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見陛下?!?p> 三十人一起行禮。
行禮后,高坐上那眉目清正,眼含威儀,鬢角帶著隱約白發(fā)的中年帝王一揮手,眾人站起,目光微垂,無人失禮直視天顏。
按照慣例,接下來便是再次宣讀名次,給他們分配官職,以及皇帝詢問問題的時刻,不過今天不知為何,順序卻是稍微變了一下。
裴文這一身衣服著實顯眼。
不等宣讀的小太監(jiān)出聲,東籬帝突然開口,隨口一問,聽不出喜怒:“裴文,你是北疆人?”
這一問石破天驚,下面站著的不少學生們都神色復雜,各自有各自的思量,暗流涌動明面上卻是安靜極了。
柯雪垂眸,未看上手那位的表情:“回陛下,草民乃是原萬域國人?!?p> “那你可曾游學去過北疆?”東籬帝的語氣微沉。
“不曾。敢問陛下為何有此一問?”
“敢問?你果真是敢問,裴文,你那篇文章里寫了什么難道自己不清楚?需要朕幫你回憶一下嗎?”
字字如刀,毫不掩飾的威壓,極具穿透力的眼神劈在身上,柯雪毫不懷疑如果她答錯一個字,用不了幾天就會“意外”身亡。
一個從沒去過北疆的人,是如何對北疆之事了如指掌的?還有對他東籬的分析,也遠非紙上談兵,他是越看那篇文章越心驚。
此人是該除還是該留?
東籬的帝王高坐在寶座之上,看著裴文的目光極度復雜。
這位裴先生到底寫了什么?
了解裴文到底有多大膽,有多與眾不同的秋明學子們卻是直接出了一身冷汗,暗暗為他們書院這位與眾不同的先生祈禱。
他們當初不該自作主張把先生的名字加到報考的學生里,要是今天先生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心里可是過不去。
“…文之所求,唯天下太平,百姓合樂爾。這便是萬域戰(zhàn)亂之后文唯一的愿望。也是文寫那篇文章的目的?!?p> 意思是這就是我所求,因此很早就開始著手分析,才會有今天這樣對包括北疆在內(nèi)各國的了解。
后半部分未竟之言不言而喻。
柯雪原本輕描淡寫的笑意斂去,木著臉,先是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片刻,然后深深拜下。
為何不找北疆?意識體完全不相容,夸張點講,那就是禮義廉恥和弱肉強食,即使北疆拿下了萬域又如何?免不了百姓要大規(guī)模的流血。
她這么冒險也是有自己的理由——就算是死她也要看到萬域諸侯湮滅,國土由她之手,盡數(shù)收入她未來輔佐之人的囊中!
時間不多了,她必須要盡快找到值得自己投資的主公。
趙氏,孟氏……
國仇家恨,不共戴天。數(shù)十萬萬域兒郎的性命,數(shù)百萬萬域國民死前的哀嚎,數(shù)千萬流民的絕望,飽受戰(zhàn)火摧殘的國土……
柯雪自當——日!夜!謹!記!
這個回答顯然不能讓東籬帝陛下滿意,他皺眉,冷哼一聲:“若是今天我偏不予你任何官職,又當如何?”
這話已經(jīng)有些重了,眾位學子聞言俱是一驚,秋明人尤甚,駱楓的視線暗含擔憂,隱晦的在柯雪身上轉(zhuǎn)了一圈,又輕飄飄的收回去。
東籬的皇帝陛下這是對裴先生不滿?還是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淵源?
今日若是真的不予任何官職,莫說先生的前程將會如何了,恐怕出了皇宮的大門,先生立刻就會淪為笑柄,更是徹底在士人的圈子里混不下去。
這真是個狠招!
所有人屏住呼吸。
柯雪這才抬頭,大膽對上高坐上那威嚴的中年的人。對上她的視線,皇帝眼睛一瞇,等著她的回答。她會立刻表忠心?亦或是用什么方法抬高自己的身價爭取他的賞識?
邵林就站在柯雪身后,距離很近,他能清楚的看到柯雪的背影。
雖然看不到表情,但他就覺得這位異軍突起的裴先生必然不會如他們?nèi)魏稳艘蝗怂碌哪菢?,想方設(shè)法說什么去得到東籬陛下的賞識。
柯雪闔眼,半晌冷靜開口,隱含的壓抑卻是壓也壓不?。骸安恢菹驴稍犨^一句話,覆巢之下無完卵,上一刻還是歌舞升平的節(jié)日慶祝,下一秒便是城破之后的伏尸遍地,紅色的血和燈籠紅燭混在一起,和樂融融瞬間就變成了哀嚎遍野,沒人會費心思去區(qū)分刀下這個到底是平民百姓還是節(jié)日放假的軍人守衛(wèi),更沒人會管馬蹄下的是耄耋老人還是垂髫稚童。諸侯攻伐,萬域境內(nèi)不再有一片安樂土地,人們流離失所,瘟疫爆發(fā),糧食斷絕,到最后不得不易子而食……”
她說的是萬域滅國的時候,在場的眾人多少都知道那天,只是大多僅限傳聞而已。
她突然停下,任誰都能聽出她話音里的顫抖,那是悲憤,是痛恨,最后匯成強烈的恨意,無時無刻的腐蝕著她。
記憶力可不止這些,當然還有別的。
那些人沖進皇宮,燒殺搶掠,強奸妃嬪,侮辱帝后……那不是叛亂,更像土匪進城!
那時她才三歲,若非她本是有著成年人的靈魂,若非她藏的好運氣也好,若非自小便遇見了師傅,進了天機閣,恐怕……不管是柯雪還是裴文,都不會在這世上了!
她曾以為自己已經(jīng)能接受那些記憶,可她不能。
“......這便是文的理由!正如文剛剛所說,我只想百姓和樂天下太平。這個理由已經(jīng)足夠支撐我站到這里,即使陛下不授官職,裴文亦不改初心?!?p> 看著那個年輕到甚至未加冠的少年人,她的背影挺拔又堅定,似乎帶著無盡的無畏和堅定......有人明白了她永遠一身粗布麻衣的原因。
她要自己記住幾十萬正在萬域境內(nèi)飽受戰(zhàn)亂之苦,衣不蔽體、缺少食物、流離失所的百姓!
不改初心。
好一個不改初心!
殿上眾人俱是震撼不已,無人想到裴文竟會這般回答。
東籬帝面色復雜的看了柯雪一眼,的確沒想到這次竟尋得這樣一位姑且算的上合心意的人。
一個能對已經(jīng)亡了十幾年的國家如此熱忱的人,一旦得到她的忠誠這人一定會為他鞠躬盡瘁。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東籬帝又覺得這份熱血也就是初入官場年輕人的斗志罷了,用不了幾年或許便會被權(quán)利腐蝕。
說到底他就是不信會有人絲毫無所求。
即便如此也夠了,至少這個裴文還是可以一用,正好他現(xiàn)在需要一把帶著沖勁兒的刀,肅清一下因為奪嫡帶來的朝堂亂相,而且澹臺廷尉的權(quán)利貌似太大了……
他也是臉色稍緩,表情瞬間豁然開朗,就好像剛剛那個想要驅(qū)逐裴文的人并不是他。變臉只在一瞬間,時刻注意著陛下表情的學生們也跟著放下懸著的心。
帝王笑了幾聲,聲音爽朗有中氣:“好,好一句不變初心,裴文,你要河清海晏,朕便予你御史臺監(jiān)察御史之職?!?p> 監(jiān)察御史
品級不大,但職權(quán)不小。更關(guān)鍵的是,東籬從未有過參加畢業(yè)考核直接領(lǐng)御史之職的。
蠢人自是對柯雪羨慕不已,平庸之人則是隱隱察覺到陛下此舉恐怕不簡單,難得的幾位聰明人十分冷靜,臉上神色難辨,能立刻得用并不完全就是幸事,若是不能讓陛下滿意恐怕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險棋,就是不知道執(zhí)棋之人是陛下還是裴文。
邵林沒什么表情,也沒多看,更不多想,他是實實在在的無意于此,這些東西即便能想明白他也不愿去糾結(jié)這些,所以表情毫無波動,是真真的十分輕松。
站在邵林身后的另一人就不一樣了,他眼神復雜的看了柯雪一眼,好奇、試探、戒備、欣賞……還有笑意,這些情緒飛快的從他眼睛里劃過去,叫人看不清,也跟不上。
這人同樣是一張不是十分出眾,只清秀的臉,但頗有名士的氣度,舉手投足行為舉止比之邵林亦不差幾分,給人的感覺卻大不相同,若說邵林是君子如竹,那么這位就是宛若卸去力氣懶洋洋的睡獅??瓷先ズ翢o攻擊力,其實卻是用這副優(yōu)雅淡然外表示人,蟄伏起來待價而沽的謀臣毒士。
這便是沈奕之了。
“謝陛下?!惫蚨Y領(lǐng)旨謝恩,禮數(shù)周到,半分不差,行云流水,流暢自然,叫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只是……
東籬帝看向這位榜首,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依舊沉沉穩(wěn)穩(wěn),好像這個結(jié)果并沒有牽動他多少情緒,也或許是藏的太深。他自然更希望是第二種,若是第一種那可不太好辦。
身后一眾視線神色莫辨,滿眼復雜的看著那道單薄的身影。
新鮮的監(jiān)察御史,出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