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姑姑沒在意引枕如何破了,也沒追問為什么不尋人縫補換新,搬了凳子在桌前,瞇起眼睛,就著星星油燈的光補起了引枕。
初墨示意緗兒關上了門,也靠在桌邊,撐起胳膊輕聲問道:“姑姑進宮有好些年頭了罷?”
厲姑姑眼不離手,忖了忖,微不可見地自嘲一笑,“快有二十年了罷,宮里一年似一年的,竟是自己也快數(shù)不清了?!?p> 初墨沒留意到厲姑姑的神情,偏頭繼續(xù)好奇道:“姑姑是哪里人?宮外還有親人么?”
厲姑姑手上的活兒沒停,小小細針在點點燈火中銀光翻飛,先點點頭,又搖搖頭,溫吞吞地答道:“奴婢是肅州人士。進宮前有哥子嫂子,這么多年斷了聯(lián)絡,也不知他們現(xiàn)今在何處,過得如何了。”
關上門來閑話家常,緗兒也放松了不少,一邊將方才卸下來的發(fā)釵收進妝匣,一邊順著話頭問道:“奴婢聽說宮里年年都會放人出宮去,姑姑就沒想過出去么?”
厲姑姑針線活兒做得極快,幾條貓抓似的裂縫眼見就要被一朵花的形兒遮了去,不光口子看不見了,一條普普通通的引枕,還顯出了些琪花瑤草的意思。
厲姑姑換了條旁的彩線,指尖滾線捻了捻線頭,話語里平靜得像是在述著別人的故事:“進宮太久了,已經(jīng)不知道宮外的日子怎么過了,出去了也許連飯轍都尋不上。哥子嫂子怕是也尋不著了,即便找到了又能怎么著呢?平白添了他們的許多麻煩罷了。”
初墨和家人關系一向不親近,很是能理解厲姑姑的想法,微微頷首,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這世上不是所有的親人都是相親相愛的。再說這個話題怕觸及姑姑的傷心事,忙轉(zhuǎn)了話題:“姑姑當初是選秀秀進來的?”
厲姑姑點點頭,“是。當時哥子摔傷了腿,嫂子懷著身子即將臨盆,家里快揭不開鍋了,奴婢年幼無能,走投無路之下,只能跪在街邊賣身換診金了”,說到此處想起了什么,淡淡笑了笑,“也許是天不絕人,奴婢被一位路過的好心官爺買回了去,奴婢本決心做牛做馬報答恩情,可惜為家大奶奶所不容。好在那位官爺是真善性兒,見奴婢無處可去,正逢宮里大肆采選宮女子,替奴婢編了段家世,張羅著將奴婢送進宮了。”
緗兒年紀輕,心眼子淺,聽著聽著覺著不對,話沒過腦子就往外蹦:“那位官爺可真是好人。誒,姑姑不是還有哥嫂么?有了官爺給的銀錢,拿著家去,不是正好么?”
能把小姑子逼得當街賣身的哥嫂,回去還能撈著好?下回再缺錢了怎么辦?讓他們再賣一回么?
初墨趕緊掐斷了緗兒的話,朝緗兒嗔了一眼,“進宮不好么?能吃飽能穿暖,我倒是覺得進宮是條好路子?!?p> 厲姑姑咬斷了線頭,笑了笑,“奴婢也是這么覺得,在宮里就一直待下來了?!?p> 初墨撐著腦袋端詳了一會兒厲姑姑,姑姑才剛來永壽宮,但在初墨面前卻絲毫不避忌編造家世的事兒,是把她看作真主子的,應當是個可信的人罷?今天一直縈繞心頭的困惑終于按耐不住了,初墨試探地問了問:“不怕姑姑笑話,我進宮的日子淺,天性又愚笨,除了那幾位貴人,宮里誰是誰還沒鬧明白呢。姑姑進宮這么久了,想來宮里的事兒知道得必是比我多得多的。”
緗兒拾掇清爽了妝匣,一聽這個連忙也湊了近來。
厲姑姑仍舊忙著縫縫補補,語氣照舊不溫不火,“奴婢一直在尚儀局,沒伺候過正主兒,故而宮里的事只能七七八八曉得個大概,往深了就不知道了。小主兒想打聽些什么?”
初墨和緗兒對視一眼,太后是不是和外男有染這種事,總歸有些不好意思問出口,含含糊糊地開口:“姑姑可知,太后娘娘她老人家,是否,呃……”
厲姑姑若有所思地抬頭看了看初墨,小主子別別扭扭的模樣讓人瞬間了然,便繼續(xù)低頭忙手上的針線活,“此事既然是關上門來,奴婢也沒什么不能說的。小主兒進宮的日子短,又深得圣眷,后宮里的沉悶孤苦怕是沒有感受過,年頭久了,輕易便能將好好的人逼瘋了去。”
厲姑姑換了個姿勢,讓針尖離火光更近了些,“現(xiàn)今宮里這位太后,到底是與旁的太后娘娘不同些,不能以常理待之。太后娘娘跟前兒的黃中貴”,話一頓,似在思考措辭,含糊了過去,“是個極體人意的奴才”。
緗兒還是大姑娘,睜大了眼睛,懵懵懂懂的。
初墨卻是聽懂了,瞠目結(jié)舌,她之前去慈安宮拜見太后時還大驚小怪了一把,難道宮里這已經(jīng)不是秘密了么?
厲姑姑將引枕翻了個面,頭也沒抬,“其實說穿了也沒什么,橫豎太后娘娘也沒什么忌諱。黃中貴不光自個兒賣乖,為了討娘娘的好,每回宮里進了清朗俊秀的小黃門,都去內(nèi)務府賣個臉兒,討了送到娘娘跟前?!?p> 這回說得太清楚了,連緗兒也聽明白了,既羞澀又吃驚,忍不住出了聲:“真的么?”
厲姑姑聳聳肩,“是啊,年前就有一個呢,尚膳宮一個叫小順子的小黃門。聽說后來這小順子在娘娘跟前得了臉,對黃德讓也不客氣了,叫黃德讓隨意尋了個由頭,打發(fā)出宮去了?!?p> 其實厲姑姑掐了半截兒,后頭的部分還沒說,黃德讓心狠手辣,小順子剛出宮沒幾天就被投了湖滅了口,小順子從前替黃德讓干過不少腌漬事兒,只有死人才能守口如瓶。
初墨腦海中白光一閃,小順子,小順子……這個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兒聽到過。
還沒等初墨想起來是誰,緗兒已捂著嘴驚叫出聲:“小順子?!”
這下初墨記起來了,當初緗兒入宮時,總給緗兒灌輸永壽宮鬧鬼傳言的那個小太監(jiān)。
厲姑姑一愣,點點頭,“沒錯,是叫小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