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韻兒望著秦氏和兩姐妹遠去的背影,再看看駱文鳶那走路帶風的得意姿態(tài),她原本明媚的笑臉冷卻下來,籠上了一層陰影,低聲道:“蠢貨?!?p> 她身邊的丫鬟翠玉湊上前問道:“三太太,您在說誰蠢啊?”
胡韻兒指了指那母女三人離去的方向,道:“自然是那對自以為是的母女,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們想在老太太面前表現(xiàn)一番,好讓駱文鳶取代駱三小姐嫁進門,可她們也不想想來面見的是誰,打扮成這樣就過來了?!?p> 翠玉不解道:“可我覺得駱二小姐的打扮很好看很時髦啊?!?p> “那是在你這種年輕人眼里?!焙崈恨D(zhuǎn)身向外院走去,翠玉也緊跟其后。
胡韻兒輕搖著團扇,繼續(xù)道:“老年人的眼光難免老式一些,尤其是我們這位老太太,最看不慣女孩子燙頭發(fā)、穿皮草,駱文鳶倒好,兩樣全占上了。若是兩位小姐都是那種打扮也就算了,可駱三小姐穿的是樸素淡雅的老式斜襟衫,到時候,誰襯托誰,就一目了然了。”
胡韻兒是吸取過教訓的,自己其實也喜歡穿那種洋氣的服飾,卻被陸老太太訓斥了多次,為了迎合她的品味,就算再喜歡再眼饞,也斷不敢穿西洋服飾。
“那您剛才為什么那樣吹捧她們?還說希望駱文鳶能進門?!贝溆窠又鴨柕馈?p> “人的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駱太太這種人我清楚,別看她對我畢恭畢敬的,其實她打心眼里瞧不起我的出身,背地里不知怎么嘲笑我呢,既然如此,我不如讓她也難受難受,她那美好幻想被瞬間打破后的表情,不知有多好看呢。”胡韻兒說著,冷冷一笑:“不過嘛,我倒真的希望駱文鳶能進陸家的門?!?p> 翠玉疑惑道:“這是為何?”
胡韻兒湊近翠玉的耳朵,神秘道:“她那心浮氣躁、心無城府的性子,最好拿捏了不是嗎。”
陸老太太的住所是一處典雅的老式院落,一間正房,帶著兩間小小的耳房。雕花窗欞雖然用玻璃代替了紗窗,屋子里老式明角燈里面其實裝了電燈泡,一切仍保持著它的古樸。
凌嬸引領(lǐng)著三人進了正堂,出來相迎的,是一名十五歲左右的俏麗女孩,女孩見到三人,笑盈盈道:“您們就是駱太太和駱家姐姐吧,我叫陸一霜,請多指教?!?p> 凌嬸見了女孩后,也頷首行了個禮,接著向秦桑桑介紹道:“這位是我們家的三小姐,陸一霜,是三太太的小女兒。”
駱文雪照例偷偷打量起她。原來她是胡韻兒的女兒,難怪容貌與胡韻兒這般神似,她繼承了胡韻兒的明艷嬌俏,身穿艷紅色短旗袍,小手纖薄白皙,似春筍般細嫩,雙手疊交,儀態(tài)端莊又嫵媚。
陸一霜見到她們?nèi)?,也是打量良久,不過并沒有像胡韻兒一樣開口稱贊,而是向姐妹倆微微頷首,甜美道:“妹妹見過大嫂和未來嫂嫂?!?p> 駱文鳶并沒有在意那么多,一個陸家小妹的態(tài)度管什么用?她想要的是老太太的認可。可她掃視了正堂一圈,也沒有見到老太太的身影,便開口問道:“不是說老太太要見我們嗎?怎么沒有看見她呢?”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見老太太了。
陸一霜賠笑道:“真是抱歉,祖母她今早舊疾復發(fā)了,恐不能到正堂來了,只好請三位去臥房見祖母了?!?p> 駱文鳶:“那老太太在哪兒?”
駱文雪:“那老太太的病可有大礙?”
兩姐妹的話幾乎是同時說出的,她們互看了一眼,便別過頭不理對方。而陸一霜將兩人的話都聽在耳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她先開口回答駱文雪的問題:“祖母的病是老毛病了,并無大礙,姐姐有心了。”隨后,她便領(lǐng)著三人去了里頭的臥房。
駱文鳶快步上前,將駱文雪擠到了身后。
她認為,自己如此漂亮體面,老太太肯定看了我第一眼后,就再也無法喜歡這個鄉(xiāng)野丫頭了。駱文鳶很自信。駱文雪并沒有介意,只是默默跟在后面。
到了臥房,屋內(nèi)有三人,陸老太太靠坐在床上,二太太正在床前給老太太喂湯藥,一個高挑的丫鬟捧著托盤侍立在旁邊。她們見來了客人,齊齊將目光投向了屋門口的人。
陸一霜剛將駱家人領(lǐng)進來,駱文鳶便搶先上前,迫不及待地喊了句:“老夫人好!我是駱家二女兒駱文鳶?!?p> 她知曉“先入為主”的理,只要老太太先對她有了好感,以后怎么看駱文雪都會不順眼吧。
果然,陸老太太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駱文鳶喜不自勝,想再加把勁,便殷勤道:“一早就聽聞老夫人您老當益壯、面如菩薩,今日一見,果真如此,這是長命百歲的面相呀!文鳶見了,便覺得心花怒放呢?!?p> 誰知,陸老太太卻微微蹙眉,神色有些冷淡,陸一霜也是掩嘴偷笑一下,投來憐憫又無奈的眼神。
駱文鳶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難道自己說錯什么了嗎?不應該???這是她說慣了的奉承話,一般長輩們聽了,無不笑著夸贊她會說話、討人喜,難道老太太不吃這一套?
陸老太太何止不吃這一套,正如胡韻兒的推測,她看到駱文鳶那一身洋里洋氣的打扮,以及渾身散發(fā)的香水味,眉頭蹙得更緊,心里暗道:哼!又不是做舞廳小姐的,穿的那么花枝招展的作甚?而且屋主還沒發(fā)話,她一個客人倒先哇哩哇啦說個不停,滿嘴討好奉承,也不嫌丟人!
不過……她身后那個小一些的姑娘倒還不錯,文文靜靜的挺懂規(guī)矩,穿著打扮也得體,倒挺合自己眼緣的。
陸老太太的蹙眉很快松開,眼中有了笑意,招招手道:“好了,都別站著了,進來坐下吧。”
二太太會意,沖旁邊的丫鬟吩咐道:“靜兒,去搬三把椅子過來,讓駱太太和小姐們坐下歇歇?!毖诀哽o兒應了一聲,便照做了。
駱文鳶見老太太眉頭又舒展了,心里松了一口氣,自我安慰道:剛才她蹙眉一定不是因為我,沒準是嫌旁邊的駱文雪打扮太寒酸太土氣了。
三人剛坐下,陸老太太便指著駱文雪,開口發(fā)問:“這位小姑娘,想必就是三小姐駱文雪吧?”
話音剛落,駱文雪輕盈站起,屈膝行禮:“小女駱文雪,給老夫人請安了?!?p> 此話一出,秦氏母女差點笑出聲來,這是一句多么老氣的話,還當這是前朝么?她這做派,果然上不了臺面。
誰知陸老太卻眼睛一亮,和藹的笑道:“好孩子,難為你這么懂禮數(shù),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沒幾個知規(guī)矩?!?p> 秦氏母女梗住,老太太居然吃這套!
陸老太太沒有理會她們,只是笑著向駱文雪問東問西,問年齡屬相,以前住在何處,喜歡吃什么,平日里怎么消遣……駱文雪低頭老實地一一回答。陸老太太見她大方明朗,言語間頗具慧黠爽朗,很合自己性子,倒愈發(fā)喜歡了,不知不覺開始反復打量她,確實是個清麗精致的人兒,一直聽說她從小住在山村里,可膚色卻白皙細膩,沒一點鄉(xiāng)野丫頭的黝黑粗糙,或許是因為靈霧山氣候濕潤、溫度宜人的緣故吧。她穿著老式的衣衫,卻難掩出色的氣質(zhì)和容貌,再看她的衣衫,整潔干凈,樸素不失淡雅,衣擺還繡著淡粉色的紫荊花圖案…….
等等,紫荊花?
陸老太太眼睛又是一亮,這是她故鄉(xiāng)盛產(chǎn)的植物,自己離鄉(xiāng)很多年了,再加上年紀大了,看到跟故鄉(xiāng)有關(guān)的東西,心底就有些觸動,她問道:“三姑娘,你這衣服上的花樣,可是紫荊花的圖案?”
駱文雪回答道:“是的,老夫人果然見多識廣,因為我曾經(jīng)隨家?guī)熑ミ^咸陽待過一段時間,那里漫山遍野的紫荊樹實在美麗,令我終身難忘,今早我挑衣服時,看見這衣服上繡著的紫荊花圖樣,便想起了當年在咸陽的時光,實在喜歡得很,就穿上了?!?p> “哦?你去過我的老家咸陽?”陸老太太來了精神,沖她招招手道:“好孩子,坐近些來,好好跟我說說咸陽的事吧?!?p> 駱文雪乖巧的應了一聲,靜兒也很有眼色的上前將她的椅子挪到了陸老太太的床邊,二太太也起身退到了一邊,駱文雪順從的坐了過去,繼續(xù)和陸老太太聊了起來,兩人相談甚歡,完全冷落了一旁的秦氏母女。駱文鳶不甘心地咬起牙來,心里暗罵老太太不識貨,秦桑桑面色也是相當難看,沒想到那件自認為土的掉渣的衣衫卻引起了陸老太太的好感,心里悔恨得不行,早知道就不該把那件衣服送她!
駱文雪沒有理會身后那兩雙燃著怒火得目光,接著和陸老太太談笑風生,“記得那時候城外有一座山,我一時貪玩便爬到了山頂,山頂處沒有太多的花草,不過最顯眼的當屬那棵高大的紫荊樹,我一時興起,到那樹蔭下打了個盹,不成想竟睡到了黃昏,回去后讓師父好一頓罵呢!”
“咦?那棵大紫荊樹還在那山上呢?”陸老太太驚喜道:“當年我也常到那棵大樹下玩,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以為那棵樹早就被伐木工砍了當木材了呢?!?p> 駱文雪笑道:“哪有,當?shù)厝苏f那棵樹起碼有一百年歷史了,是有靈性的,可不敢冒犯,他們幾乎是當靈物供著呢,當時還有不少人帶著家人好友去那里玩耍、祈福呢?!?p> 陸老太太聽后,微仰起頭,一時間陷入了沉思。
咸陽,那是多美的地方啊,我最美好的年華都是在那里度過的,尤其是城外山上的那棵紫荊樹,承載了自己多少年的童年回憶啊。小時候天天陪朋友去那里玩耍,第一次遇見自己老伴兒時,也是在那棵樹下;后來他向我求婚,也是在那里,家人都把那棵樹當成牽動我們倆姻緣的紅線仙,時常拖家?guī)Э诘纳仙郊腊?、游玩野炊。那時候,老伴兒他好好的,兒子們也健健康康的,可現(xiàn)在……..
“老太太,老太太?!倍婈懤咸渡窳税胩?,便上前輕喚了幾聲,陸老太太這才回過神來,她抹抹眼角的淚光,不好意思的嘆氣道:“唉,人老了,總是這樣感時傷懷的,讓你們見笑了?!?p> “老夫人,您現(xiàn)在抱病在床,心里可不能太過壓抑,應該保持好心態(tài),對身體才有好處?!瘪樜难┹p聲道:“如果老夫人愿意的話,不如讓我給您把把脈吧?!?p> 眾人一愣,包括老太太。
“嗯?你還會中醫(yī)?”陸老太太剛問完,突然想起些什么來,猛地拍一下自己的腦袋,自嘲道:“哎呦,瞧我這腦子,你娘當年就是名揚岳城的神醫(yī)啊,她的娘家也各個是醫(yī)術(shù)高手,她的女兒怎么會不懂醫(yī)術(shù),哎呦,老了,真的是老了?!?p> 駱文雪靦腆而笑:“我只是跟老家的師父學了點皮毛,您這么疼我,我才敢班門弄斧。若是您不介意,咱們說話,我一邊聽您說,一邊把脈?”
陸老太太雖知曉她母親柳蕓芳醫(yī)術(shù)了得,但對駱文雪的醫(yī)術(shù)其實并不看好。不是老太太輕狂,而是老太太有見識,知曉中醫(yī)難學,沒個十幾二十年的功夫是學不成的。
現(xiàn)在的世道沒有太多的人愿意學中醫(yī),無非是人心浮躁,中醫(yī)的繼承人沒幾個靜得下心去研讀,個個半吊子,毀了祖宗的名聲。她也不止一次地唏噓感嘆,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被世人這般輕視作踐。當初大兒媳婦提出要和柳蕓芳指腹為婚時,她是果斷同意的,若是自己的親孫子能娶個懂中醫(yī)的妻子,不僅方家中醫(yī)的祖?zhèn)魇炙嚭兔胤胶罄^有人,對方家而言也是個極大的助力。
不過,三姑娘她如今才十六歲,把脈是中醫(yī)入門級的技藝,雖瞧著簡單,但其實里頭的學問講究很復雜,方老爺子縱使天賦很高,也是二十幾歲才學會診脈的,要說三姑娘這么年輕就會診脈,陸老太太實在不肯相信。
“也罷,你就瞧瞧吧?!标懤咸斐鍪纸o駱文雪診脈。她對這個孫媳婦頗為滿意,想著三姑娘或許是想要在她面前表現(xiàn)一番罷了,也不好讓她難堪。
隨后,駱文雪有模有樣的將手指搭在陸老太太的手腕脈搏上,半瞇著眼細細感受脈搏的跳動。她搭脈的時候,屋內(nèi)的眾人都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她,眼中帶著狐疑,只有陸老太太覺得有趣,這小丫頭診脈的樣子很認真,似乎有些真本事。陸老太太趁這個空擋又開始打量起她,她真的很像其母柳蕓芳,模樣秀麗可人,雖是鄉(xiāng)下女子,卻一點不小家子氣,氣質(zhì)也是端莊大方,更重要的是孝順體貼,想必將來肯定是個賢內(nèi)助。陸老太太微微點點頭,嗯,配得上我孫子。
駱文鳶卻覺得駱文雪在裝模做樣,人家陸老太太怎么說也是醫(yī)學世家的女兒,駱文雪會一點三腳貓醫(yī)術(shù)就敢在她面前班門弄斧,真是笑話!
沒一會兒,駱文雪收回了手,沖陸老太太微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容恬柔美麗,她道:“老夫人,我瞧好了?!?p> “瞧得如何?”陸老太太問。
駱文雪笑道:“我也是隨便瞧瞧,并沒看出什么大問題?!?p> 駱文鳶噗嗤一聲,忍不住笑了,這丫頭果然是在裝模做樣,沒什么真本事。
陸老太太抬眸,瞥了駱文鳶一眼,駱文鳶心下震驚,收斂了她的嘲諷。
“好啦,孩子有這份心就好?!标懤咸o了文雪一個臺階,隨即接過二太太遞來的藥碗,想在喝一口。
這時駱文雪突然道:“老夫人,恕我直言,您患有心肺陽虛的病癥,這種加了黃芪的補陽還五湯,還是不要多飲的好?!?p> 話音剛落,陸老太太險些被嗆到,輕咳了幾聲,二太太趕緊過來拍拍她的背助她順氣,待陸老太太緩過氣來,疑惑地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有那種病癥?還有你怎么看出來我喝的是補陽還五湯?”
駱文雪靦腆一笑:“老夫人,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剛剛給您診脈了不是嗎?我自然知道啊,還有,這碗藥湯我不是看出來的,是聞出來的?!?p> 陸老太太怔了怔,手上的藥碗差點脫手灑床上,她將藥碗遞給二太太,詫異道:“聞出來的?”
中藥湯的色澤和苦味大多都比較相似,一般人根本分辨不出其中的成分,縱使是內(nèi)行的高手,也需得端起碗觀察細嗅一番才能分析出藥名和其中成分,而三丫頭隔著一胳膊的距離,僅靠鼻子聞就分辨出這是補陽還五湯,還知道其中加了黃芪!再者,自己這病是看了中醫(yī)又看西醫(yī),反復診斷多次才得出這“心肺陽虛”的病癥,她僅靠診脈就推斷出來了?
駱文雪不好意思的掩嘴一笑道:“老夫人,這沒什么的,我在山上跟隨師父學醫(yī)有十三年了,每天跟各種藥材作伴,幾乎是睡在藥材堆里了,所以我對藥材的味道比較敏感罷了?!?p> 陸老太太有些激動,握住她的雙手,問道:“好孩子,那你說說,為什么我不能多飲這藥?”
駱文雪笑了笑,反問道:“老太太發(fā)病,大多都是臥床而發(fā),抽搐、手足震顫,卻從未半身不遂,口歪眼斜吧。”
陸老太太微訝,抬眸看著駱文雪,點了點頭。
“那就對了?!瘪樜难┙又溃骸澳@其實算是飲邪的癥狀,但治療心肺陽虛的湯劑也能治,您的主治大夫應該是為了加強效果,才加重了黃芪,可俗話說的好,是要三分毒,湯藥里的黃芪本就有些過量了,您若是再多喝的話,必定對身體造成損傷,所以我才建議您少飲。”
駱文雪分析的頭頭是道,陸老太太欣慰的點點頭。這幾日她覺著這藥藥效不太好,便不聽大夫的囑咐,每次必多喝了一些,反而發(fā)病的次數(shù)更多了,原來是自作自受。
陸老太太看駱文雪的眼神帶了一絲激動和欣慰,之前自己還懷疑她技藝不高,沒想到是自己看輕人家了,真是不應該。再想想,自己孫媳婦是個神醫(yī),以陸家的聲勢地位,必能在岳城極好的宣揚中醫(yī),讓老祖宗的手藝繼續(xù)相傳下去。陸老太太想到這里,心中盡是對未來美好的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