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茹躺在床上，思索自己，思索和自己親近的人。但是福少爺獲釋之后，那天晚上吃飯時，人人向歌茹敬酒，恭維她在營救福少爺這件事情上她的功勞，這時，福少爺才聽說歌茹把珠串拆散去作打點之用。福少爺明白，珍珠，從錢的觀點上看，歌茹是認(rèn)為無所謂的，即便是她嫁妝中很稀有的珍珠，也是無足輕重的。歌茹和福少爺是朋友，他自然知道，自然她沒有不去營救的理由，但是福少爺監(jiān)禁期間她分明有點兒激動過甚，太有點兒失常，關(guān)心也太過分。福少爺和歌茹還是尋常一樣和美，只是彼此之間，總是有點兒什么沒有說出口的事情。
再者，傅先生開始越來越注意錢，自己也開始從事一些小營業(yè)。古玩店的利潤很大，他對股票投資也越發(fā)有興趣。青春時代的輕松愉快的心情，輕視金錢地位那樣詩人逸士的胸懷已然消失。在他精神上的這種變化，多少表露在他的臉色上。
歌茹抬起頭來，仿佛懇求般的說：“福少爺，你應(yīng)當(dāng)記得幾年之前，我們說過放棄這種富家豪宅的生活方式，到鄉(xiāng)間過一種草木小民的淳樸生活。我說我愿意做飯，自己洗衣裳，有你在我身邊就好。我只需要過平安日子，我能不能過平安日子呢？”
等歌茹恢復(fù)到可以出去的時候兒，蔣有為在北門飯店請了一次客。這次請客有雙重目的。有為看愛女非常傷心，人又消瘦，存心讓她散散心，所以這次請客是慶祝她的康復(fù)。第二是，福少爺由上?；貋矶燃?。
在吳江他們有一家茶莊。他們在北門飯店吃飯，飯后要跳舞。在那么多人之中，只有七個人能跳舞。其余的人只能做壁上觀。愛蓮和麗蓮，現(xiàn)在嫁給了西醫(yī)，生活在說英文的環(huán)境，都起了英文名字。
這是如鴛第一次在洋飯店里吃飯，也是第一次看見摩登人物跳舞。因為在外國飯店里，寶兒又是摩登人物，已經(jīng)摩登得夫婦分桌坐。洋人的這種風(fēng)俗習(xí)慣極其荒唐，簡直不可饒恕，恐怕其原因，是洋人特別重視男女戀愛和鬧風(fēng)流韻事的緣故。歌茹感到驚異，但是阿非說：“在這種洋地方兒，我們?nèi)舨恍?，誰會笑？”再者，他們坐的是一個長條兒桌子，若想像坐中國圓桌那么自由談話，就辦不到。向鄰座的女人說話，而不是自己的太太，也的確夠怪的。別的男人則并沒說話。別的女人也都不說話，而靜靜的坐著，眼睛盡量往別桌上的女人那里望，或是和自己鄰座男人一旁的女人說話，這樣一來，當(dāng)然并不舒服。
福少爺和傅先生坐在一頭兒，靠著寶兒，歌茹和如鴛坐在另一頭兒，挨著音兒。傅太太坐在中間，正對面。歌茹還是軟弱蒼白，雖然全桌氣氛輕松愉快，她說話不多。福少爺想和歌茹說話，所以對福少爺?shù)恼f話沒有多少回答，他只好向?qū)γ嫠赣H和傅太太說話。
這時候兒，中國女人忽然不穿褂子裙子了，改穿旗袍兒。歌茹和如鴛自然也穿著入時。如鴛穿著一件白色的旗袍兒，但是很寬大。歌茹的旗袍兒是桃紅色，用三條兒黑辮子滾的邊兒，使她的身段完全改觀，她丈夫看著也大感新奇。因為穿褂子裙子時，她身體的輪廓在腰以下就被褂子的下端遮住，現(xiàn)在穿上旗袍兒，她那身段兒的自然之美完全顯露出來了。
趕巧有一個金發(fā)碧眼的高個子的洋女人，穿著閃亮的夜禮服，在他們的桌子前走過。她看見正前面兩尺外，一個完全的赤背。那時她剛用叉子從肉上鏟起一小口東西往嘴邊送，她的叉子從手里掉下去，嗆啷一聲掉在盤子上，她發(fā)出了老鼠般的一聲尖叫，倒吸了一口氣。那個洋女人轉(zhuǎn)身看了看她。
在用餐時，有幾對已經(jīng)開始跳舞。寶兒的座位暫時空了，傅先生向福少爺招手，讓他過去坐。今天他到北門飯店見到福少爺時，覺得福少爺對他冷冰冰的。這是他第二次注意到這種情形，因為第一次他從監(jiān)獄回來遇見時，他也注意到福少爺對他變了。但是現(xiàn)在他要走了，這次請客也主要是請他，他們遇見時，福少爺應(yīng)當(dāng)對他說幾句話。見老朋友對自己冷淡，或是多年不見之后看見老同學(xué)，自己非常熱誠，而發(fā)現(xiàn)對方卻無絲毫親熱表現(xiàn)，再沒有別的事使他傷心如此之甚的了。又像看見一片美景，使人心神振奮，而同游者卻木然無動于中。不過在自然風(fēng)景方面，玩賞的人還可以自得其樂。在友情方面，則以相互感應(yīng)為基礎(chǔ)，否則便無友誼可言，對方若無反應(yīng)，則猶如美景消失，又如同兒童看見玩具破碎了一樣。所以福少爺一看寶芬的座位空出來，他就招手叫福少爺過來和他以及傅先生一同談話。福少爺過來坐下，和他們倆閑談，一如往常，福少爺心里才覺得舒服一點兒。歌茹的眼睛一邊看跳舞，一邊不斷往這邊望。
寶兒舞罷回來，一看座位上有人，她就坐在福少爺?shù)淖簧稀＿^了一會兒，又有人過來請她和他共舞。那天晚上，她穿著打扮，十分漂亮，又是到場的女人中最年輕的，這人今天穿的是西服，他修長的身材以及巧妙的步法，引導(dǎo)著寶兒翩翩而舞，寶兒看來真是艷光四射。
在舞池里，中國人，外國人，年老的，年少的，雜沓共舞。好多歐洲人和身材苗條而稍為矮小的中國女人跳。說來也怪，好多舊式尊孔的官吏和銀行家，并不反對跳舞，倒是喜愛跳舞。在一群洋裝當(dāng)中有幾個穿著著長袍的人在跳舞。也是怪扎眼的，不過他們倒是無所畏懼，跳的正起勁。如鴛對這一切也只是看看。蔣有為也是靜靜的坐著，他總感覺這樣歌舞升平的世界是那么的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