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爺,非是俺作怪?!敝行屑业墓幼杂X失了體面,申辯道,“京城,恁雙門闕倒是氣派。個城中與俺滿那里,原不一樣?!?p> “既是京城,自然比小小一個幾山縣不同?!敝行修H看看自家的傻小子,“景中城,與宗州府城,一為王都,一是龍興之地。這兩處地方,與別處皆不一樣。”
中行轍對兒子一笑,“沒甚好比則?!?p> “幾山下的尾城不建里坊,恁也算得個城耶?!毙『翰粷M道。
“俺向見最大的府城,也只是東城州的府城,恁頂州亦止得四個正城門,十數(shù)里坊。兒子聽聞爹爹言說,王京半城,只官宦居所便有二十余個里坊?!?p> “今日不過經從百姓居處恁數(shù)十坊,走街串巷過路一遭,便花費這許多時辰。阿爺!”大兒子對他嘆息道,“這一坊得地界也太大了耶。”
“本朝王都,自然要你親見過才能知曉?!敝行修H拍拍兒子的小肩膀,“耳聽為虛,眼見為實?!?p> “那本朝則宗室權臣,可都住在此城了?”小娃兒繼續(xù)問。
“你且算算一人須用著多少仆役?一個王京那里住得下?!敝行修H笑道,“王子冠而禮,受封地,皆當往國。便是貧家小民,兒子長成了,亦當立戶耶?!?p> “阿式,恁莫若趁著如今,早早兒打算好自己將來的去處?!敝行修H半真半假地道,“若還做官時,多學些經邦濟世之道。”
“若做不得官,也多讀點書。總不至分家出去,守著些兒田產,都被下人蒙蔽了去,弄得個入不敷出,還要恁阿爺俺幫補描畫?!?p> “個般……”阿式略一想,“俺便似阿爺一般,掛了做官得閑職。亦不說甚經邦濟世了耶,還去當個強梁?!?p> “恁這又是說的甚昏話?”中行轍最是不知道這個兒子滿腦子里裝得是啥。
“不是有話說,如今的達官顯貴,若得富可比國,還需趁火打劫……”
阿式話沒說完,就被他爹打斷了,“又向那處聽來的混賬話?”
“恁……”小孩兒忽然想到再說下去,自己偷跑出門的事恐得露餡兒——他爹追究是一回事,自己蠢得露餡兒又是另一回事了!
阿式便不再多嘴,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他爹馬上,也忘了喊累。
“有了!”阿喜在前幾步指著一角里坊的墻垣道,“澤義坊,大先生便居住在此里?!?p> 總算在宵禁之前趕到耶!
這朔日的晚上——
可真是暗夜無光。
柳奕看了一眼夜色深沉的小茅屋。
嗯,她這是已經睡醒了一覺。
帶上一碗阿娘晚上才蒸好的麥飯,悄無聲息端了去給“那位”。
這是說好的事情,咱要說話算話。
柳奕恭恭敬敬等在黑色的大門外。
這是第一次正經帶“貢品”來,她想顯得稍微正式一點來著。
這碗麥飯不是從外面買來的,雖然一大半也不完全是她自己的功勞,可是他們全家,為了這碗麥飯也付出了汗水和努力。
在這個大部分農作物一年都只能種植一季的時代里,一粒麥子,從耕耘、播種、施肥、灌溉、除草、收割,一直到晾曬、脫粒、脫殼、篩選……這個過程,漫長又艱辛。
它包含了幾乎所有的農業(yè)生產活動,每一個步驟都缺一不可,想偷一下懶也不行。
這一碗麥飯,完全可以代表農人所有的心意。
柳奕忽然有點理解,為什么大靖朝這些跟隨農時如期而至的古老節(jié)日,通常都會選擇在豐收的時候祭祀諸方神圣了。
或者,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在華夏的祖先們,也許,他們也曾經這樣,單純?yōu)樾迈r收獲的糧食而喜悅,而滿足。
不是為了哪個神祇,不是因為紀念了不起的某個誰,更不是因為一雙小男女、一個神怪妖魔——單單只為了糧食采獲的豐收喜悅,而想把這心意分享給所有一切。
這個世上再沒有什么,比自己真實付出過的辛勤勞動,更加值得被珍重,更加值得驕傲,更加值得示之以眾,甚或歌之舞之,足之蹈之,喜而慶之。
柳奕覺著,還可再加一個,‘不亦樂乎!’
“唏——”
一個古怪的聲音又不合時宜地在她腦海響起。
柳奕歪著腦袋,想看看門后究竟有甚?
大仙兒是個性情有些古怪的仙嗎?
難道不該和她想象中好脾氣的土地老公公差不多形象?
到現(xiàn)在,柳奕其實已經沒有最開始的時候那么好奇了。
不過這時不常地突然出現(xiàn),又等著給她一萬點暴擊的聲音,感覺有點奇怪啊——雖然它這才出現(xiàn)第二次。
可這感覺,柳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她用力推開了黑色大門。
長驅直入。
到仙府中轉了一圈。
空的!
這院子不是有東西嗎?柳奕覺著如果自己沒記錯,這當中的一個內室可是有人影的!
柳奕琢磨著不對勁,于是朝空屋子里挨個兒房間地搜尋。
“大仙?”柳奕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
這是,真的,走了?
不能呀,她還有好些事情沒解決,原本以為抱住條粗壯大腿就可以當當狗腿子小弟躺贏來著?。?p> ‘咳咳咳咳咳咳!’
‘那個聲音發(fā)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p> “喂!”柳奕叉腰,“這自帶旁白可就過分了?。 ?p> ‘你來找……我唄?!?p> 挑釁!這絕對是挑釁!柳奕滿院子里翻找起來。
但這畢竟是大仙兒的院子,她不能當真翻亂了。
找了不知道多久,她一時也沒看出到底哪里古怪來。
‘你……常跟我見面?!?p> ‘他給出了一點提示?!?p> 這個提示可長得真清秀!
柳奕皺了眉,她見誰面來著?每次到這房子都對著扇黑黢黢的門。
她跑到了大門口。
看到了黑色的門,與一面白色的影壁。
墻壁上雕刻著云霧繚繞,當間有一頭咧嘴微笑的獅子狗,還是那么眉清目秀的……
柳奕盯著墻上的狗一陣猛瞧。
白玉影壁上繚繞的石雕云霧仿佛活了過來,她倏地一下飛了進去,有點像每一次被抓進門里時的那種感覺。
軟綿綿的白色云霧,像棉花一樣,又像真的云霧一般充滿了水汽,十分冰冷。
柳奕看見云霧之下,是一片廣袤的大地。
這是高空飛行嗎?要死了!這么高!會摔成餅食都不用搗杵的喂!
下面好像地圖?。?p> 她的視角被迅速地朝一片大地,一個州府,一條街道上急劇收縮。
這是大靖,她本能地知道,這是楠州,她的籍地,在王城西邊又西邊。
楠州北方偏西,有一座巨大的山脈!原來她們這邊還有比想象中更陡峭挺拔的山峰嗎?
就像被定位了一樣,她在群山峻嶺之中找到了一條蜿蜒的小河,這是蕓水?
它綴連著一個,一個,又一個珍珠般的村落……她看見了河邊的碓房!
蕓水在山中調皮地拐了一個小小的彎,留下一片石灘,那是白石凼,上面再往前一點,就是她家住的白蕓里。
對,就在那個小山坡上,是她的家!
柳奕還是頭一次像看電影一樣,換了一個大大的視角,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家的小茅屋吶!
她,柳奕,正和爸爸媽媽一起,扛著鋤頭去除草,她記得,那是他們來這里的第一天!
三個人正走在屋后的小路上。
但那畫面定住了,她被誰牽扯著,圍繞她們一家,轉了一圈。
她盯著自己的鼻子,就那么轉了一圈。
柳家人動了起來——
不過是倒帶似的快退,然后回到了那天的早些時候。
“阿爹!阿娘!”柳大姊兒拎著籃子,跑跑跳跳,從豬子林的方向回來。
“俺采了好多蕈子!”小姑娘笑得開心極了,“阿娘,恁吃果子?!彼氖掷铮且慌醢谂磷永锏募t色野果子。
“阿娘給恁煮了吃?!绷蠂L了一顆野果,拎著那籃子蘑菇微微一笑。
“誒!”柳大姊兒蹦蹦跳跳出門玩去了。
柳氏煮了一大鍋湯,還不到晏食的時辰,一家三口,心滿意足地將那蘑菇分食干凈了。
柳奕擔憂地看了他們一眼,不過誰也沒有如她擔心的一般倒下。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
柳家人照舊除草、澆水,柳大去相約了人家割麥。
柳氏操持著家務。
柳大姊兒與一個放羊的孩子在山上挖野菜。
他們一家人在白蕓里春耕秋收,日復一日,年又過去一年……
柳大姊兒豁了牙,又長了牙。
她變成一個個子高高的清瘦少女——眉眼像她爹,臉型與發(fā)質依舊像她娘。
又過去幾年,她嫁給了那個放羊的孩子。
她的丈夫有一些小幽默,性格有點像柳全。他娶她,在一間臥著下羊羔的母羊的屋子里。
他們平靜地生活了幾年,也沒有吵架,也沒有紅過臉。
她死在了生她第一個孩子的時候……
柳奕看得目瞪口呆。
“這是,是我的人生?”
她怎么覺得,不那么,喜歡呢?
“能不能換個死法?”
躺在黑咕隆咚小茅屋里產褥而死的柳大姊兒,化作了云煙,轉眼消散。
柳奕重新飛了起來,她又回到吃了蘑菇穿越的那一天——
他們全家人中了毒!
她,小小的柳大姊兒,痛苦掙扎,口中吐出許多穢物,手指摳在門檻邊,指甲摳得劈了叉……
她家阿娘抱著頭,拼命揪扯著自己的頭發(fā)……
“不是不是!不要這樣死!”柳奕心說,這記憶有一次就夠夠的了。
柳奕再次飛起來——
這一回,還是中毒的那一天,她家的爹和媽都沒了,她卻被上山打柴的村民救了回來。
獨自一個的柳大姊兒,舉目無親。
她家的田地,也很快就被眾人惦記上了。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要么嫁人,要么等死。
于是她自賣自身,隨了祁家出嫁的女兒做媵妾。
說起來,這時候祁家好像也發(fā)達了,她家的女兒出嫁,走了好多天,直來到一條大河邊……
柳奕看著大姊兒這個小農女,嫁人還沒有見到名義上老公的面,進門不到三天就死在了水井里。
“唉!”她只能發(fā)出一聲長嘆。
“可以不要嫁人嗎?”柳奕覺著,對于大姊兒這等姿色的女子,不是非要去男人手底下討生活這一條道路的吧?
結果——好像死得更快。
比較長命的一個結局,居然是變成了僂媼那樣的形象。
她一輩子也沒有嫁人,卻做了村里職業(yè)的接生婆,經手過數(shù)十個孩子的出生。
她給他們咬斷臍帶,或把他們埋葬。
她也昧著良心幫祁家處理過女嬰,小小的嬰孩兒,就被她趁晚抱到后山扔下喂了狼。
看著老婦人躬身走回村子的背影,柳奕不相信那會是自己的人生,“我一定,一定,一定不會變成那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