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兒妝(四十九)
這幾日，林小竹晚上睡在自己家，一到天亮就會堅持不懈敲開贈夢閣的大門。
那日，魏然明明告訴她要考慮考慮她的提議，可她耐著性子等下來，一等就是五天，根本就等不來魏然的答案。
無奈之下，她不得不成天找上門，賴在魏然家。他做飯也好，泡茶也好，彈琴看書也好，不管做什么，林小竹一定是一條最鍥而不舍的小尾巴，見縫插針蹭到他身邊，循循善誘詢問他的想法，想辦法讓他答應(yīng)自己的請求。沒想到魏然看她卻是看空氣，仿佛這么個大活人站在他面前對他聒噪不休，他一點都察覺不到，對她的話更是充耳不聞。
除了在這件事上嘴巴閉的很嚴(yán)實外，魏然對她其實挺好。
林小竹每次見到魏然對她好脾氣的微笑，絲毫不怠慢的溫柔態(tài)度，一腔火氣只能吞進(jìn)肚子里，自己都快要把自己燒壞了。
這日，正是正月十五上元佳節(jié)，夜晚的吳城，千家燈火，照徹長夜。
每一條巷子，每一條老街，都被五彩的燈籠點亮，小城的河流，天空，也都沉浸在一片暖意融融的燈花璀璨中。
雖然是亂世，前陣子一場決定性的戰(zhàn)役勝利之后，離全國解放也不過數(shù)數(shù)手指頭的日子，尤其是，解放軍進(jìn)城駐守后，治安之好，人心之齊，是從前不能比。
隨著城墻中央的紅旗飄揚(yáng)，吳城的普通民眾開始提前進(jìn)入舉國同歡的慶祝中。因此，今夜，吳城的燈火和民心一樣，格外繁榮。
林小竹懶洋洋靠在窗戶邊，一邊享受晚風(fēng)吹拂，一邊舉目眺望那一盞盞升入高空的明燈。
遠(yuǎn)在竹林之外的鬧哄哄的聲音，隱隱約約傳入耳朵，她百無聊賴的仔細(xì)聽一會兒，回頭對坐在地毯上看書的人說道，“魏然，我來的這些日子，就沒看見過你出門，你一個大男人怎么那么愛宅在家里，這樣不好，你應(yīng)該出去散散步?！?p> 魏然翻過一頁書，漫不經(jīng)心道，“我不愛散步。”
林小竹道，“那你也不能總待在家里啊?！?p> 魏然挑眉看她，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笑道，“我看你是想讓我陪你去逛街?！?p> 她撇撇嘴，摸上自己的臉，“你怎么知道的，有這么明顯？”
魏然笑道，“你的眼睛出賣了你?！?p> 林小竹的眼睛里滿是期待，興奮，雀躍，的確是不能再明顯了。
她坦然而又熱情的湊過去，跪在他身旁，兩只胳膊隨意撐在桌上，低頭笑瞧他的臉，“要不，你陪我去?”
魏然將視線從書本里抬起來，落在她臉上，仔細(xì)端詳一會兒，忽然笑道，“看來你真的很想去，那行，我們走吧?！?p> “你說真的，你不是說自己不喜歡熱鬧嗎？”
她毫不掩飾的笑起來。不過，還是感到有些意外，魏然一直一個人住慣了，性子也極好冷清，沒想到居然答應(yīng)得這么爽快，她心想，要是入夢幫助火鳳長琴的請求也能這么爽快答應(yīng)就好了。
燈火在窗外閃爍，魏然的輪廓被一層柔和的薄光籠罩，笑道，“我雖然不愛出門，但難得的上元佳節(jié)，不出門看看就枉費了大好光景?！?p> 兩人出門后，一路走走停停。清河兩岸點起無數(shù)燈籠，路上行人手里也提著燈籠，兔兒燈，走馬燈，長明燈，蝴蝶燈，各色各樣，顏色也不盡相同，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一眼看過去竟然眼花繚亂，連那燈上做的畫也看不太清了。河中央，更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花燈，光暈迷離，順流而下，流水桃花，別有風(fēng)光。
林小竹忽然扯一扯魏然的衣袖，手指前方，“看，那是什么?”
魏然看去，立即鎖眉，捂住她的眼睛，抱著她的腰一起轉(zhuǎn)身而立，在她耳畔低語，“趁他們沒發(fā)現(xiàn)你之前，別看，別回頭!”
氣息稍顯凌亂，細(xì)聽竟像是喝斥。林小竹被他嚇得不輕。
反應(yīng)過來，拍開他的手，在他的胸前低聲道，“這些人打扮好奇怪，披麻戴孝似的，身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掛的是鈴鐺還是什么，而且，他們從街上路過，為什么其他人沒反應(yīng)……”頓一頓，想起他的那句喝斥，豎眉嗤問，“看又不犯法，為什么不能看?!”
“他們不是人，是地府的鬼魂。”
林小竹奇怪的“嘖”一聲，“今日不是中元節(jié)，這些陰間的東西怎么會這時候跑出來湊燈市的熱鬧，竟這般肆無忌憚？”
魏然鎖眉深思，臉上隱隱有些驚疑之色，“我也不知為何，地府鬼門大開，我會查清楚。只是，我不得不提醒你謹(jǐn)慎一點，若是被這些東西發(fā)現(xiàn)你在窺視他們，或許會主動纏上你，一旦被纏上就難以擺脫，所以別去看，不要給自己找麻煩?！?p> 正說著，一只麻衣女鬼披散長發(fā)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腐臭氣息頓時迎面撲來，林小竹直反胃，悄悄抬手捂住口鼻，卻還是忍不住肚子里發(fā)出嘔吐的聲音，這時，女鬼突然停下來，身子未動，腦袋從肩膀直接扭轉(zhuǎn)過來，一雙黑窟窿似的眼睛釘在她臉上，竟沒有眼仁，是瞎的，林小竹剛一松口氣，女鬼那張麻木得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往前傾了一下，鼻翼聳動，喉嚨中發(fā)出咯吱咯吱駭人的嗚咽聲……
“完了完了，不會看見我了吧?”林小竹的心臟砰砰直跳，無聲后退，躲在魏然身后，手指悄悄揪住魏然的外衣下擺，心道，“幸好，幸好魏然反應(yīng)快，阻止了自己，不然要是招來更多鬼魂，這個節(jié)也就不用過了。”
女鬼似乎嗅出了什么不同尋常的氣息，向前進(jìn)了一步，魏然立刻在衣袖里施法，隱去兩人的身形，抹去氣息，女鬼逗留一會兒，一無所獲，很快就偶轉(zhuǎn)身跟上大部隊飄走了。
又過了一會兒，魏然見那一隊鬼魂已經(jīng)飄遠(yuǎn)，并沒有異常，想告知她一聲，低頭卻見她神色緊繃，是在緊張，不由溫和一笑，輕輕拍她的手背，安撫道，“別怕，他們走了?！?p> 林小竹睜開一條眼縫兒，小心翼翼看向剛才的方向，果然沒了，頓時吐出一口氣，身體放松下來。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整個人親密的貼在魏然胸前，手指還緊緊揪著他的衣服，頓時她就有些不太自在。
嘿嘿干笑兩聲，趕緊從他身上退下來，“沒事了啊，那就好，那就好，那什么，我們繼續(xù)逛燈市吧?！币贿呎f，一邊笑，還不忘替他整理被自己捏得皺巴巴的衣服。
魏然神色很平靜，沒說什么，等她整理好了，便繼續(xù)沿著清河悠閑地向前走。
與此同時，地府鬼王城，城門口，一扇沉黑的龐大鬼門聳立在黑黢黢的濃霧里。
片刻前，鬼王溟幽已下令開城門，放百鬼夜行。這道一反常態(tài)不合規(guī)矩的命令一出，整個鬼王殿，一時鴉雀無聲。
沒人敢違抗命令，也沒人敢問一句為什么。
鬼門前，此時此刻比最無邊的大海還要孤寂，只有一位無名小鬼，如一點白色的燈火虛浮在黑如墨的濃霧里。
手里提一盞紅色長明燈，火苗輕輕跳躍，他白皙得幾乎透明的臉被這點火光照亮，眼望向城門，心里默然一聲幽嘆，“鳳兒，我說過，要陪你放一盞燈，如今燈做好了，可終究，我還是無法陪你一起將它點燃，看著它飛過城墻，飛上天際?！?p> 長琴在城開之前就站在這里，靜靜地，一動不動，一眨不眨，凝望城門外那一絲洞開的天地。這雙美麗的眼睛，亮過星辰，似乎在渴望人間，卻又被什么牽絆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