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兒妝（七十三）
戰(zhàn)火在蔓延。
無數(shù)亡靈哭嚎著脫離肉體，升入煙青色的天空，隨著不知何處吹來的笛聲沒有意識的游走，穿過鬼門，去往那個屬于魂靈的世界。
第一縷曙光散去，不多久，鮮雨橫流的土地迎來了一場大雨。
躲在贈夢閣里的瘋女人本能的恐懼外界的驚變，抱住自己的身子躲在床腳，那張恐怖的臉布滿淚痕，咬住不停哆嗦的嘴唇，目光死死的盯住那扇被風(fēng)吹得一開一合的窗戶，似是害怕下一刻就會有什么東西從那里爬進(jìn)來。
自鬼門大開后出離地府的百鬼是不能見日光的，他們在曙光初現(xiàn)前就已各自找地方藏好，等待天黑后才出來游蕩。普通鬼魂沒有自己的意識，只是無意識的跟隨鬼笛的操控。換句話說，能吹奏鬼笛，就能操縱百鬼。
此時，隱約的笛聲似乎從遙遠(yuǎn)的地平線上傳來，縱然微弱，卻對百鬼有不可阻擋的撼動力。如果從高空俯瞰，就會看見這座被烽火席卷的吳城，正有一股黑壓壓的“黑云”迅速朝空中一個中心點匯聚，像一股龐大的龍卷風(fēng)。所過之處，草木不存，山河震蕩。
在“黑云”中心，有一個人影。
白袍鼓蕩，頭戴一頂白色高帽，抹額從耳后穿過，垂在鬢發(fā)兩側(cè)，好不飄逸。帽檐下那張臉精致是精致，卻是滿溢死氣，眉毛，頭發(fā)，嘴唇，臉色，無一不是白色——此人正是白無常。他的雙手指節(jié)修長勻稱，賞心悅目，指尖壓在半寸長的短笛上，流暢而優(yōu)雅的吹奏出一首來自幽冥界的詭異亡靈曲。
那朵無邊的“黑云”正是在曲音的引導(dǎo)下有規(guī)律的朝一個方向移動。
白無常微合的雙眼睜開，掃一眼漫天的雨花，看見朝他涌來的鬼魂越來越多，“黑云”越擴(kuò)越大，他心道：時間差不多了，是時候返回地府，像鬼王復(fù)命。
于是，他調(diào)轉(zhuǎn)身體，如一陣風(fēng)刮過，忽的一下飄出“黑云”中心，沖到最外邊，“黑云”像有眼睛似的，隨他的移動而移動，他隨意朝身后掃一眼，唇角一彎，笛聲不停，引著“黑云”朝天地相接的方向飄去，很快，那團(tuán)遮天蔽日的“黑云”就再也看不見了。
搜集因天災(zāi)人禍、戰(zhàn)火狼煙而亡的怨靈是白無常的日常工作，這類怨靈通常因天地浩劫而亡，怨力強(qiáng)大，需由鬼笛來統(tǒng)一調(diào)度，而那些因個人原因，如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恨而死亡的靈魂，就屬于黑無常的管轄范圍了，通常他只需用“引魂勾”那么一勾，不管是怎樣不聽話的亡靈，都會乖乖跟著他返回地府，該受罰的受罰，該投胎的投胎。通常二人都是形影不離，一同辦差，只是今日情況特殊，二人破天荒的分開辦事。
此時此刻，黑無常正坐在一根黑黢黢的橫梁上，睜大眼珠子瞪著地上那形容枯槁的男子?！耙旯础币呀?jīng)握在手里，蓄勢待發(fā)，就等著他咽下最后一口氣，只要甩開手輕輕一勾，那只新生的亡靈就會乖乖被他收入袖中。然而，他揉了揉兩只眼袋比拳頭還大的眼睛，吐出一口氣，罵了一聲，“他娘的，兩柱香了，你到底要不要死??！”
那快死的男人是一個賣字為生的清末窮酸秀才，數(shù)日前外出賣字，在街上不知何故得罪了吳城一個惡霸，被拳打腳踢整整一個時辰，斷了三根肋骨，吐了幾碗血，好不容易被好心的轎夫抬回來，養(yǎng)了幾日傷，卻是越養(yǎng)越傷，時至今日已經(jīng)是太半身子埋了土，殘喘著一口氣，遲遲咽不下去。
他懷里抱著一個樣式古樸、雕龍畫風(fēng)的銅鏡，緊緊的抱著，目光凝在上面，那神色，十分眷戀，目光溫柔至極，像是凝望愛人的臉頰，不舍話別。
“不就一破鏡子，我倒要看看這玩意兒有什么魔力?！?p> 啐了一句，黑無常胡亂扶正那頂戴歪了的高帽，旋身飄下房梁，立在秀才跟前，探身一望，身子忽地僵在原地，有點不敢相信的驚呼一聲，“娘啊，這是……風(fēng)華永延鏡？”
傳說在上古時期，西王母游玩西海，在雀王島小住時偶然發(fā)現(xiàn)一塊光可鑒人的靈石，她看見自己的樣貌出現(xiàn)在鏡中，恰逢天際云霞浩淼，七彩霞光在鏡中變幻不息，襯得鏡中人衣袂翩翩，風(fēng)華絕代。西王母不禁駐足看了許久，險些被自己給......傾倒。
為了留住這堪稱神跡的一剎，她取走那塊靈石，將之打造成一面上古神鏡。
后來這面鏡子在神魔大戰(zhàn)之時不小心落到凡間，不知輾轉(zhuǎn)過多少人的手，鏡子本身是一面有些微靈氣的普通鏡子，除了將容顏照的精致些，沒有其他功用，不知何故卻被人們訛傳出了一個非凡的妙處——凡是照鏡自覽的人，都能芳華永駐，延年益壽。
到了唐高宗時期，鏡子落到宮中一個寵妃手里，她喜愛至極，因此賜名“風(fēng)華永延鏡”，至此，本來就被傳得神乎其神的鏡子更是得了勢，成為一面神鏡，讓無數(shù)后人趨之若鶩恨不得當(dāng)作轉(zhuǎn)運的神像天天供在廟堂之上。
然而，經(jīng)過幾個朝代的變遷，到了清朝，鏡子早已失散。無人有幸得見。慢慢的，人們又有一個傳說。
那是清末時期，一個制鏡世家的繼承人，據(jù)說姓墨，那人為了討妻子一笑，獨自一人冒著巨大危險來到西海雀王島，找到傳說中西王母駐足觀賞過的那塊靈石所在之地，卻只找到一塊巴掌大的邊角料。他將邊角料帶回家，親手打造成一面銅鏡，讓技藝最超群的畫師在上面雕龍畫風(fēng)，精致無匹。
只是這面鏡子并不像西王母傳說中的那面鏡子一樣有著非凡的妙處，然而，奇怪的是，這面用靈石邊角料制作的鏡子卻有一個鮮為人知的作用——容貌普通甚至丑陋之人，攬鏡自照，能通過鏡子看見一個擁有絕代容顏的自己。
鏡子像是一個過濾器，能過濾掉現(xiàn)實中存在缺陷的容貌，浮現(xiàn)出一張由鬼斧神工雕琢出來的完美面孔。
黑無常唏噓一聲，眼下這個窮酸秀才，都要死了，卻還是對美貌念念不忘，心下嘆道，“奇了怪了，都要死了，惦記一張好看的臉有什么用......”
這時，老秀才盯著鏡中美貌的“自己”，忽然一口氣堵在胸口出不來，眼珠子瞪到極大，伸長了脖子艱難的吸氣，條條青筋在脖子兩側(cè)一鼓一鼓，老牛耕田似的大喘粗氣，半晌，那口氣才慢慢泄掉，眼皮忽地一顫，手臂一松，鏡子“咚”一聲摔在地上。
“死了？”黑無常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確定人已經(jīng)沒有了生息，“引魂勾”一甩，一條輕飄飄的人影就飛入他的袖中，然后他隨意吹了聲口哨，清越的聲音被風(fēng)吹散了開。
他將方才再次歪掉的高帽又稍稍扶正了些，回頭看一眼地上的尸體，便打算起身離去，卻在回頭的時候，眼角余光瞥到那一面巴掌大的銅鏡，眼珠子轉(zhuǎn)了兩轉(zhuǎn)，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彎腰將鏡子撿起來端詳片刻。
他左看右看，看不出有什么奇特——映在鏡中的那張臉和平日的自己別無二致，高鼻深目，濃眉大眼，臉色慘白一片，活像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只有唇角掛的那一抹邪笑稍微有點活人氣兒。
他“嘖”一聲，隨手將鏡子扔入袖里，隨即消失在四處漏風(fēng)的破屋里。
吳城的另一邊，贈夢閣里，神智不清的瘋女人抱著自己的身子躲在床腳，那張丑陋的臉上布滿淚痕，僅剩的一只眼大大睜著。
日軍攻城此時已經(jīng)停歇，街上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