終于,上面來任務了。
縣里要修水庫,需要石料,經(jīng)過技術干部的選址,要在桃花村的前山里生產(chǎn)石料。朱來福激動壞了,一來為了國家的水利建設,我桃花村也可以出力了,二來終于可以將那個眼中釘遠遠的打發(fā)走了。
需要的人力很多,絕大多數(shù)年輕人都到山里開山去了,當然除了朱貴。
那天,艷陽高照,天上不時的漂過著一團團的白云,地上也不時的出現(xiàn)一個個黑影,路過的人們都爭著往黑影躲。
郭占金和同村的年輕人們一起,他們背著簡單的行李,順著彎彎曲曲的河溝進山去了,清澈的小河水流潺潺,兩側山高林密,綠樹郁郁蔥蔥,山上不時的還可以見到一些小動物,跑的飛快的山鼠,跳來跳去的松鼠,探頭探腦的野兔,離開家的年輕人就像這些活潑的小動物一樣,他們快樂的投入了轟轟烈烈的大會戰(zhàn)之中忘我的為國家的水利建設流血流汗,甚至還有的留下了寶貴的生命。
聽說也是在這里郭占金認識了以后對他幫助很大的公社干部劉助理。
簡易的工棚內還有兩位公社的干部。
一個是武裝干事小李,大家在民兵訓練的時候都已經(jīng)認識他了,也是標準的大個子,人長得很英俊,但很威嚴,平時總是嚴肅的有點怕人,很少有人敢和他開玩笑。
一個是帶著眼鏡的助理小劉,大家都管他叫劉助理,個子一般,身體也比較瘦弱,但那張笑臉總是給人以一種容易接近的感覺,他只要一張嘴,就總是笑瞇瞇的,所以大家都愿意和他一起干活。
小劉中專畢業(yè),剛參加工作沒幾年,這次是第一次以領導的身份出來工作,一時還找不到領導的架子是啥樣子的,所以,他的身上除了多一副眼鏡,和其他人沒什么區(qū)別。
他也是這次開山的主要技術負責人。郭占金和村里的其他兩個人被選做了安裝炸藥的人,大家管他們叫炮手。劉助理,對這三個人進行了專門的培訓,詳細的教授了他們,對雷管的使用以及安全知識。
前期的準備工作就緒,郭占金他們三個人將準備好的雷管分幾處裝在炮眼里,隱藏在巨石后的小山坳里,然后舉起小紅旗示意,可以開炮了。
隨著轟隆隆的幾聲震天的巨響,大大小小的石塊伴隨著滿天的塵土在空中飛揚,然后劈頭蓋臉的砸下來,發(fā)出哐,哐,哐的聲響,他們蜷縮在小山坳里,一動不動,等外面的聲響停止后才小心翼翼的探出腦袋來張望,他們的山被炸開了幾個口子,大大小小的石頭滾落在地上,這就是他們想要的。
將這些石塊就地砸碎成小石塊,一車一車的送往縣里的水庫建設基地。
工作雖然很苦很累,但大家在一起很快樂,而且在這里每天都可以吃上兩頓饅頭,這是在家里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工作之余,尤其是晚上,郭占金的二胡是大家唯一的娛樂,盡管手上綁著厚厚的繃帶,他還是愿意通過二胡將自己的歡樂與憂愁一起奏響,分享給累的散了架的同伴們。
一天,當郭占金悠揚凄苦的曲調再次響起的時候,一個詼諧的聲音說:“又想梅香了。”
大家跟著哄笑起來。
劉助理一下子從床上爬起來,笑咪著眼睛激動的說:“怎么了,怎么了,這里有故事,快說?!闭f著,坐在郭占金的身邊:“說說吧,梅香是誰?!?p> “梅香是他想的睡不著覺,吃不下飯的二妹妹。”炮手王英學著唱腔打趣郭占金,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郭占金放下二胡追著王英打,他們在快樂的打鬧中快樂并辛苦的生活著。
幾天后,風趣的王英將自己年輕的生命永遠的留在了山里陪伴他僅僅工作了一個夏天的那一山一石。
那天,所有的人都在等著放炮后進去開始一天的工作。
郭占金他們三個炮手一大早就開始打眼,安裝雷管,一切準備工作就緒,他們躲在小山坳里,示意點炮。
隨著轟隆隆幾聲巨響,不遠處塵土飛揚,石塊噼里啪啦的紛紛落下,可是,王英的最后一個炮眼附近卻沒有任何動靜,王英探出腦袋不住的張望:“怎么了,沒響。”
“再等一下吧。”郭占金眼瞅著前面對王英說。
“我過去看一下吧。”
“再等等?!?p> 當前方煙塵即將散盡的時候,王英迫不及待的跑了出去,郭占金和另一個炮手想攔著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好緊張的跟著走了出去。
王英跑到炮眼跟前,伸出手剛要檢查,只聽得轟隆一聲山響,碎石夾裹著血肉四散飛濺,嗆人的煙塵夾帶著淡淡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王英,王英?!惫冀鸷土硪粋€炮手不顧眼前紛紛飛落的巨石驚恐的跑了上去,遠處的工友們也發(fā)現(xiàn)出事了,大家都不顧一切的朝這邊跑了過來,經(jīng)過眾人的刨挖,埋在碎石下的王英血肉模糊的尸體被抬了出來,沒有幾個人敢上前看一眼還剩下些什么。
真是沒想到哇,那一聲巨響竟然成了這個年輕的生命奏響的最后音符。
當郭占金從石料廠停工回來的時候,梅香已經(jīng)懷孕好幾個月了。
冬天是莊戶人家一年中最清閑的季節(jié),梅香不用出去勞動,但也不敢出去串門,因為她害怕見到郭占金,她覺得讓郭占金看見她大大的肚子真是一件丟人的事,但她常常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偷聽來自郭占金的聲音,那就是郭占金二胡的婉轉悠揚聲。
一個冬日的正午,晴空萬里,暖陽普照。梅香吃過午飯像有人約好了一樣帶著暖手的皮毛手套子坐在自己家的窗跟底下曬太陽。凄婉悠揚的二胡聲捎帶著無限深情纏纏綿綿的飄進了梅香的心房,擾動了梅香平靜已久的心,那一絲絲像這冬日的暖陽一樣的情愫漸次在此刻的心海間蔓延,蕩漾,她愁苦的眉間終于在這充滿溫情的樂聲中漾起了愜意的微笑,那張英俊的笑臉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那么溫暖,那么情長。
梅香陶醉在悠揚的二胡聲中甜蜜的遐想著,微笑著曬太陽,一雙腳不由自主的隨著二胡的節(jié)奏在忽緩忽急的抖動。
朱來福站在他自己的家門口,驚訝的望著梅香陶醉的表情,憤怒不已,他隨手拿起他的小鞭子惡狠狠的抽打正臥在窗臺上做著美夢的花貓,一邊高聲罵道:“你媽的,要臉不了,要臉不了?!?p> 凄厲的貓叫聲和朱來福憤怒叫罵聲將梅香從遙遠的國度喚回,她驚恐的轉頭正好碰上了朱來福怒不可遏的目光,于是,急忙起身回屋,心慌得突,突,突的就要從嗓子眼里跳了出來。
從那以后,梅香再也沒有聽到過郭占金的二胡聲。聽說是被朱來福派去山里看林場了,之前看林場都是村里光棍老漢的活,看來朱來福是想徹底的拔除郭占金這個眼中釘,并暗示他這輩子就是個光棍了。
日子在如流水一般的光陰中匆匆流走。
梅香在下一個早春的時候生下了她的第一個女兒,自己給女兒取名叫桃花,她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像桃花一樣美麗,看到女兒也像見到桃花一樣充滿希望。
有了女兒以后,梅香將全部的心事都放在女兒的身上,郭占金也好朱貴也罷,都沒有女兒重要,她再一次小心翼翼的將所有的曾經(jīng)往事都包裹起來,自己暗暗的下定決心,絕不再提起,只為了做一個好媽媽。
朱貴也挺厲害的,大女兒剛一歲多,梅香就又懷孕了。
她每天挺著個肚子,帶著牙牙學語的桃花,閑話說個沒完沒了。有時候,實在是太累了,就摁著桃花睡覺。一只手輕輕的拍打著,嘴里哼著老掉牙的催眠曲:頭頭拍,眼眼澀,瞌睡蟲蟲快來哇。桃花不想睡覺,扭過來頭,眨著眼睛好奇的問:“媽媽,瞌睡蟲蟲去哪里了?!?p> “瞌睡蟲蟲回家和媽媽睡覺去了,花花,好孩子,閉上眼睛,和媽媽一起睡覺,嗯,嗯?!泵废闫>攵謫握{嗡嗡聲總能將女兒哄睡著了。
女兒入睡后,梅香總要在那粉嫩的小臉蛋上親一下,喜悅中略帶酸澀,多些滿足。
隨著月份的增加,梅香的雙腳腫的連鞋子都穿不進去了。朱貴有些害怕,就和他媽商量,說:“梅香的腳腫的厲害,要不到醫(yī)院看一下哇?!?p> “都那樣兒,我懷你們的時候也腫過,看甚了,醫(yī)院白給你看,你就去哇。”
“懷桃花的時候就沒腫過。”
“哪個女人不生孩子,誰沒腫過?就你家的女人嬌氣?!敝熨F媽沒好氣的說。朱貴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和梅香說。只好每天腆著個笑臉,討好梅香。幫梅香熱敷,拿捏。
生產(chǎn)的日子終于熬到了。
第二個還是女兒。
朱來福神情焦灼的在院子里踱來踱去的等了好半天,突然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及其響亮的打破了所有的焦急的,緊張的,不安的情緒,向世界宣告:我來了。
緊接著是接生婆略帶嫌棄的口氣說:“又是個女B片子”
朱貴媽的臉色驟然間陰了下來,‘哎’了一聲,背靠在墻上,眼睛不住的四下里尋找,好像明明兒的是個孫子怎么就突然消失不見了。
朱貴媽眼圈紅紅的。
朱來福失望的眼神空洞的望著兒子的窗戶,又下意識的朝著他父母的方向投去無奈的一瞥,然后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的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朱貴媽和剛好來家里的朱貴的兩個姐姐不大一會兒也怏怏不快的丟下剛生產(chǎn)完的梅香走了。只剩下什么都不會干的朱貴笨手笨腳的努力的討好著梅香,他摸摸小的,抱抱大的,著急的滿地亂轉,卻不知該干些什么。
“梅香,你乏了,你睡一會兒,要不我給你熬粥,你還想吃點兒甚呀?”朱貴急的滿腦門子的汗。
“不用了?!泵废闾撊醯耐艘谎墼绞侵痹奖渴直磕_的朱貴,把眼一閉,兩顆大大的淚滴順著眼角流下來。
梅香知道他們想要的是孫子,沒讓人家稱心,人家都不高興了。
沒想到哇,在這個魔窟里,唯一的溫暖竟然是她一點兒都不喜歡的朱貴。梅香的冰涼的心里略微浮起一絲絲的暖意,為朱貴?還是為又一個女兒?她不太明白,卻腦袋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了。
在夢里,她見到了郭占金,他在跑,還在回頭對她笑,她拼命的追,可他跑的是那么的快,梅香累極了,怎么也追不上,她拼命的哭喊。
一睜眼,齜牙咧嘴的朱貴正趴在她的頭上對著她笑,而且語調及其曖昧的問候了一聲:“哪兒難過了?”
梅香急忙閉上眼睛,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抖落了一層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