鯤之大(一百三十二)
翌日清晨。
小竹在睡夢中抱著被子翻滾,忽然“咚”一聲,整個人直接趴在了地上。
她揉揉屁股坐起來,迷糊的想,這地真硬。
門被人推開,晴朗天光中,那人一身白衣黑褲,墨發(fā)飛揚(yáng),逆著光影朝她緩慢行來,小竹直直看著眼前人,忽覺靈臺一片清明,待那人走近,唇角抑制不住的上揚(yáng)。她就知道,這個人神出鬼沒,時而出現(xiàn),給她驚喜,時而消失,給她驚嚇。
魏然伸出手,眉宇帶笑,“睡在地上比較舒服?”
小竹以為自己會被他抱起,放到床上??墒?,他的手直直穿透了她的身體。
眼前人只是無形的魂魄。
她難過的吸了吸鼻子,“你這樣子,我不太習(xí)慣......”
魏然道,“你先起來,地上涼?!?p> 小竹抱著被子回到床上。
魏然站在床邊,微微垂首看著她,見她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發(fā),輕輕嘆口氣,從旁邊的梳妝臺上取來一把梨木梳,“坐好?!?p> 小竹乖乖坐在他身前,腦袋湊到他手邊,等著他給自己梳頭,可是等了片刻,魏然沒有動作,只是舉著梳子目光無奈地望著她的臉。小竹抬眸看向他,目光從線條優(yōu)美的下巴看上去,落在他的眼中。視線相碰。日光輕撫窗欞,微風(fēng)拂動白紗,兩人的身影交疊,視線重合。一時間,紛紛擾擾都已遠(yuǎn)去。
滄海桑田,風(fēng)云變幻,如果只有這一瞬,只有這一瞬是永恒......該有多好?
該有多好......
顫巍巍伸出手,手心小心翼翼捧住他的臉,將自己的唇湊上去,不敢用力,怕碰碎了他。
魏然沒有動作,靜靜站在她面前,任由她在自己唇上輾轉(zhuǎn)輕觸。
他整個人都沒有溫度,就如他此刻的眼神,古井無波,深邃冷漠。
小竹終于放開他。
放開他的那一瞬,她感覺到有什么東西碎了,碎片扎進(jìn)心里,疼痛讓她無法喘息。
“我自己來。”
小竹從他手里奪走梳子,倉惶轉(zhuǎn)身,顫抖著手胡亂給自己梳了個發(fā)髻。
魏然看一眼那個歪向一邊的丸子頭,“一會兒出來吃飯?!?p> 他默然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
感覺到身后的氣息遠(yuǎn)去,小竹的心猛地漏跳一拍,匆忙回頭喊了一聲,“魏然,我喜歡你,你真的看不出來嗎?”
魏然的身形頓住,卻沒有回應(yīng)。
“是不是我做的不夠多,表現(xiàn)的不夠明顯,你感受不到我對你的喜歡?”
他緩緩轉(zhuǎn)身,皓白光影仿若下一刻就要消散。
他的眼神還是那般平靜,這種平靜,此時此刻在小竹眼里,是讓人傷心的冷漠。
“我感受得到,感受不到,又怎樣,你要我如何做?愛你,我做不到,不愛你,我也做不到?!?p> 淚珠花落臉頰,她幾乎說不出話,“這么久以來,你把我當(dāng)什么,朋友,還是徒兒?”
“你是我很重要的人,是我想要守護(hù)的人。”
我失去過一次,不想再失去一次。
她垂眸苦笑,“你到底是沒有忘記茵竹,你是愛她的,對吧?就算你自己意識不到這一點(diǎn),就算你不承認(rèn),但你就是愛她,我是她的一縷魂,所以你把我當(dāng)成她......”
魏然閉上眼。
天際云層涌動,有風(fēng)雨欲來之勢。
到最后還是沒有回答她。
小竹窩在房里,睜大眼長久望向緊閉的房門。
到了天黑,累積一天的風(fēng)雨終究還是來了,來勢迅猛,狂風(fēng)大作,電閃雷鳴,屋外的紫藤花架被吹散了架,花瓣在風(fēng)雨中飄搖不定,竹葉簌簌響動,竹林倒下一片。
小竹絲毫沒有注意到天氣的變化。神情落寞,不言不語。
長琴推開房門,風(fēng)雨夾著花瓣瞬間撲進(jìn)來,她還未動作,長琴就將她從床上一把扯起,“你還要睡到什么時候?”
小竹眼珠子都不轉(zhuǎn)動一下。
長琴喊道,“魏然出事了?!?p> 她眼皮一抖,側(cè)目看向長琴。
長琴急道,“西海龍王調(diào)水支援東海不力,導(dǎo)致海水漫灌,大水漫上靈山。華旭為了拯救靈山的百千生靈,施法救水,卻被巨大的浪頭卷入海中,被救起來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魏然的魂本就在華旭體內(nèi),華旭受傷,魏然自然也......”
話還沒說完,就見一個纖瘦的影子沖了出去。
長琴追上去,在她背后繼續(xù)喊,“你跑慢些,海水已經(jīng)淹沒竹林,馬上就要淹沒這處院子,我?guī)泔w上云頭,在高空安全些。”
長琴沖過去撈起小竹就往云層上飛。
站在高高的云層上,小竹被腳下的景象震驚得久久回不過神。
她不明白,才一天時間,原本世外桃源一樣的仙山怎會變成這樣恐怖的模樣。
濃墨一樣黑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源源不斷的奔騰咆哮,如一頭餓獸,張開巨口貪婪吞噬所見的一切,無論山川土壤還是萬物生靈。
無邊無際的海水,無休無止的大雨,將所有土地全部淹沒。
只有剛才小竹躺過的那處庭院還在風(fēng)雨飄搖中茍延殘喘。
而在那風(fēng)口浪尖上屹立的人,正是華旭。
白袍廣袖,肆意飛揚(yáng)。
吞天的浪潮就在他身邊,在他頭頂,在他腳下,無孔不入。
他始終脊背挺直,無畏無懼。
小竹屏住了呼吸。
她瑟瑟發(fā)抖,他一個人,要如何與這吞天滅地的力量對抗?
華旭一個人站在海水中間,身上重新凝結(jié)一層厚厚的金光,頭頂撐開一個陣法,無數(shù)金光四溢,刺入海水,隨著海水涌動而迅速向更遠(yuǎn)的范圍擴(kuò)散開,陣法自上空墜落入海,梵文密集,急速膨脹,準(zhǔn)備將整個靈山包裹住。
華旭的身體忽然一滯,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胸前衣襟暈染成紅色,而他還在苦苦支撐。
長琴氣道,“剛把他撈上來,又去送死!”
小竹道,“現(xiàn)在那個人是華旭還是魏然?”
長琴嘆口氣,“除了魏然,誰還會那么不惜命?”
小竹看向漩渦中心的那個人,“是啊,除了他,誰會那么不惜命......”
長琴道,“他這么做沒用的,就算是用陣法護(hù)住靈山,也頂不了多久,最后只會把自己的靈力耗損干凈?!?p> “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他?”
長琴搖搖頭,“這種大陣一旦啟動,就不能停下,否則會造成嚴(yán)重的反噬,要救他,現(xiàn)在最好的辦法不是阻止他,而是阻止這場水漫靈山的禍患。”
小竹心中不解。
長琴仰起頭看向上空密不透風(fēng)的烏云,閃電和雷鳴在烏云遮蔽的上空一刻也不曾停息。雷鳴聲中,時時傳來幾聲沉悶的咆哮,這聲音小竹很熟悉,是龍吟。但這龍吟,與她曾聽到的魏然的龍吟有所不同,更加虛弱,嘶啞,像是壓抑在靈魂深處的痛苦和掙扎。
長琴道,“那是西海龍王景桑?!?p> “景桑?”
“上任西海龍王仙逝后,就由獨(dú)子景桑接任龍王之位,只是他年齡尚幼,經(jīng)驗(yàn)不足,加之立功心切,在奉命將西海之水東調(diào)接濟(jì)即將干涸的東海時,惹出了眼下的亂子。靈山毗鄰西海,是受災(zāi)最嚴(yán)重的地方?!?p> “我們要如何阻止他?”
長琴低頭認(rèn)真地看著小竹的眼睛,道,“我們兵分兩路,我去幫助景桑阻止水患,你去喚醒華旭,華旭是鯤鵬,有御水之力,可將海水引入水源枯竭的東海?!?p> “我要如何才能喚醒華旭,我......”
“不,小竹,你知道該怎么做?!?p> “......”
長琴飛入烏云之中。
風(fēng)起云涌,雷電閃動,飛云之上,一切開始變得更加激烈。
小竹看向魏然,片刻前他對她說決絕的話,現(xiàn)在卻要她去救他。別扭歸別扭,總不能親眼看著他葬身海底。
她深吸口氣,催動著爻靈體內(nèi)的靈力,歪歪扭扭的朝魏然滕過去。
強(qiáng)烈的金光將她震得透不過氣,她還是憋著口氣努力朝魏然靠近,或許是魏然隨身攜帶的骨傘感受到她的氣息,頓時飛出來,將她扯到魏然身邊。
小竹在浪尖上站不穩(wěn),雨水紛紛灑下來,將她淋得濕透,風(fēng)聲狂烈,打著旋撕扯她的衣裙和頭發(fā),小竹覺得自己要被扯進(jìn)漩渦中,咬著牙,伸手抱緊魏然的身體。
魏然睜開眼,看見她,從難以置信變得憤怒,“你出去!”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發(fā)火。
小竹垂了垂眸,低眉順目的樣子像一個認(rèn)錯的孩子,可說出口的話卻那么倔強(qiáng),“你剛才還沒回答我的話,你是真的很愛茵竹,你這段時間一直都把我當(dāng)成茵竹,對不對?”
魏然垂眸看著她,只是一瞬,就狠狠推開她,“現(xiàn)在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p> 小竹不依不饒的湊上來,抱住他不撒手,“你不回答,那你就是承認(rèn)了,你愛茵竹,你就是把我當(dāng)成她的替身?!?p> 魏然無暇分心,沒有力氣再推開她,卻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小竹雙手板正他的臉,逼迫他看著自己,她凝視他的眼睛,盡管周圍狂風(fēng)驟雨,但他的雙眼依舊靜若平湖,小竹湊近他的臉,唇幾乎要貼上他的,“你說啊,你說話啊,魏然,你是不是很愛茵竹?”
他清楚的看見小竹眼底的紅痕,那么執(zhí)拗,那么癡狂,他輕輕扯了一下唇角,看來,是自己錯了,是自己做得還不夠決絕,說得還不夠絕情。
看著她的眼睛,魏然一字一句道,“無論我愛不愛茵竹,我都不會愛你。在我心里,你和她,不同。”
“是......這樣嗎......”
小竹身體踉蹌著后退,她幾乎站不穩(wěn),狂風(fēng)暴雨猛烈撲打她的身體,澎湃海浪拍擊她的靈魂,世界被海水淹沒。她卻覺得,這水淹沒的只是她一人,這風(fēng)羞辱的只是她一人。
魏然可以犧牲自己拯救蒼生,卻獨(dú)獨(dú)不肯賜她一點(diǎn)仁慈。
一步步后退。
失魂落魄,傷心欲絕,心如死灰,世間最絕望的字眼都無法形容她此刻的痛苦。
身后是無邊無際的海水,濃墨一般的黑暗。
她頭也不回地往下跳。
當(dāng)初是他從停尸房將自己撈出來的,那么現(xiàn)在就把這條命還給他,也把這縷魂魄還給茵竹,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不復(fù)相見。
“你做什么?!”
小竹倒下的身體被一雙手臂緊緊箍住。
魏然的臉近在眼前,遠(yuǎn)山一樣的眉眼,孤峰一樣的鼻翼,在她眼中如此陌生。
向來從容平靜的男子,此刻怎會如此慌張?
她別開臉,失笑,“你放開我,我死不死,關(guān)你什么事?”
“你的命是我救的,死不死,什么時候死,都是我說了算。”
她簡直要不認(rèn)識他了,這還是那個溫柔妥帖的魏然嗎,還是那個百般呵護(hù)萬般縱容她的人嗎?
唇邊漾開一個無力至虛弱的微笑,“你是我的誰,憑什么決定我的生死?”
魏然的發(fā)被雨水打濕,幾縷發(fā)絲狼狽的貼在額頭,他雙目泛紅,說的話好似從喉嚨里摳出來,“聽話,不要犯傻?!?p> 小竹閉上眼,側(cè)頭,兩行清淚滑下臉頰,燒心灼肝,“魏然,你可不可以,吻我?”
這是我唯一的請求,是此生遇見你后,藏在心底最深的請求。
魏然望著她,心臟第一次有一種被人揪緊的感覺,疼痛從那里一絲絲傳出來,叫他無法抵抗,無法忽視。他斂目感受著這種疼痛,有什么地方在一點(diǎn)點(diǎn)裂開。
小竹雙手環(huán)住他的脖子,讓自己更加貼近他,眼神執(zhí)拗的纏著他,一絲半點(diǎn)也不肯松懈,仿佛魏然不吻她,她就會死不瞑目。
魏然輕輕嘆口氣,緩緩低下頭。
唇齒相融,鼻尖相觸。
魏然的吻并不濃烈,小竹閉上眼,腦海中有個聲音告訴她,如果他真的如此心甘情愿就好了。她自嘲地想,可惜并不是。
魏然放開她,“夠了嗎?”
小竹碰了碰他的唇,直視他的眼睛,“魏然,你的吻技并不怎樣?!?p> “是嗎?”他又低下頭。
片刻后,他對氣喘吁吁的小竹道,“這樣呢?”
小竹雙頰緋紅,還是嘴硬,“需要再練練?!?p> 魏然無心和她說笑,放開了她,轉(zhuǎn)身望向天邊,沉聲道,“我的話,該說的已說清楚,你當(dāng)明白。”
“我明白,”小竹盯著他的背影,“可我不甘心?!?p> 魏然身體僵直,片刻,轉(zhuǎn)身對她道,“小竹,我不值得。”
“你值得。”
魏然心知說再多都是浪費(fèi)口舌,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輕聲道,“你先回去,這里的風(fēng)浪還沒結(jié)束?!?p> 小竹反而上前兩步,抬頭對他道,“我留下來幫你?!?p> 她如何能幫?他身負(fù)華旭的靈力,處理起來尚如此棘手,小竹又能做什么。
他只當(dāng)她是胡鬧,“你回去,這里有我就可以了?!?p> “你受傷了,況且長琴告訴我,要是華旭再受重傷,定會傷及你的魂魄,要是你魂飛魄散,我怎么辦?”
“可是你留下來能做什么?”
小竹聽出他無奈的語氣下隱含的一分動搖,很有把握的開口,“我們得喚醒華旭,讓他蘇醒,釋放體內(nèi)的鯤鵬之力?!?p> 魏然身體一怔,又道,“他現(xiàn)下沉睡,如何能強(qiáng)行喚醒......”
“爻靈在我體內(nèi),就讓爻靈喚醒他?!?p> 魏然詫異的望著她。
“他那么愛爻靈,一定不希望看見爻靈有性命之危。一會兒,你助我催動爻靈體內(nèi)的靈力,暫時壓制四處奔涌的海水,緊要關(guān)頭,我會設(shè)法讓自己受傷,性命岌岌可危之時,華旭一定會醒來救我?!?p> “要是他沒醒呢?”
“沒醒,那就換這個法子再試一次,總之,我要讓這副身體陷入危險之中。”
“要是他還是沒醒,我又來不及救你,你可有自救之法?”
小竹愣了一下,“沒有?!?p> “那你這法子就行不通?!?p> “……”
“喚醒他,可以不必用這么極端的法子?!?p> 小竹睜大眼睛,“你有辦法?”
“你可以把自己當(dāng)做爻靈,對華旭說一番能夠觸動他心弦的話,勾起他的神思,或能令他蘇醒。”
小竹靜了片刻,“那我想想說點(diǎn)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