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覺察到一個神奇的心理和行為現(xiàn)象。無論在外有多少成長和變化,回到父母家中,她的身心立刻又變回小孩模式。
周月感到困擾。一方面她很享受父母無條件的愛護和縱容,另一方面她不愿父母始終拿舊眼光看待自己。詭異的是,一回到家,她就像計算機換了一個程序運行,不由自主就做回那個任性幼稚不講理的周月了。毫無辦法!
她把自己的感受煲電話粥講給閨蜜劉通。劉通說她也一樣,并且給這個癥狀起了個名字,叫“回家綜合癥”。周月趴在床上笑,聽起來好像“家”是個多么可怕的地方。
不過,對于有些人來說,也許“家”這個詞并不天然美好。
常河的家,周月只浮光掠影知道一點。他不愿意多說,周月也不想勉強。
她知道在常河三歲的時候,父母離異,常河跟著父親生活。一年后他父親再婚,從此他多了一個繼母,后來又有了一個弟弟。再后來,他考上大學,就很少回家了。
有時候,周月覺得,常河看似開朗不羈、性情外露的表象下,內心深處有一個角落嚴防死守,是她也無法輕易窺探觸碰的。
他們明明非常親密,可周月的腦子里還是蹦出這個想法來。這個認知讓她感到挫敗。
手機響了,周月還沉浸在對常河的思索里,心不在焉地接起。
“周月。是我,孫騫。”
聲音像從另一維壓抑的空間傳來,不似孫騫平日的陽光爽朗。從上次趴體被他放了鴿子,周月已經很久沒他的消息了。
“大哥,你怎么回事,玩消失嗎?”
她給孫騫學校宿舍和手機都打過,短信也發(fā)過,就是沒有回復。她擔心又生氣。
“對不起。那晚,我外婆去世了。”
孫騫這段時間把自己關在他一個人住的房子里,形如槁木。
父親找到他時,他話都說得顛三倒四??吹剿@個樣子,父親說他是哀痛太過,神志不清了,要帶他回家住。孫騫不同意,兩人又是爭吵一番,最后他爸以慣常的那句“難成大器”,作為評語結束了會面。
周月聽到孫騫說“去世”兩字時聲音變得飄忽,她差點以為手機那端的他靈魂也跟著飛走了。
“啊,怎么會這樣!那天你妹妹一直在啊,怎么會?對不起,我不知道!”
孫騫雖然最近借酒消愁把自己喝得糊涂多清醒少,可從周月的話里也聽出了一絲不對勁。
她不知道自己和孫淼是同父異母嗎?常河沒告訴她。為什么?這個答案他想不出。
但既然如此,他也不想提了。那天他其實已經在應約的路上,一直在擔心周月知道他和常河的關系后,兩人再見面會尷尬而疏遠。
現(xiàn)在她既然不知情,他絕不會主動打破這份自然親近的關系。
周月沒等到孫騫的回話,以為他沉浸在悲痛中,無法開口。
“孫騫,外婆是怎么過世的?身邊有人陪伴么?”
“她走得算平靜,睡夢中走的,家里阿姨叫她吃晚飯才發(fā)現(xiàn)不好。”孫騫穩(wěn)了穩(wěn)情緒回道。
“啊,這樣也算是最體面、最有尊嚴的一種離開方式了?!?p> “是嗎?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時候孤單離開,沒有一個人陪在她身邊?!?p> “很多老人離世前經歷身體的病痛折磨,眼看著她愛的人們因自己悲傷憔悴。
在離開的那一刻聽到大家的痛哭聲,怎么可能走得安心呢?外婆能不受痛苦,安詳地離開,是有大福氣的?!?p> 周月并非胡謅。她在圖書館有次恰好翻到一本美國作者寫的,關于臨終關懷的書。書里說,比起一家人趴在床前痛哭流涕,求臨終者不要走,對臨終者最大的關懷,反而是允許他們以一種有尊嚴、不痛苦、不牽掛的方式離開。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觀點,周月印象太深刻了??芍庇X這是有道理的。
“你說的對。她圓滿走完了一生?!?p> “所以,你也要好好走下去。帶著對她的美好記憶,外婆會高興的!”
“周月。。?!?p> 孫騫心潮起伏,隔著電話,他能聽到她的呼吸,更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嗯?”
“你知道的吧?”
“。。。。。?!?p> “我喜歡你?!?p> 終于說出口。多少次欲言又止,告訴自己永遠別開口??墒?,聽到她的關心安慰,他因失去至親而空虛的心被她填滿了。他的感情不允許他再保持緘默。
此刻說出來,他才覺得就該如此。這份喜歡不該像潮濕的苔蘚一樣長在陰暗的角落,是光明正大的,是出自真心的,他不后悔。
“。。。我知道?!?p> 從商法課上他積極給她占座,不厭其煩地講解案例;到他幫她跟老葉求情,教她打高爾夫,送她那張專輯。周月都明白。
孫騫釋然地笑出聲。她當然知道。她是如此通透聰慧的一個女孩子,怎么可能察覺不到?
如果她裝傻表示驚訝,或者語氣遲疑不想面對,他也許還會傷心失望。
可是沒有,她坦誠地面對他,認真地回答他,不曖昧,不矯情,清清爽爽。
他是沒有得到,可他也沒有失去。周月還是他的朋友。
“嗯,知道就好。我會打起精神走出來的,I promise(我承諾)!”
“And I believe you(我相信你)。新年快樂,最佳拍檔!”
家里很安靜,常河看了一下午書,竟沒注意到天已經擦黑,直到肚子咕嚕咕嚕抗議。
他打開冰箱把碼放整齊的一排食盒都拿出來擺在桌上。盒子上各自貼著紙箋。有玉米排骨、土豆牛肉、雞翅還有炸帶魚。把排骨和雞翅拿去廚房,打火上鍋,門這個時候響了。
這大過年的,誰會過來???
“吳珊?!”常河吃驚了。
“常河哥,太好了,你在家!”吳珊不等常河反應過來,已經一腳踏進室內。
“你這大兜小兜的什么?。俊背:颖粎巧焊沣铝?。
“我以為你回家過年了,結果今天我媽說你可能在BJ,我就來試試唄。這些都是我媽做的好吃的,夠你吃一陣了。”
吳珊把袋子放在桌案上,就看到桌上還有常河剛拿出的那幾個食盒。手上頓時僵住了。
常河接過袋子打開,“嗬,這么香??!饞蟲都要從我肚子里爬出來覓食了!”
吳珊展開笑顏,轉身坐在沙發(fā)上?!爱斎焕?,這可是我媽的手藝誒!”
“常河哥,去我家過年吧。我家親戚都在東北,過年也冷清呢。你去了,多個人有意思!”
吳珊掃視一圈,發(fā)現(xiàn)這房里一點過年的氣息都沒有。一個人待在這里,豈不是很孤單。他女朋友可真狠心,自己回家過年,把常河哥一個人留下。
“謝啦,這兒挺好的,安靜,適合復習。年后我還得實習,時間緊啊。”常河發(fā)現(xiàn)復習是個很好用的借口。這個時候,他最不需要的,就是走進另一個團圓之家。
吳珊撇了撇嘴,也沒再繼續(xù)爭取。早就知道他會拒絕。
“常河哥。。?!眳巧涸挍]說完,看到常河突然跑向廚房,她也跟了上去。
常河眉頭微蹙,懊惱的樣子讓吳珊心里泛酸。
“常河哥,不好意思啊,我來的時間不湊巧,讓你分神了。要不我給你熱吧,我媽拿來的菜輕輕一熱就能吃了?!?p> “沒事,是我忘了廚房開著火?!背:影迅傻舻腻伓说剿堫^下沖洗,雞翅黑糊一片,顯然不能吃了。
“常河哥,我不參加藝考了!”
吳珊突然冒出這句。常河詫異轉頭,昏暗的廚房里這女孩眼神異常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