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傾心護她百年,每日澆水照料,陪伴她從一顆口不能言的小竹筍,長成如今情竇初開的少女;
可以將平生所學(xué),傾囊相授,毫無保留的盡著為人師該盡的責任;
可以在她生病流淚,輾轉(zhuǎn)不眠時,用世間最溫柔的眼神,說著世間最暖人心扉的話……
如此溫柔美好的人,卻也可以轉(zhuǎn)瞬變成冷酷無情的人——她初露心意,卻不想,他毫不猶豫,眼神清冷,狠心坡下一盆冷水,澆滅她深藏于心的熱望。
雨絲連綿不絕,臉頰上蜿蜒滑落的,不知是雨水更多,還是淚水更多。
她深深愛慕之人,就在一門之隔。
案前,燭燈照亮他清俊側(cè)臉,輪廓半隱在暗中,唇線抿直,眼瞼落下一圈淺淡陰影,仿佛攏著一汪驅(qū)不散的愁緒。
他微傾著身,懸筆紙上,修長手指沒有動作,側(cè)耳擰眉,像是在傾聽雨打窗欞的輕響。
不知過去多久,他望著跪在門外的影子,喟嘆一聲,“已經(jīng)跪了三天,小竹,你可有所醒悟,若有醒悟,便自行退去罷……”
她渾身衣裳早已濕透,頭發(fā)濕漉漉貼在臉上,臉色蒼白如紙,明明已經(jīng)冷得直發(fā)抖,雙膝已經(jīng)麻木得覺不到痛,可是,那一雙執(zhí)拗絕強的眼,一動不動望著那扇不曾為她動搖過絲毫的門。
她的聲音沙啞卻泠冽,“師尊,您說有些事,是妄念,不該心懷癡想,您說,徒兒對您的喜歡,是世間最錯之事,是大逆不道之舉,您說,徒兒應(yīng)該一心向道,潛心修煉,您只一味告訴徒兒,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可您從沒有問過,徒兒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
她的聲音忽然停頓,沙啞的語氣中包含了隱忍和委屈。
孟章沒有打斷她的話,靜靜聽她說下去,很快,她咽了咽嗓子,一字一頓說道,“師尊,徒兒從未說過,徒兒不喜歡修道,一點兒也不喜歡!”
聽她如此哭訴,孟章愈發(fā)心軟,嘆了口氣,“是為師疏忽,從沒問過你心中喜惡,竟不曾想,你原是不喜修道的,那么,小竹,你喜歡什么?”
她有片刻失神,這是幾百年來,師尊第一次鄭重的問她,小竹,你喜歡什么?
只這一句,就讓她萬般委屈的心軟得一塌糊涂,眼淚不值錢似的往下掉,和雨滴一起,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她挺直了背脊,抬袖子擦掉模糊了視線的淚水,吸一吸鼻子,忍了忍眼淚,最后仍止不住泣聲道,“師尊,徒兒原本只是一顆無欲無情的竹筍,是師尊不棄,憐愛有加,徒兒才得以長成如今模樣,過上多姿多彩的生活。師尊恩情,徒兒九死不忘,只是……只是,徒兒不甘只能做師尊的弟子,徒兒,”她頓了頓,盯著門內(nèi)那道看不見的清影,鼓足勇氣奮力道,“徒兒想做師尊身邊之人,想永遠陪著師尊,伴著師尊!這便是徒兒唯一喜歡之事,望師尊成全!”
字字句句,落地鏗鏘,饒是鐵石心腸,也不免動容。
孟章久久不言,沉默的看著紙上暈開的一滴黑墨,眼神如深淵般深邃,良久,才擱筆,起身,推開房門。
他居高臨下,負手而立,目光與雨中之人的目光相撞。
又是漫長沉默。
風雨喧囂,他的身上不曾沾染一滴水花,青袍飄逸傲岸,目光亦淡漠高遠,而她櫛風沐雨,滿身狼狽,視線明亮灼熱,片刻也不愿從他臉上移開。
她在等,等他開口。
孟章想著那句“徒兒想做師尊身邊之人,想永遠陪著師尊,伴著師尊”,心中悚然,原來他的徒兒,喜歡的便是這事。
自小他就知道自己身世奇詭,生而無心,是世人眼中的怪物,靠著上天給的一點機運,一點偏愛,才茍活至今。
他是個散淡性子,除了師父,沒有親人,除了長琴,沒有朋友,倘若有一日他們不在,就連這點俗世的熱鬧,也會被他盡數(shù)舍棄。
生來孤獨,無情無欲,是他一生擺脫不掉的宿命,他早已認命,從不曾相信誰會永遠陪伴誰,誰會是誰命中羈絆這種話。
今日聽到這話,他的確震驚,甚至有些感動,可他只是笑笑而已,這話,與他而言,和別人千篇一律的恭維,并無不同。
他的心,沒有漣漪。
孟章看著她的目光轉(zhuǎn)冷,肅聲道,“我身邊從不需人陪,小竹,你僭越了?!?p> 灼熱的視線在接觸到他冰冷的目光時,如熱鐵上被澆了一盆涼水,瞬間暗淡下去,像是以為他不信,她掙扎著動了動唇,“徒兒只是想一直陪著師尊,徒兒不敢有別的念想……”
他卻不想再聽到她的聲音,“既然沒有別的念想,以后這些話,就不必再提?!?p> 小竹抬起的眼眸倏地怔住,淚水就要往下掉,被她生生忍住,“師尊,我……”
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若以后再聽到類似的話,我只當沒有你這個徒兒?!?p>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她淚雨滂沱,哭著移開眼,再說不出一個字。
她的哭聲壓抑著無盡痛苦,如這無邊雨絲,亦如綿密的針,壓抑得他喘不過氣。
他深吸口氣,索性轉(zhuǎn)身,將無盡煩惱關(guān)在門外,不再看,不再理。
卻不知,此時此刻,他就像世間任何一個普通男子,初遇情愛,手足無措的不知要怎么辦才好,只想逃離,求得片刻平靜也好。
小竹沒有看見他轉(zhuǎn)身關(guān)門時,眼底一閃即逝的慌亂,她看見的,只是他眼中一覽無余的不耐和煩躁。
她深深的感到難過,師尊,開始討厭她了嗎?
可是她,又做錯了什么?
她從不奢求師尊的回應(yīng),她只求能陪著他,守著他,不生嫌隙,不會分離。
現(xiàn)在,一切都背道而馳了呢?
為何,到了這一步!
她忽然生出遏制不住的不甘,豁然站起身,朝那扇緊閉的房門一頭撞去,“嘭”一下,門應(yīng)聲而開,她往前趔趄,跌入一個溫暖緊實的懷抱。抬起眼,撞進一雙微冷錯愕的眸子,只猶豫半刻,驀地伸手圈上他脖子,將他的頭按下來,仰頭便親上他的唇。
她不想放開這種讓人想要沉溺的感覺,不管不顧地霸占著他,可只輾轉(zhuǎn)不過片刻,就被他強勢推開,尚未回過神,就聽見他冷漠至極的聲音,如閃電般劈散她所有自欺欺人的勇氣,“若想要男人,為師可替你覓得佳婿,如今這般忤逆不孝,自輕自賤,會讓為師后悔當初收你入門!”
她震驚于自己剛才的舉動,更震驚于師尊刻薄的話,心中本是一片忿忿不甘,此刻聽他如此羞辱的話,她反而不覺羞愧,只覺這種不甘和憤懣愈發(fā)難以遏制。
呼吸幾番起伏,她直視孟章薄涼的眼睛,憤聲道,“我就是這般忤逆不孝,就是這般自輕自賤,只要是師尊,我不僅敢親,更加出格的行為徒兒都敢做,師尊要不要看看?看徒兒瘋魔起來,到底會做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