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禪入定之時,夜已深沉,狂風(fēng)如奔,張翕和黑昱如約而至,不急叩門,只是靜靜地等。
空悔轉(zhuǎn)身關(guān)門,可是風(fēng)吹的石礫落入了檻兒,他不知,以為是風(fēng)力,使勁合上,插上閂。便在前引路,一路上不敢走得急,拖著步子。
無孔不入的水魔,從門與檻兒的縫隙間,像涓涓的水,慢慢擠入,在廟里流動。
一度齁聲雷動,使水魔止步不前,驚恐地往后退縮,壓著其他魔。
迅捷地,一直不緊不慢地跟著空悔的腳步,隨他繞過廊橋、轉(zhuǎn)過庌廡,旋轉(zhuǎn)機關(guān),下了冰窟,凍得直哆嗦,再不退后,便被冰封。
紅芰在千年寒冰打造的床上安詳?shù)靥芍?,肌膚雖沒了紅潤,可也如活時,幾枝白竹浮冰而生,淡黃的脆筍鍍了冰晶,落籜在她的身周飄浮、游走。
空悔痛苦地摸著冰簾,看著紅芰,把六根清靜拋于腦后,為她濕了眼眶。
“這冰簾如何得開?”張翕摸著,手輕輕地就能壓一個窩,可是任憑怎么用力,也穿不透,他取下手掌,仔細察看,怪道:“怎么回事?”
黑昱放下酒葫,對他說道:“你的身體,有天帝的靈氣,對于佛祖敕造的冰窟,也能感知,可你畢竟不是天帝,不能開它?!?p> “那怎么辦?”張翕看著空悔。
“我不知道……”空悔虛弱地坐在地上,雙手撐著無力的軀殼,不停地重復(fù),淚珠奪眶而出,一顆顆滴落冰縫,匯入冰槽,汩汩而流,在冰處渟渟如鏡。
突然間,冰簾破碎,粒?;髁怂?,結(jié)成一張清亮的席,把紅芰托在半空,泡在水中,浸入水的精華。
空悔趕緊沖進去,由于癱得久了,倒像是爬。
他在紅芰肉身旁,幾欲用手拂臉,幾次作罷,傻傻地站著,囁嚅。
張翕和黑昱走來,被紅芰的楚楚動人深深打動,贊嘆良久。
“大仙,快救救她!”空悔無奈地跪下,牽起張翕的衣物,他卻猶豫了,因為他知道,救了紅芰,損了功力不說,更會折壽,記得天帝附體時,對他說:“你的功力,專供朕修行,保朕躬不受禍害,斷不可貿(mào)然使用,否則朕會消耗你剩余的功力,而你將在朕復(fù)出之時,油盡燈枯!”
黑昱放下了葫蘆,望他的眼神,一言不發(fā),他的心思,黑昱心知肚明。
空悔又牽起黑昱的衣袖,急切地請他施法救命,可是黑昱說:“我是滅世的幽靈,我作法,她就會成我!”
“那請上仙請張翕師傅快快救!”空悔搖晃著黑昱的褲腿、衣服,又坐在地上,鄭重地說二仙駕臨時的說辭:“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大仙既然奔著救命來,為何近在咫尺,卻止步不前?”
張翕嘆息連連,獨自走走,空悔仍在叫他,被黑昱勸?。骸翱栈趲煾担园病?p> “你叫我如何心安……”空悔拋卻他的束縛,聲聲撕裂肺腑,“紅兒為我而死,我卻不能救她,我真沒用!”他說著,一拳砸上冰坨,碎了冰石頭,尖銳的冰渣劃破了皮膚,鮮血長流。
張翕回過身來,一抹微笑泛在嘴角,他斬釘截鐵地說:“好,我?guī)湍?!?p> 黑昱雖然點點頭,但有些傷感,認真地說:“你要想好?!?p> “能救一癡情,今后死了,論功行賞,也算是功德一件?!睆堲夤笮?,他小心取出魂丹,淹沒水中,隔空用力一揉,魂丹肆意彈跳,安靜以后,慢慢溶化,他揸開五指,使勁往兩邊滑過,魂水歡呼雀躍,隨著手勢,在紅芰的身邊潺潺地流淌。他用力一推,魂水浸潤,沾濕衣襟,流了肌膚。
總有些不安分的魂水,往他處奔跑、彈跳,張翕便在紅芰的身邊起起落落,同靈活又濕滑的魂水打斗,捉住一個,它卻變換身形,從指尖無聲無息地走掉,張翕好不容易全投入水,改了手形,加大了威力,煩燥的魂水,急速融入紅芰的身體。
“為什么這些寒水如此不省心?”空悔看著冰窟中一飛沖天而搖搖欲墜的水,奇怪地自言自語。黑昱答他:“因為水中染了紅芰仙子的魂,比較靈性?!?p> 眼見著紅潤泛起,冰凌紛紛,魂水漸漸消失,守護紅芰的白竹,卻伸長柔韌的竹枝牢牢纏住她的身體,筍皮飄落,灑下冰塵。一枝竹,拍來,張翕縱身一躍,踏上素枝,踩下細條,白枝無數(shù),一招半式,疲于奔命,張翕翻落在地,粗壯的枝連連鞭地,張翕敏捷地翻滾,小心躲避。突然一枝襲來,勒住他的頸,提上半空,志得意滿的竹枝蠢蠢欲動。淡綠的竹葉從枝丫上脫落,被細小的枝一掃,圍成一圈一圈地繞,將張翕慢慢包裹。
“糟了!”黑昱扼腕嘆息,凌空飛躍,奮起一腳踢中竹腰。群枝顫抖,竹葉亂飄,紅芰在晃蕩,黑昱趕緊掰開纏繞他的竹,一枝亂竹劈來,黑昱急于躲閃,忘了落下的紅芰,好在摔地的張翕,沖過來向他敞開懷抱。
“快走!”黑昱喊道。
噼啪聲聲,從白竹開始,在冰窟中穿梭。白竹中折,冰磧落下,一大塊冰磚垮塌,垮塌了整個冰窟,三人相互扶持,在慢慢崩裂的冰道中跑。
“這白竹子壞了,地洞怎么塌了?”
“因為白竹就是冰洞的心。”
“冰洞又不是活物,怎么會有心?”
“怎么不是活物?這白竹不就是活物嗎?”
“招招致命……”
“它受天帝的天威所感,滋生法力,能裹住萬物,冰封成塑?!?p> 張翕和黑昱的一問一答,引起空悔的急躁:“哎呀呀,不跑,還廢什么話!”
張翕回頭,一涌寒氣沖來,趕緊逃。在出口的草墊處,張翕雙膝跪下,但仍然努力著地托著紅芰,不讓她受一點點傷,汗珠如水,從額、鼻上接二連三地下,冠冕不正,凌亂了露出的頭發(fā),卻恰好擋了憔悴。
二人趕緊攙扶起他,可是軟綿綿,不由自主地癱軟,著急了;空悔蹲他的身前,緩緩伸手,接來紅芰,一臉悔喪。張翕還是跪著,無精打采,幾縷發(fā)絲飄落,他攤掌而取,黑變成了白,他發(fā)瘋似地直起腰,可是雙腿一顫,又倒,亂抓一撮頭發(fā),又是蒼蒼。黑昱看著這個樣子,心亂如麻,他攤開下垂的手臂,叫道:“啊呀呀!”
張翕張著嘴唇,卻一時發(fā)不出聲音,焦急得蹬起腳,黑昱蹲下去,扶著他的手掌,安慰道:“無妨無妨,你用功太深,一時難以調(diào)節(jié),靜養(yǎng)一段日子,便可。”
但他知道,定是天帝為了自保,取了他的精華,收了太多功法,才這番巉然。黑昱難得垂淚,艱難地架起張翕,說:“事情做完了,這就回滅世幽境,你好好養(yǎng)!”
說話間,古里古怪的聲音響徹四方,和尚吵鬧,武僧緊張。
水做的魔一起身,滑了空悔、黑昱,一聲“啊”,引來方丈扭頭,瞪著懷抱美人的空悔,做揖懺悔,又嚴厲地斥責(zé)他:“空悔,你好大膽子!”
捉摸不定的水魔,捉弄起和尚,用自身的濕滑,絆倒不留神的僧侶,倒在階沿、撞在石上,痛苦哀嚎?;畋膩y跳的水魔,劃起一注水,捏住中間,鋒利如刀,在靈活自如的穿梭中,刀刀斃命,一個個和尚百孔千瘡,血盡而死。
空悔見狀,不知所以,跪在地上,一步步挪到方丈階下,一路上水魔調(diào)戲,他也不顧,只顧著紅芰不受傷。
“你看看這遍地妖魔,你的師兄弟一個接一個地死去……”方丈指著高臺下的庭和扭曲的徒弟,傷心不已。
“徒兒不知為何……”空悔展望,鮮血飛灑,心如刀絞,他痛苦地陳詞。方丈搶過話:“為何?為了這個姑娘,你偷偷開門,卻招來這群魔鬼!”
“可徒兒合上了神門……”空悔急于爭辯,方丈打斷了他,提高了儒雅的嗓:“當務(wù)之急,為師得先退了魔,保住眾神塑身!”他招來孔武有力的僧,吩咐道,“把這劣徒暫押西廂房,你二人好好看管,不可脫逃!”
武僧領(lǐng)命而去,方丈捋著白胡,對黑昱笑道:“治寺不嚴,讓上仙見笑了!”又喚來武僧,帶上仙下東廂房歇息。
黑昱內(nèi)心過意不去,甩開武僧,向方丈請命:“事情因我二人而起,請方丈不計較,許我在此助戰(zhàn)?!?p> 方丈想想不妥,讓人扶下了二人,看著高臺下的驚濤拍石,對身邊的武僧得意地講:“當年如來降旨時,我便想到有朝一日妖魔作祟,特意將寺房抬高,臺階抹靈,尋一線希望,沒想到今日派上用場!就是苦了我這些沒有修持的弟子……”
“我等滅了這些妖魔,祭諸位師兄弟之靈!”
“布陣!”方丈一聲令人,武僧有序轉(zhuǎn)移,排成銅墻鐵壁。
有水魔飛升,握著水刀叫囂,一個武僧橫劈一棍,傾刻起火燃燒;有水魔沖撞,武僧念咒推掌,旺盛的火躥上它的臉龐,急劇燃燒;有水魔從地上奔跑而來,要么噴水、要么舞刀,武僧踢腿、揮拳、弄棒,一一擊退。
“散!”
武僧成排,排排逼向水魔,走下神臺,把“花拳繡腿”打到極致,不管魔單打獨斗也好,一轟而上也罷,武僧從來都是個人,在圍困中舞刀弄槍。轉(zhuǎn)身斗拳,轉(zhuǎn)身踢腿,橫掃千軍,千軍盡毀。一地的水,往后流去,被一式一式的招數(shù)打散。
“聚!”
武僧成圓,四面出擊,比拼拳腳,水魔俯沖而下,一根長棍戳穿身軀,再一晃蕩,水花亂濺;一躍騰空的水魔,猙獰可怖,被這里踢一腳,那里打一棒,一拳打得臉歪頭裂;一重一重的魔,被一層疲憊一層上的武僧打得落花流水。
“圍!”
濺起的水滴,慢慢蠕動,想合著其他還有一絲生機的珠子,獲得新生,可是吃了一腳、一棍。武僧打著圈兒,把群魔分割成圍,四面八方的沖擊,水魔捉襟見肘,毫無還手之機,癱軟在地,淙淙而流。
“燒!”
藍衣的和尚提著一桶一桶的油,悉數(shù)潑上水面,再丟上火炬,聽水哭的聲音,那是魔撕心裂肺的叫。
方丈得意地捋須,揚起笑容,他滿意地收回了武僧,關(guān)上內(nèi)院的門,突然,一股濃厚的黑風(fēng)吹斷鏤空的窗戶,沖出神殿,悠揚地飄。方丈氣得捶胸頓足:“糟了,糟了,中計了!”
他把頭一仰,倒在武僧手臂,顫顫微微的手指對著神殿大門,哭天搶地:“快去……”
武僧跳上房梁、屋頂,四處捕捉黑風(fēng);其他人扶著方丈,輕輕推開神殿的門。
寬敞的內(nèi)堂,圍了一層一層的高閣,把一尊二祖三清四御五老六司七元八極九曜十都繪像擺正;諸佛、羅漢、諸菩薩、十大弟子、十九伽藍、二十四諸天、四大天王、四大金剛對面而坐。
然而有泥身落地、翻身、碎裂,一地狼藉。
方丈肝膽俱裂,哭得噴出了血,他跌跌撞撞地跑去,扶正歪倒的菩薩,撫摸道道口子,細致地擦拭灰塵,捧起斷頭的羅漢像,大呼“完了……完了……仙佛沾染塵埃,便失了神性!”
說罷,他雙手合十,跪在正中的佛祖前,口口聲聲說著“恕罪”。
門外的打斗,漸漸平息,武僧握著長棍,從天而落,黑風(fēng)盤旋而入,武僧提棍便上,左右開工,但是招架不住黑風(fēng)中的魔,指尖彈出的毒,一個個的武僧,黑了面孔,翻身下墜。方丈單手仿佛,朝天一沖,抱住一個僧、接住另一個,穩(wěn)穩(wěn)地放在地上,聽他們吐血而吞吐:“方丈……我們……打……不過……”
方丈老淚橫流,安慰起他們:“放心,只是中了毒,為師能解!”
話音剛落,群蝎刺破了喉、腹,鉆出了頭,叫聲凄厲,撲向方丈,他嚇得四處躲。黑風(fēng)消了,一個魔,站在佛祖頭頂,用指尖的法力,敲打著一個又一個的雕塑,還不忘嘲笑方丈:“本君以為你是高人,還遠遠地觀望,看來我多慮了,你沒了這些和尚的保護,不堪一擊!”
“你是什么魔?”方丈在神像下歪斜著身子站著,質(zhì)問他。
“你該叫我魔君,我是這魔界的主宰!”魔君瘋狂地笑著。
方丈一言不發(fā),四處找著門窗,卻被魔君封閉,逼得在墻角蜷縮,魔君笑得正歡,盡情破壞著滿屋神佛。方丈卻趁他不注意,悄悄伸手拉來蒲團,虔誠跪坐,滾著佛珠,誦著經(jīng)書。突然他拋出佛珠,布繩裂了,檀木做的珠子,撞成粉末,被魔君扇走,但不久,魔君漸漸感到體力不支,也有些不聽使喚了,自己撞出窗花,在庭院抱頭翻滾,叫苦不迭。在屋外撲下、站起、又撲下,指著方丈怒吼:“你做了什么?”
方丈端莊地立在門中央,嘴角輕揚,還有單手作揖,說:“這是佛音,你多聽聽,對你有好處。”他一步步,走得小、走得悄無聲息,逼向魔君。
魔君在地上痛苦掙扎,連連退去,還張牙舞爪地不讓方丈靠近。不一會兒直挺地癱了下去,方丈這才放心,撫著胡須,志得意滿,慢慢走向魔君,不屑于臉,平舉一只手掌,醞釀出一團真氣,吸起他的靈。
這時候,殿門一開一合,內(nèi)堂的火滅了,方丈緊急收手,擔憂地回身,只覺一陣清風(fēng)吹拂衣服,血液奔流,他低頭,魔君不見了行蹤,跑入大殿,掌滿燈,映入眼簾的是空空如也。
如果說毀滅佛像對他打擊打擊很深,那么,佛像消失得無影無蹤更是讓他自感罪孽深重,噴濺的血,紅亮了庭壩,他的腿屈膝,七竅生煙,方丈立即點穴,封住了體內(nèi)狂躁不安的血,卻面紅耳赤,深吸一口氣,洞開大殿,靜心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