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溫陽,一分分的沉下去,就連最后暗紅色的掙扎也沒能抵得過那黑夜的吞噬。
明月高高懸掛在夜空下,周圍是大大小小明滅的星辰,一閃一閃的在天上連成一片,如夢似幻。街道上唯有更夫路過打邦的聲音,緩慢、悠長、又帶著種亙古的悠遠(yuǎn),更襯的這深夜靜謐。
不刺骨但依舊寒涼的風(fēng)呼嘯著刮過,京城官道兩側(cè)人家的窗戶在撞擊下發(fā)出凄慘的哀嚎。不知道哪個屋子里探出一雙粗糙滄桑的手,把窗戶關(guān)的更嚴(yán)些,這才把這不知從哪兒吹來的邪風(fēng)擋在門外。
偌大的柯府后院各位主人早已歇下,沒有白天鶯鶯燕燕,綿里藏針的陰謀詭計,顯得干凈極了。最邊上這破落小院也是一如既往的清凈。其實不如說是冷清。
柯府這間破落小院風(fēng)止樹靜,任憑外面風(fēng)再大,攪動一池風(fēng)月,也絲毫吹不進(jìn)這破落小院,與世隔絕般的寧靜為這小院平添三分雅致。
雖冷清依舊,屋內(nèi)的被褥家具卻是齊全了不少。原本家徒四壁四面漏風(fēng)的屋子也暖和了。
暫且不管是什么緣由,總之柯府主人對這院落里的人態(tài)度明顯是不大一樣了的。
…………
這秋明寺不愧是東籬皇族都常常到訪的佛寺,寺廟坐落在京郊的秋明山,幾乎占了半個山頭。
這里白日香火鼎盛,日常活動的人僧侶眾多,每日到訪拜佛的達(dá)官貴人不知凡幾,三皇子殿下雖不受寵,但他們一行人的到來,終究還算大事。
秋明寺后院是連片的僧侶居住的樸素房子,并不精致,木質(zhì)的房子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用的久了,自然蒙上一層暗色,這甚至稱得上粗陋的成片木屋被分成好些隔間,供僧人們居住,房梁瓦片卻很是干凈,想來有僧人經(jīng)常打掃。
隔了一段便是貴客暫居的雅致小院,和僧侶居住區(qū)域大不相同,雖也并無半分奢靡之氣,但總歸是要精致不少的。
皇子身份高貴,他們一行人居住的自然是后院最好的幾個院子,因為柯雪是唯一一位女客,因此單獨住著個院子。
這院子大概是柯府她和母親住的院子三倍大,院子里亭臺樓閣也很是齊全,并不華麗金貴,卻勝在雅致靜心。
亭里卻有個黑影,如雕塑般靜立,似要與黑夜融為一體——仔細(xì)瞧瞧,那是個人。
那人的體型比一般人要更高大一些,但并不過分健壯,只是看上去骨架和東籬這邊的人不大一樣。他不走動,只站在亭中角落,靠著柱子,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吱嘎…”
老舊木門推開的聲音,推門的人似乎害怕弄出太大的聲音,于是這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時有時無,隨風(fēng)傳到亭中人的耳朵里,他也不急,繼續(xù)站在那等著,直到那門終于開到能容一人進(jìn)出的寬度。
灰褐色粗布衣裳的一角率先從門里露出來,然后是一只猶猶豫豫,輕輕踩到外面地上的腳,直到整個身體從門里擠出來,柯雪這才做賊似的默默長舒一口氣。
等再小心翼翼的慢慢關(guān)上門,確定這點動靜不能驚醒隔壁院子的那位“大爺”,她才終于放開了大步往亭中走去。
看她那終于放開了的走步姿勢,活像是裝嬌弱小姐日日邁著小碎步裝久了——被憋的不輕。
這驀一釋放,步態(tài)竟也并未顯得粗俗。只是從背影看去,不再有半分白天時候稍顯造作的女氣,而是端正挺拔穩(wěn)健,風(fēng)光霽月的宛若一清俊公子,唯有頭上那白天梳著,晚上還未卸去的女子發(fā)髻昭示著這人的性別。
她朝著亭中而去,看到亭中有人絲毫不驚訝,看樣子應(yīng)是熟人。
走近了才能看到亭中這人是一身宛若能融入夜色的黑衣,將他包裹的嚴(yán)嚴(yán)實實,和時下流行寬松的穿衣風(fēng)格大為不同,衣物上沒有一絲一毫多余的累贅,一切僅求簡潔干練,方便行動。
他臉上蒙著黑布,只能看見上半張臉,那雙露在外面的眼睛黑黝黝的,裸露在外的眼睛還有眉毛,大致能判斷這人長相平平,毫不出彩。只有那一身氣度,還算是逼格滿滿,頗有大俠風(fēng)范。
“燕飛羽這次打亂我們的計劃讓我們一共折損多少人?收尾做的如何?干凈嗎?”
柯雪沉著嗓子,四下簡單一掃,壓低聲音,頗有種做賊的感覺。只是眼神微暗,眼底醞釀著某種沉重的風(fēng)暴。
“折損八人,都是萬域趙氏那邊常駐昨日客棧待命的屬下,事發(fā)后他們的家人已經(jīng)都安頓好了?!w主不必自責(zé),東籬二皇子這事兒是事出突然,實在難以預(yù)料,犧牲在所難免?!焙谝氯讼仁枪Ь从粥嵵氐谋辛艘欢Y,然后再次站直,那雙露在外面的眼睛也微現(xiàn)黯然之色。
柯雪嘆息:“大的方面盡數(shù)算到,卻沒想到這奪嫡之事會讓那二皇子這般鋌而走險……可見那個位置實在是有讓人失去理智的魔力。燕飛羽此舉也算是是順了東籬帝的意思,即使栽贓三皇子不成,東籬帝也不會重罰于這位心急的二兒子?!?p> 這父親恨不得抓住一切機(jī)會,找到一切由頭按死自己的三兒子,也是前所未有的奇聞了……但如果這個兒子其實不是他兒子那就正常了。
“澹臺翼,去查一查這次的‘受害者’——三皇子燕洛宣,或許能有什么驚喜。”
澹臺翼抱拳領(lǐng)命,因為柯雪命令下達(dá)的嚴(yán)肅,他應(yīng)答的也就嚴(yán)肅,一時之間兩人相對,活像是在策劃搞什么大事兒的倆反派。
柯雪先被自己這腦洞驚著了,可不就是妥妥的反派人設(shè)?
千機(jī)閣向來神秘,數(shù)百年傳承,以閣中盡出“文比王佐之才,武堪安邦定國”之才而聞名于世,歷來極盡神秘。
世人只知每當(dāng)有國家陷入危亡,便是千機(jī)閣出世協(xié)助明主進(jìn)行朝代更迭,竭盡所能,使百姓免糟戰(zhàn)亂之苦之時。
十年前,萬域國滅,狼煙四起。萬域國土遼闊,境內(nèi)瓜分自立的諸侯勢力大大小小擺的上臺面的就足有十幾家,前幾年世人關(guān)于千機(jī)閣到底決定協(xié)助哪家爭議不斷,諸侯也不擇手段,接連有放出謠言者,直到后來大家議論不斷,卻遲遲未有人給出個最終敲定的解答,大家這才安靜下來。
到了后來干脆有人猜測千機(jī)閣已經(jīng)不知何時湮滅在時間和一代代的傳承中了,目前這個說法最是廣為流傳,也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認(rèn)同。
卻是叫人想不到千機(jī)閣其實早已出世,不在戰(zhàn)亂的萬域,而在這東籬。
柯雪話鋒一轉(zhuǎn),換了個語調(diào),嫌棄的看著澹臺翼這次易容的成果:“我說澹臺翼,正事談完了來談?wù)剟e的?!菜闶情w主求你了,下次不必要的時候你還是換張好看些的臉吧,也不必好看太多,但總要讓我有想看第二眼的想法吧?!?p> 她換個姿勢,身體放松下來,靠在柱子上,不怎么講究,一手摸摸下巴:“不知道你聽沒聽說,據(jù)說看到美好事物有利于思考…”
平平無奇的臉面無表情:“好啊閣主,參考東籬三皇子的樣子如何?我看閣主你今天在佛寺看他至少看呆了三次,每次都是被瞪著才收回視線?!?p> 別問她隔著面巾怎么知道他是面無表情的,澹臺翼的眼神都快變成能嗖嗖扎人的小劍了。
柯雪毛骨悚然,雞皮疙瘩一胳膊:“……不,還是算了,易容相貌還是隨你喜歡吧。你丑你樂意?!?p> 比起跟燕洛宣說話的深思熟慮,幾乎句句都是話里有話,連毒舌都是隱晦的,她現(xiàn)在多了兩分噎死人不償命,也更真實許多。
澹臺翼聞言則是黑了臉,摘下黑色面巾,在臉上搓搓抹抹,不到一刻鐘,眼前仿佛換了個人。眼窩深邃,大眼睛,額頭飽滿,高鼻梁,明顯的異域特征,不同于東方之美的另一種美,讓人見過便無法遺忘。冷白色的月光撒在他雕塑般的臉上,隱約可以看到眼睛顏色是不太明顯的灰藍(lán)。
他卸了易容,面無表情,眼神如刀,“嗖”的直扎柯雪:“丑嗎?”
“不丑不丑,相信廷尉大人大人有大量,一定不會跟我計較,小女子還有一事需要澹臺大人安排。”柯雪笑著站起來,裝模作樣的要朝澹臺翼行禮。
雖然動作松垮,顯然只是個玩笑,但他還是黑著臉側(cè)身躲過去,不受這一禮。
柯雪笑的更開心了。像是一個日日戴著面具,戴到摘不下來那微笑面具的人終于獲得了片刻喘息,她微笑的弧度因真誠而擴(kuò)大,直到面具承受不住突然破碎,再露出來的便是早就被這人習(xí)慣隱藏起來的真實表情。
“行了,不為難你了。等我回京你挑個機(jī)會跟陛下說…調(diào)查到二十年前太清門事變?nèi)杂羞z孤在世,柯府的表小姐可能是德昭王手下顧將軍的女兒?!?p> 澹臺翼沒有多問,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領(lǐng)命下去了。
千機(jī)閣的人不會質(zhì)疑閣主的命令。
月影微斜,照亮另一個比這間小院還要大上一些的院落,主屋的窗戶不知道什么時候打開的。沒有燭光,一人褪去外衫,身著中衣,似乎本已經(jīng)歇下了。他對著月光瞇眼看到從另一個小院里躍出的人影。負(fù)手而立,眼似刀鋒,毫不掩蓋眼底的冰冷,身后是那位牽馬的親衛(wèi),隱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燕一,你說這是個賊還是個什么?”他噙著抹微笑,笑容叫人陣陣發(fā)涼。
“殿下,我覺得…大概是賊吧。而且定然沒驚動柯小姐。是否需要屬下去追?”燕一看向黑衣人背影,有些拿不準(zhǔn)自己能否追的上。
“不必去追,你也追不上了。倒是這背影…真是讓人覺得眼熟?!彼晕⑼祥L聲調(diào)。
他笑意更深,眼神更冷:“看來我倒是什么都不必做了,我和這位柯小姐的還沒成的親事......該是已經(jīng)被她給解決了。”
若是走的那位真如他猜測的般,是那人……那這位柯小姐的本事,或許真的能毀了他的一盤棋。
——這是已經(jīng)認(rèn)出廷尉大人那比一般人高大一圈背影的三皇子此刻的想法。
“……兩日后回京的路上,刺客來襲,屆時柯小姐被重傷,香消玉殞。”
他眼似蒙了層寒霜,月光照在他身上,使這人好似月下神祗雕像,卻是寒冰所塑,萬分寒涼。
不論如何,他的計劃都是萬不可被破壞的。
“屬下明白?!?p> 此時我們半夜小心翼翼悄咪咪只能屬下見個面的千機(jī)閣閣主還沒想到真的有精神病會因為一個摸不著的猜測就確定把她干掉!
她要是知道的話肯定得感嘆一句:皇子心,海底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