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軍大帳出來后,莫粦跟著大哥回到了前軍兵馬在寨內(nèi)的駐地。
在整頓了自己所需的彎刀、弓箭、火石、馬奶、肉干、乳酪等一應(yīng)所需之物后,他帶領(lǐng)著敕烈孤、塔查兒、兆騫還有納術(shù)親自從前軍中為他挑選的一千精騎連夜出發(fā)了,他們將繞道東南,往哈剌溫山余脈的林海中追逃可能從此穿過的脫朵顏二子。
不知為何,速慎人兆騫仍然選擇跟著莫粦前往追逃,莫粦問他時,他的回答還是找塔依爾人“算賬”。
在當(dāng)前的緊急局勢下,莫粦也顧不得細(xì)問,便帶著他一同前往了,反正他不是敵人?;蛟S是因為自己是兆騫在鐵炎六部中唯一熟悉的人?莫粦如是般想到。
三日后的傍晚,合勒河下游的一片森林草原交錯地帶,施烈門冬營地內(nèi)。
金頂大帳中,忽都雙膝跪伏在地上,他的頭頂上不斷的有箭枝飛過,發(fā)出“咻”、“嗖”的尖利聲音,箭枝劃出一道道細(xì)微的弧線,準(zhǔn)確的投入了在他身后的鐵壺之中,卻是有人在玩著“投壺”之戲。
忽都以頭觸地,身體雖不斷顫抖,但他的頭卻絲毫不敢抬起。
三日前,父親脫朵顏的營寨被鐵炎部的大軍奇襲攻破了,他和弟弟吉桑趁亂從營寨的西門中逃了出來,為了不被鐵炎人追上后一網(wǎng)打盡,在沿著烏兒孫河疾馳了半日后,他決定和弟弟分開來走。
弟弟吉桑繞道東南,穿過哈剌溫山余脈的林間小道后,折而向西前往大“博烈堅”施烈門的冬營地。
而他自己則承受更多的風(fēng)險,沿著烏爾孫河直下向南前往施烈門駐地。
由于父親和施烈門之間產(chǎn)生了些隔閡,故而近一個月來,施烈門相邀父親參加的宴會都被父親以年邁身體不佳為由推脫了,而自己和弟弟吉桑都曾代父親參加過施烈門的宴會,因此,他和吉桑都較為熟悉前往施烈門冬營地的道路。
在沿著烏兒孫河逃亡的路上,他所帶的僅有的一點兒馬奶和肉干吃完了,幸而烏兒孫河沿岸與合勒河下游尚有不少塔依爾人散居牧民和獵戶,于是,在一個黑夜里,他伺機在幾個氈帳中偷了些馬奶和肉干,并偷得了一匹從馬,在獲得了這些后,他再次連夜逃亡了。
憑著自身的機警和兩馬換乘的速度,他在接下來的兩天里躲過了鐵炎人的搜捕,一路疾馳,終于在今日的傍晚時分趕到了施烈門的冬營地。
在營地內(nèi),他并沒有看見父親脫朵顏和弟弟吉桑的身影,他想了起來,在躲避鐵炎人的追殺時,他曾躲在一處密林中,從搜捕而過的鐵炎人口中隱約聽到過“脫朵顏、死了”等字眼。
當(dāng)時他并不相信,此時看來,父親定是被鐵炎人殺死了,而弟弟吉?;蛟S是還沒趕到,或許是被鐵炎人抓獲了,亦或許是凍死在了這冰天雪地之中。
現(xiàn)在,他只能緊緊抓住對面上首胡床上坐著的那人的手了,只有得到他的庇護(hù)和支持,自己才能再次振興塔契氏氏族。
想到這里,他的身子伏的更低了。
在忽都的對面,上首的寬大胡床上,一個青年男子隨意的斜倚靠坐著,他辮發(fā)披散,面容清秀,留一抹逍遙的八字胡,穿著一身略顯寬松的黑貂皮長袍,此時,他一邊聽著忽都述說著他和他父親脫朵顏被鐵炎人奇襲的不幸消息,一邊仍將手中的箭枝投往不遠(yuǎn)處的鐵壺方向。
“大博烈堅您可一定要當(dāng)心吶,那些卑鄙狡猾的鐵炎人在對付了我父親后,定會來找您復(fù)仇的,他們在我父親的寨中定然俘虜了不少塔依爾人,其中肯定會有知道您冬營地的人在,只要有一個叛徒出現(xiàn),他就會將鐵炎人的大軍引到這里?!焙龆伎此脐P(guān)心道。
施烈門淡淡的看了一眼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忽都,他知道,眼前的忽都所言不虛,雖然他因為在劫掠中,要籠絡(luò)察罕·塔依爾部,而將較多的戰(zhàn)利品分給了察罕·塔依爾部的卓顏莫兒赤,也因而和脫朵顏有了隔閡,但是,塔契氏畢竟是他們奎因·塔依爾部的大氏族,脫朵顏的部民和自己的部民之間也多有親戚關(guān)系,所以即使首領(lǐng)之間有了隔閡,卻并不妨礙雙方部民之間來回相互走動,那么,脫朵顏的部眾中有知曉他冬營地的人在,也就不足為奇了。
“鐵炎人有多少兵馬?”施烈門淡淡的問道。
“我逃出的太過匆忙,沒能仔細(xì)觀察他們,但就我一路出寨所見的人馬和聲勢估計,他們至少有四萬人。”忽都不確定的回道
“好了,你可以下去了?!笔┝议T最后瞥了一眼跪伏的身影道。
“是?!焙龆嫉吐暤?。
“再狡猾的狐貍也斗不過英勇智慧的獵人,鐵炎人定然不是您的對手,請您看在我父親曾為奎因·塔依爾部辛苦奔忙的份兒上,我乞求您為塔契氏報仇吧,請您殺光那些鐵炎人!”忽都最后恨聲道。
“怎么做,就是我的事了,你還沒資格來教我!下去吧?!笔┝议T猛地將一支箭矢投向了忽都跪伏的身前。
“呲!”
箭矢狠狠地插入了忽都身前的地面上。
忽都的身體顫了一下,他低著頭慢慢的起身,又快速的撫胸向施烈門行了一禮后,謙卑的倒退著出了金頂大帳。
施烈門一個人坐在賬內(nèi),他把剩余的箭矢扔在了地上,停止了投壺的動作。
他輕輕的閉上了雙眼,一只手隨意的敲打著胡床的扶手,思緒飄飛了起來。
脫朵顏這老家伙居然就這么死了?自己還沒動手,就先被鐵炎人弄死了?
鐵炎人?他們何時有如此大的膽子了?敢于主動襲擊塔依爾部,他們不是十年都不曾會盟了嗎?聚集了四萬兵馬?這絕非一個部落所能征集到的兵力,難道這群草原上的綿羊又再次會盟了?再次選出了自己的博烈堅?若非如此,絕不可能聚集成四萬大軍啊。
是該重新重視重視這個西邊兒的鄰居了,塔依爾部和鐵炎部可是有著世代的血仇呢。
當(dāng)年自己的父親忽里吉,曾將鐵炎部的大博烈堅巴勒臺以許婚宴的名義誘騙至塔依爾人的寨中,在宴會上翻臉擒獲了只帶著數(shù)名侍衛(wèi)前來的巴勒臺,并誣告他謀反,把他送給了中土的頓諾人昆朝朝廷處置。
昆朝早就忌憚鐵炎人勢力的不斷壯大,所以他們根本不在乎巴勒臺是否真的謀反,因而他們便順勢將送上門來的巴勒臺殘忍的以車裂之刑處死了,他們意在削弱鐵炎部的實力,維持草原各勢力的均衡。
而自己呢,那要從一年前說起,一年前,自春季雪融之后,整個漠北草原上都爆發(fā)了嚴(yán)重的瘟疫,牲畜大量死亡,加上炎熱的夏季帶來的旱災(zāi)和蝗災(zāi),牧草凋零,畜群病死,隨之而來的則是牧民的死亡與相互間為了生存的爭斗。
西方的忽倫部與中部草原的庫迪部開戰(zhàn),北方的逐爾勤人南下劫掠,而塔依爾人呢,自己是塔依爾人的大博烈堅,不能眼看著三姓塔依爾人為了活命而自相攻伐啊。
怎么辦?他向昆朝,這個他們塔依爾人效忠的中土主人求救了,然而得到的卻只是區(qū)區(qū)只夠一萬人的救濟,這使他終于知道了,昆朝是巴不得他們這些游牧民死完的,這樣昆朝朝廷就可以再也不用擔(dān)心他們這些被視作“蠻夷”的家伙有一天南下中土來搶了!
但昆朝的頓諾人皇帝似乎忘記了,在兩百年前,頓諾人自己就是崛起在松漠之間的游牧人,是趁著中土的夏人內(nèi)亂才得以入主中土的!
只有搶別人了!最好的目標(biāo)是誰?
當(dāng)然是一盤散沙的鐵炎諸部了,于是他率領(lǐng)三姓塔依爾人的大軍掃蕩了鐵炎六部,搶掠了鐵炎人無數(shù)的牛羊馬匹和女人,鐵炎人的鮮血和財產(chǎn)換來了塔依爾人暫時的生機,但這還不夠!災(zāi)情仍然嚴(yán)重,饑餓仍在蔓延!
這時,他無意間聽到了部中曾隨他去往昆朝邊境繳納貢賦的那顏抱怨道:“草原人真是不幸啊,風(fēng)餐露宿,再瞧瞧那些城居的夏人和速慎人,他們住著風(fēng)吹不著的房子,吃著精細(xì)的糧食,是多么的幸福和富有啊。”
這聲抱怨提醒了他,是啊,為什么不換個角度呢,哈剌溫山東面速慎人的海平國可比鐵炎人富裕多了,為什么不去搶掠他們的財富呢?
于是他一邊留出兵馬繼續(xù)騷擾和襲掠鐵炎諸部,一邊派人查探通往哈剌溫山山脈以東的道路。
騰格里護(hù)佑!在哈剌溫山西面山腳的獵戶指引下,經(jīng)過多次試探,他們終于成功的找到了通往哈剌溫山東面的若干小道,這些小道及其險峻,只能容小股兵馬通過,大軍卻不易通行,但他還是決定帶人過去冒險一試!
在準(zhǔn)備好了一切后,去年的秋天,他親自帶著一百騎向東穿過了哈剌溫山山脈的小道,來到了海平國的地面,速慎人似乎對于哈剌溫山有著充足的信任,他們不相信大山西面的游牧人能穿過崇山峻嶺、層層林海和險峻峽谷懸崖來到他們的國家,所以他們在西北面的防衛(wèi)除了位于哈剌溫山山口、隔絕東西的牙關(guān)外,盡皆松懈、兵馬不多。
于是,出其不意的,他帶領(lǐng)著一百騎大肆劫掠了海平國西北面的各個州縣,他們一人三馬,在他的率領(lǐng)下避開城高池深的大城,專挑中小州縣劫掠。
他們搶到了大量的速慎人的糧食、鐵器和布匹,當(dāng)那些速慎人試圖集結(jié)兵力來追時,他早已帶著這一百人的小隊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首次劫掠的大獲成功,給了他巨大的信心,也為他帶來了更大的名聲。
接下來,塔契氏等原先不看好他行動的奎因·塔依爾部氏族加入了他劫掠海平國的行列,察罕、阿盧孩兩姓塔依爾部也加入了他劫掠海平國的行列。
人的欲望是無限的,今年,草原的環(huán)境已然改善,牲畜繁育良好,牧草茁壯生長,但三姓塔依爾人已然習(xí)慣了劫掠,為了獲得更多的戰(zhàn)馬與奴婢,以便組織更多的騎兵去搶掠海平國,在他的率領(lǐng)下,他們?nèi)匀辉谶@個夏天和秋天劫掠了鐵炎諸部,搶到了大量的馬匹和人口,又用搶來的戰(zhàn)馬組織了更多的一股股的騎兵,以游擊之勢劫掠了海平國的州縣。
現(xiàn)在,鐵炎人終于來復(fù)仇了呢,或許,這就是他們這兩個草原部族的宿命,他們必然相遇,必然要血戰(zhàn)一場,以求得在草原上的生存空間!
那么就讓我們大戰(zhàn)一場吧!
我奎因·施烈門從不曾怕過!
施烈門猛地睜開了雙眼,他的目光銳利,看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