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換了一身新袍。
還是蒼青色,白玉冠一絲不亂束著他的黑發(fā),冠身溫順的趴著一條栩栩如生的小青龍,此刻像是困極累極,正酣睡得緊。
她擦去眼角的眼淚:師父,您現(xiàn)在是上神了,恭喜您啊,不過,以后我就不能再師父師父的叫您了,我得稱呼您為師尊了。
孟章笑著摸摸她的發(fā)心,沒有休息好,臉色蒼白,笑容也是虛弱的。
她把他拉到竹亭中坐下:師父,您先休息一會兒,我去廚房給您做碗粥。
沒一會兒,她捧著一個青瓷碗出來,獻寶似的遞到孟章手里:師父,您趁熱喝。
他喝了一口,放下碗,“你做的甜粥,太甜了?!?p> 她:是嗎?那我再去給您換一碗不甜的。
孟章叫住她,一笑道,“不了,你坐下,和為師說說話。”
……
那日,他在竹林中彈琴,茵竹隨著琴音起舞……
往事上演,如他和她的對話,簡單,寧靜,沒有波折,卻如手邊熱粥,溫心暖肺。
這是一首無名樂曲,他隨手拈來,讓她給曲子取名。
她道:師尊這可是您說的,要是真糟蹋您的大作了,您可不許賴我。
“曲子在音,不在名。你若有心贈,什么名都是好名。”
她擺了個大大的笑臉:好!我覺得我每次看到師尊就開心,聽到師尊彈琴就更開心,現(xiàn)在既能看見師尊又能聽見師尊彈琴就分外開心,逢管它音是什么音,我都要給它起個開心的名。這曲子,就叫,忘憂。
“忘憂好,一曲忘憂,一世無憂。”
一曲忘憂。
一世無憂。
她忽然沉默,盯著師尊的臉,像是出了神,還是第一次這么近的看師尊。
烏發(fā)青袍,紅唇白齒,雙眼湛亮,瞳底深處似沾染了遠山最鮮明的一點翠,凝粹淡遠。眉心的水紋印記明亮璀璨,宛若晨曦未散時落于群峰之巔,那一抹最氤氳眩目的霞。
這一切,卻比不上他低眉含笑時,眼底閃過的一絲溫柔……
他的容顏,笑容,聲音,一眼一刀,一聲一鑿,刻骨入心,任是山崩地裂,縱是金戈鐵馬,也碎不掉她滿心傾慕。
她想起,師尊飛升上神前,曾和她的對話。
“師父,過陣子就是您的生日了,您有沒有什么心愿???”
“何故這么問?”
她沒有說話。
因為心虛。
“為師唯一的心愿,就是看到小竹平安長大,開出漂亮的花?!?p> “師父,您真的想看小竹開花啊?”
“小竹若能開花,再好不過?!?p> 她其實早已經(jīng)猜出了師父的心愿是什么。
她也有辦法實現(xiàn)師父的心愿。
只是她不敢告訴師父,她要啟用《天行策》,用上古禁書的力量逆天開花。
她想著,哪怕這個法子會帶來禍端,可她不怕,只要師父開心,高興,別說開出小小的竹花,就算她要挖出自己的心臟生吞下去,她也愿意。
她要用這一場花雨,贈他一場盛大的歡喜。
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她的心愿,就是能永遠永遠守護在師父身邊,能永遠永遠看見師父眼底溫柔的笑容。
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傻。
可她又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
因為到了最后,她小心翼翼準備的驚喜,到底還是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
魏然卻驚訝地抬眼。
畫面突然隨著小竹心緒變化而發(fā)生了轉變。
他看見,自己心急如焚的沖出九重宮殿,化身青龍,劈開層云,朝紅云搖曳處飛去……
紅云盡頭,是美輪美奐的絕景。
小竹孱弱的身子停在空中,青衣迭宕如蝶振翼,心口豁開一個血洞,鮮血如注,源源不斷流進被漩渦包裹的《天行策》中,他心膽俱裂,乾坤大陣已經(jīng)開啟,小竹體內(nèi)的乾坤印已經(jīng)破碎。
他發(fā)出一聲咆哮,龍吟破空,天地仿佛被他的憤怒和痛苦撕裂。
整個九重天被血色濃云覆蓋,剎那陰沉后,天空開遍簇簇血紅竹花。
花瓣輕盈,薄如蟬翼,風一吹,旋即飄落,紛紛灑灑,像一片片沾染了血跡的晶瑩雪花,隨長風墜落,散入云煙……
她看向他,唇瓣翕動,仿佛說著什么。
“師尊,你看,我終于開花了?!?p> “不是白色,是紅色,師尊,你看,是紅色的花呢?!?p> 他飛速朝她奔去,臨近時,身體卻不受控制。
一甩尾,掉頭沖向懸在空中的《天行策》。
而此時,他尚來不及震驚,就看見小竹睜大的眸中,清清楚楚的迷茫和不甘……
她認為,他拋棄了她。
在這一瞬,魏然突然懂了。
為何小竹墜入魘魔夢境后,會做這樣的夢。
這個夢,因小竹內(nèi)心最深的恐懼而生。
她最怕的——
是眼見心愛之人的拋棄而心生絕望,是眼見心愛之人的死亡卻束手無策。
須臾之間,小竹的身影消失在畫面中。
景象又開始發(fā)生轉變。
戰(zhàn)火已經(jīng)蔓延了數(shù)年。
各界紛爭,兵戎不休,九州大地上不知埋葬了多少英靈,山川河流中亦不知躺倒了多少尸骸。
魔尊統(tǒng)御下的六界,早就是煉獄場。
任何字句都不足以形容戰(zhàn)爭殺戮之下,蕓蕓眾生的慘狀。
而此刻,魏然就站在一座剛剛被魔靈掃蕩一空的村莊內(nèi)。
晚云烏啼,腐葉枯枝,寒鴉群集在枯枝上,眼睛泛著猩紅,死死盯著腳下被野獸啃噬得只剩斷骨的尸體。
餓了不知多久,鴉啼刺破凝云,一齊沖上去,轉瞬就將一地尸骨啄得渣都不剩。
卻在這時,一聲極微弱的哭聲響起,立時引起鴉群的警覺,寒鴉轉動脖子,循聲望去。
一個小小的腦袋探出木門,鴉群發(fā)現(xiàn)了,頓時啼叫著沖上去,還帶著血腥的尖喙啄向小童的眼睛,小童驚叫一聲,身子一縮,往門內(nèi)鉆去。
下一刻,小小的身子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他怯懦地抬起眼,看見一張極俊的臉,愣住了。
“你,你……真好看……”小童咬了一下唇,眸子睜得大大的,“你和我父親一樣好看?!?p> “你父親?”
魏然垂眸,見到這孩子似曾相識的臉,眉心閃過一絲迷惘。
小童“嗯”了一聲,咬著手指道,“我父親也好看,而且,他可厲害了,能打好多好多妖怪。”
“……你父親,是誰?”
“純兒!”一聲急促的呼喚遠遠傳來。
他回頭,看清來人的一瞬,呼吸猛的一滯。
穿棉布綢裙的女子分明就是小竹的臉,她滿眼驚慌,臉上都是汗,顯然是剛才沒看見孩子,心急如焚的四處找過一遍,這時看到孩子,才輕輕舒了口氣。
疾步朝他走來,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一會兒,便默不作聲的轉向一側,慈愛的看向朝她伸出手要抱抱的小童。
魏然還有些發(fā)愣,女子從他懷中接過了孩子,低頭安撫了孩子兩句,這才再次抬頭看向他的臉,顯然也有些愣神。
不過,她沒有表現(xiàn)出過度的驚訝,退后一步,致謝道,“多謝公子救下我的純兒。”
魏然沉默的看著她,他看出眼前這女子體內(nèi)有小竹的魂魄,只是眼下的情況,還不便向她點破。
他對女子點了下頭,“舉手之勞,不客氣?!?p> 女子也回以微笑,面對這個和自己夫君長得極為相似的陌生男子,她起初有些驚訝,卻也明白世界之大,相似之人并非少有,隨即便鎮(zhèn)定下來,鎮(zhèn)定后,卻不知該對男子說些什么,躊躇片刻,道,“此地已經(jīng)許多年未有訪客了,不知公子是何人?從何而來?”
他想了想,道,“我叫魏然,是一個清修的散仙,游歷至此處,發(fā)現(xiàn)這里魔氣縱生,來看看有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p> 聞言,女子原本沉靜的眸子忽然微微閃爍,望著他道,“公子即是仙人,可否……可否請您,請您幫一幫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
想起一日前離開村莊,獨自去魔域的夫君,女子忍不住抹抹眼淚,抽泣道,“三日前,一群魔靈掃蕩了我們一家三口生活的村子,夫君為了替父老鄉(xiāng)親報仇,也為了保護我和純兒,在院子中設下結界,就啟程去了魔域,獨自迎戰(zhàn)魔尊?!?p> 說著,她眸色黯下來,“他盡管有一身除魔衛(wèi)道的好功夫,可說到底只是一個凡人,如何殺得了本事通天的魔尊?我勸過他,可他寧愿扔下我們娘倆兒,也要犧牲自己,護衛(wèi)他心中的正道?!?p> 魏然蹙眉,想著什么,那女子忽然撲通一聲跪下,扯著他的袍角聲淚俱下的求,“我夫君此去,定會喪命,我不求您能救他,我只求……只求您能幫我?guī)Щ厮氖恰怯⑿郏辉摗┦囊?,尸骨無存……”
紛飛的煙塵迷了眼,浩蕩曠野,厲風四起,女子的哭求似風雨中一粒塵,飄零微渺。
“你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女子抬起哭得通紅的眼,望著與夫君極為相似的容顏,緩緩道,“他叫,孟章。”
魏然怔住,不禁道,“成親前,他是你的誰?”
女子沒想到他會這么問,身子抖了一下,半晌才喃喃道,“他是,是,我的,師父?!?p> 魏然閉上眼,“既是師徒,為何要成親?”
女子猛然睜大眼,“你,你是誰?”
魏然睜開眼,輕聲,“回答我?!?p> 女子咬著唇,似乎難以出口,暮色下的臉和他心中的那張臉驀然重合,沉默似乎凝結了一切。
許久,她抬起眸子,神情如鐵石般磊落堅韌,眼中是世間任何力量都不可磨折的信念。
“我愛他?!?p> 魏然沉默看著她,“不怕有悖倫常?不怕世人評說?”
“不怕。”
“為何不怕?”
“因為我們相愛,再多流言蜚語,傷痛流離,都不能動搖我們在一起的決心?!?p> “……”
在一起的決心?
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夢嗎……
她希望從前一世開始,他們就能破除彌彰,如此般不顧一切的廝守,不會有顧慮,不會有分離,不會有累日的動蕩。
魏然望向沉浸著暮色的天空,長嘆口氣,“好,我?guī)貋怼!?p> 他走了兩步,轉回身,見女子的視線追隨著他,眼中似有無限念頭,他俯身看著她的眼睛,問道,“你想去?”
女子點了一下頭,“可,可以嗎?”
說完又看向懷里的孩子,眼中萬般不舍,終是含淚搖了搖頭,“還是算了,我走了,這孩子如何在這亂世生存,他是夫君唯一的血脈,我要好好撫養(yǎng)他長大?!?p> “他……”魏然欲言又止,想告訴他這孩子是假象,又怕傷了她的心,最后改口道,“我?guī)銈円黄鹑ァ?p> 女子動了動唇,有些遲疑。
“相信我,我可以帶你們平安回來?!?p> 女子看一眼孩子,片刻后,點點頭,“……那就有勞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