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劫(二百二十八)
今晚不同。
房間里的光滅了許久,夜越來越深,寒氣侵入他的青袍,站得渾身冰冷,他也沒有離開,而是輕蹙著眉,留意著房里的動靜。
夜空沒有繁星,也看不到一點月色。
沉默的黑暗中,他的呼吸逐漸緊張,手臂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
這是第二十日,是她毒發(fā)最嚴(yán)重的日子。
他每日都用自己的血養(yǎng)著她,能夠延長她毒發(fā)的時間,卻頂多不過二十天,他的血也能減輕她毒發(fā)時的痛苦,卻并不能阻止毒性在她體內(nèi)發(fā)作。
魏然神色緊繃,整個身體都是緊繃的,他一動不動盯著屋子里她的影子。
眸光暗沉,心中滋味復(fù)雜。
那日她被九色蛛擄走,掉入蚍蜉山谷。
手心被蚍蜉草割傷,無意間中了蚍蜉草的毒。
蚍蜉草只生長在魔氣充沛的地方,靠魔氣生長。
對魔物來說,這種草既是增長修為的藥草,也是療傷圣藥。
可是對凡人來說,這種草沾一點就會致命。
小竹體內(nèi)有茵竹的魂魄,從尸山幻境出來后,無意中恢復(fù)了仙根,中了毒,雖不致命,卻……
他嘆口氣,只覺得一陣心煩意亂。
這時,屋內(nèi)傳出一陣細(xì)微的衣料摩擦聲,混合著女子壓抑的低吟聲。
他收回目光,望著自己的手心,一種無力感從心底鉆出。
生平第一次,他不知道該怎樣處理眼前的困境。
束手無策。
無策到生出無力和退縮的卑微感。
其實并非真的束手無策,他知道該怎么救她。
只是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他都不該用那個如此低劣的方法救她。
他無言望向屋內(nèi),女子的喘息聲越來越大,隱約可聽見她無助哭泣的聲音。
“相公,你在哪兒……”
“快來……快救救我……”
“我好難受……”
他突然握緊拳頭,心臟如被這聲音撕裂了似的,目光中滿是痛楚。
蚍蜉草還有第二個不為人知的名字,醉生夢死。
凡人中毒,會死。
仙人中毒,會催情發(fā)欲,在情與欲中沉淪,醉生夢死,直至生命枯竭。
中毒之人每隔三日就會發(fā)情,如果沒有與人……
身體就如萬蟻撓心般痛苦,極癢之后,是極寒與極熱的兩重折磨,若沒有得到及時疏解,就會身體潰敗而死。
死狀慘烈。
魏然用自己的神龍血強行將毒發(fā)時間拖延到二十日,拖到今日,無可再拖。
不救她,她活不過今晚。
救她……
他手臂的痛一陣接著一陣,鮮血順著手背流在地上。
那些被當(dāng)作“中藥”喝盡小竹身體里的血,已經(jīng)壓制不住強烈的蚍蜉毒,此刻激烈的沸騰起來。
血液有神性,與他心脈相連。
小竹有多痛,他就有多痛,小竹有多難受,他就有多難受。
要救她嗎?
如果可以,他會毫不猶豫用自己的命去救她。
而不是用那種低劣不堪的方式占有她折辱她。
他咬緊牙,牙齒陷進肉里,血液蜿蜒下唇角。
不!
他下意識抗拒。
如果用那種方式,不如直接殺了他!
他早已深愛上她,渴望擁抱她的身體,渴望占有她的身心,正因如此,他比誰都不愿輕易觸碰她。
愛到深處,是懼。
任何一點失去她的風(fēng)險,他都本能逃離。
在她心里,自己早就是個殺了她丈夫的惡人,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他劣跡斑斑,罪行累累。
她厭惡他,一眼都不愿看見他。
就連他碰過的碗,她都嫌臟,要自己洗了又洗,照得出影子,才肯碰。
他痛苦的盯著屋里翻滾的影子,目光似要將她的身影牢牢凝在眼中。
她難受得想要尖叫,卻拼命壓抑自己的聲音,她從床上滾到地上,從床邊滾到窗邊,滿屋子都是她凌亂的眼淚和痛苦的低吟。
漸漸她無法承受身體內(nèi)那股澎湃的欲望,四肢發(fā)軟,雙眼無神,如一灘死水,一動不動盯著那扇敞開的窗戶。
為什么今晚沒有風(fēng)?
她只覺得渾身燥熱,熱得要死掉了。
誰可以給她風(fēng),誰可以給她水?
誰可以來幫她解脫?
那個她唯一想要擁抱親吻的人已經(jīng)死了。
連尸體都沒有留下。
她的孩子也死了。
她為什么還要活著?
活著這么痛苦,可是她連殺了自己的勇氣都沒有。
這樣的夜晚太安靜了。
她驀地想起那個夢,夢里,那個人微微俯下身,注視她的眼睛。
“我想看見你受盡折磨,凄慘死去?!?p> 他的聲音宛如遠(yuǎn)古神衹般邈遠(yuǎn)。
輕而易舉的,就碾碎了她所有的希望。
凄慘死去嗎?
這就是他來到她身邊的目的,親眼看著她失去一切,孤獨慘死。
是了。
她想起那個人是誰了。
他穿一襲蒼青色的長袍,黑發(fā)如墨,眼底含笑,明明長著一張和夫君一樣好看的臉,卻偏偏,生了一顆毒蝎般惡毒的心。
他每日給她送藥,根本不是想治好她的腿,放她自由。
而是……
她唇邊慢慢浮現(xiàn)一抹譏諷至極的笑。
而是,給她下毒!
他想看她在床上扭動身軀,狼狽翻滾,如最下賤的淫娃蕩婦一般,失去尊嚴(yán),在他身下卑微乞憐。
不!
他休想。
小竹咬著牙從地上爬起,朝燭臺爬去。
她要放一把火,燒了自己,把一切都燒干凈,一點灰都不留給他。
手指哆嗦得握不住燭臺,火折子險些燒傷她的手指。
好不容易,她終于點燃了燭臺,忍住體內(nèi)洶涌的情潮,抱著燭臺,顫抖的挪到門邊,將門閂插好。
痛快的想著,等他發(fā)現(xiàn)自己時,自己早就燒焦了吧。
就算死,也不能讓他如意。
她天真的以為,這樣,魏然就能被攔在門外。
房間里的火光熊熊燃起時,魏然一腳踹開房門,看見她蜷縮在角落里,一面被濃煙熏得睜不開眼,一面被情潮折磨得瑟瑟發(fā)抖。
萬年沒出現(xiàn)過的憤怒一下子涌出。
魏然氣得渾身發(fā)抖,氣得臉色發(fā)白,氣得失控咆哮。
“你真的這么想死?還是你以為這樣就能報復(fù)我,就能徹底擺脫我?小竹,我不可能讓你死的!就算你真的死了,我追到陰曹地府也要把你追回來!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你只能在我身邊??!”
咆哮完,卻還記得脫下外袍,將她半赤裸的身體罩住。
小竹眼神渙散,如看瘋子一般看著這個失控暴怒的男人。
只看了一眼,就不勝厭煩的閉上眼。
仿佛這個人的出現(xiàn),對她來說,是比烈火焚身更難忍受的酷刑。
想到她身上的蚍蜉毒還未解,魏然控制住顫抖的身體,閉上眼,努力平復(fù)失控的情緒。
隨即,一把抓住她胳膊,將她提起來扛在肩上,不管她掙扎,大步走出地獄般的火場。
看見她決心求死的一刻,魏然就做了決定。
她活著恨他,活著殺他,都比死去好。
孟章最大的痛,是錯失了茵竹。
不僅愛,連恨也沒抓住。
這一次,就算只有恨,他也要抓??!
雨聲滂沱。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這么激烈的雨了。
勉強睜開眼睛,一汪清粼粼的水沖刷窗欞,她感到那水在眼前流淌,晃動,潮濕,黏膩,又模糊,飄渺。床畔燭火如舊,轉(zhuǎn)瞬就在喑啞雷聲中謝幕。
魏然終于慈悲的停手,溫柔而緩慢的親吻她的臉,她的唇,忽然身體一沉,她猛的揚起脖頸,無聲睜大眼,被迫感受著那無法承受的顫動,嘴唇翕動,努力汲取空氣填入肺腑,目光推拒,想說什么,卻恍惚著發(fā)不出聲,只有滑入鬢發(fā)的一串眼淚能訴說她的脆弱和屈辱。
沉沉的雷聲響在遙遠(yuǎn)的天際,當(dāng)滾落的汗珠燙著她的皮膚,她仿佛聽到那聲聲悶雷就落在耳畔,仿佛心跳仿佛喘息,聲勢巨大而又蝕骨吸髓。
她好久都回不過神來,好久都聽不見其他聲音,身子被一次次拆骨又一次次重組,不知多久,她恐懼的想,這樣下去,自己怕是連血肉都被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