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亭西驛,深夜。
莫粦在驛館二樓的房間中翻來覆去,卻總也無法入睡,雖然長途跋涉,旅途艱辛,照常理他應在這個夜晚很快睡去才是,但他就是無法安眠。
莫粦躺在床上,雙目卻睜開著,這一回,他清楚的知道,不是身下這頗為精致的架子床的問題,是他自己的心神紛擾所致。
或許是震撼于海京城的繁華盛大、城池高深、人流密集,再想及草原的蠻荒貧瘠和人煙稀疏,雙方的差距如此之大,使得他首次感覺到了失落,亦或許是離家日久,想及母親和大哥仍在草原上為部落奔忙、住于粗陋的氈帳之中,而自己卻在這精致的房中安臥,還有接下來與海平國諸權(quán)貴的博弈等等心事,都使他無法睡去。
既然無法入睡,便出去走走,一覽海京夜景!
莫粦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他輕輕的甩了甩頭,呼出一口氣來。
他在傍晚夕食之時,從兆騫那里得知,海京城建城時是仿照襄朝長安城設有里坊,共得八十余坊,并以坊墻、坊門隔絕各坊,夜晚有宵禁之制,后來經(jīng)太宗、世宗、圣宗三代先王發(fā)展壯大,商貿(mào)日盛,沿街設店蔚然成風,坊墻、坊門的存在已嚴重影響城內(nèi)百姓的生活需求和城池的發(fā)展,故而便在第五代大王,明宗在位初年下召拆除了坊墻、坊門,并廢除了宵禁之制。故而他才想著夜游海京。
想到就走,他從床上翻下,穿好了皮袍和皮靴,拿起了床邊的彎刀,走向了門口。
畢竟已是深夜,鐵炎部使團眾人都已入睡,為了不吵醒眾人,他輕輕的推開了房門,放輕了腳步,慢慢從房中走了出來。
當莫粦剛要轉(zhuǎn)身往二樓梯口處走去時,一個聲音卻從身后傳來。
“咯吱。”
是隔壁房間開門的聲音。
隨著房門被推開,敕烈孤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了過來。
“大那顏,您是要出去?”
莫粦轉(zhuǎn)過了身來,小聲道:“敕烈,睡你的,我獨自出去看看這海京夜景?!?p> “兆騫不在,大那顏您并不熟悉這座大城的道路,深夜外出,怕是會迷路呢,不若明日白天再行游歷?”敕烈孤走到了莫粦的身側(cè),誠懇的低聲道。
莫粦搖了搖頭,他知道兆騫并未夜宿于驛館之中,而是回到了在海京城中的兆氏宅第。
“放心吧,敕烈,這都亭西驛就在內(nèi)城外的西面,我的雙目何其明亮,不會走丟的?!蹦懽孕诺馈?p> “我是您的納可爾,我的職責便是日夜跟隨您左右,既然您執(zhí)意要夜游海京,小人自當隨您同行,怎可安睡房中?”敕烈孤堅定道。
“你這家伙,好了,讓你跟著就是?!蹦懣粗妨夜聼o奈道。他知道敕烈孤的忠誠和謹小慎微,自己的這位貼身伴當之所以能如此快的推開房門發(fā)現(xiàn)自己外出,恐怕是自初夜之時,便帶刀守在了自己的房門外護衛(wèi),直到深夜來臨,才剛剛回到了他自己的房中,尚未入睡,便又聽到了自己房門的異響,以敕烈孤的謹慎,必然會外出查看的。
隨即,莫粦帶著敕烈孤悄悄的下了二樓,走出了驛樓的正門,他知道驛館大門處有海平國兵士把守,自己深夜外出,恐會引發(fā)不必要的麻煩和誤會,繼而,他便和敕烈孤轉(zhuǎn)到了都亭西驛的后院處,以他在海林驛住宿的經(jīng)驗看,類似此種驛館的后院,通常都有小門存在。
當莫粦和敕烈孤來到都亭西驛后院后,就著明亮的月光,他們沿著院墻細心的查找了一番后,果然,讓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門,于是,莫粦便和敕烈孤由這小門悄悄的出了都亭西驛。
從小門而出后,莫粦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一條小巷之中,他前后觀察辨別了一番,他沿著小巷的一頭看去,看到內(nèi)城那高大的城墻在月光下仍然依依可見,而兆騫說過內(nèi)城在北,是了,這小巷看來仍是南北走向的道路。
在確定了方向后,莫粦帶著敕烈孤沿著小巷往南走去,不多時,他們便遇到了第一個十字路口,在明亮的月光下,當莫粦站在十字路口觀察了道路和周圍的屋宇、景致后,憑著極好的記憶力和觀察力,他知道,在這十字路口上東西向的較為寬大的道路,便是他們今日傍晚自乾元天街向西拐入的大道,也即是前往都亭西驛的主干道。
“看來我們現(xiàn)在已是在驛館的西面了,走吧,我們便沿著這條東西向的大道再往西走便是了?!蹦憣﹄妨夜碌?。
他要避開乾元天街,雖然海京未有宵禁,但畢竟此時已是深夜,城中大多百姓已然安睡,乾元天街乃是全城中軸大道,怕是夜晚都會有兵馬來回巡視,自己二人發(fā)式、衣著皆迥異于一般速慎之民,若深夜于乾元天街上游蕩徘徊,恐遭懷疑,引起不必要的誤會,為了避免麻煩,他便選擇向西而行,隨機入小巷游覽。
在向西的大道上走了片刻后,又一個十字路口出現(xiàn)在了莫粦和敕烈孤的眼前,莫粦停下了腳步,卻是一個南北走向的小巷與大道交叉了,因北面是內(nèi)城方向,莫粦便下意識的向南望去。
他看到,沿著小巷往南,巷子兩側(cè)屋宇緊密卻并不顯高大精致,似是百姓民居,又有幾桿寫著“酒”、“醋”、“面”、“布”、“鐵”的小門旗在月光下輕緩的飄著,看來亦有小商家在此落鋪。
有煙火氣,就是它了。
莫粦心中有了決定,遂抬步自十字路口向小巷南邊走去,傍晚時分,他已見識到了乾元天街兩側(cè)氣勢宏偉、飛檐斗拱、精致高大的樓閣屋宇,此時便想著再領略一番這海京城的尋常百姓家。
當莫粦往南進入小巷后,左右的民居已皆是木門緊閉,人聲全無,一片安詳中,只是偶爾傳來幾聲犬吠,而那掛著小門旗的商家,也大多打烊落了鎖,不復白日的喧鬧。
巷子幽深,莫粦和敕烈孤一前一后,信步而覽。
“希津津?!?p> 有聲音自前方傳來。
“大那顏,有戰(zhàn)馬在前!”敕烈孤握緊了刀柄,快步走到了莫粦的身側(cè),沉聲道。
“嗯?!?p> 莫粦聚目向前看去,敏銳如他,亦是聽出了那是戰(zhàn)馬的響鼻聲,而前方,隱約有人影佇立。
“我們過去看看!”莫粦大步向前走去,在這海平國都城之內(nèi),深夜之時,卻有戰(zhàn)馬和人影現(xiàn)于民居小巷,倒是引起了他的好奇。
“是!”敕烈孤知道勸不住莫粦,便緊隨莫粦向前走去。
待到走到了那人影近處時,月光下的景物就越發(fā)清晰,小巷的西面,有兩匹戰(zhàn)馬栓于木樁之上,有一身披黑甲的武士抱刀而立,而在那武士的正前方,一間掛著“酒”字小門旗,外懸一盞小燈籠的簡陋酒館便出現(xiàn)在了莫粦的眼中。
莫粦就著月光和燈籠昏黃的火光向酒館木門之上看去,只見一塊潦草寫著“無憂酒館”的粗劣木匾正掛于梁上。
無憂?好寓意,好名字。
此時酒館的木門正開著,莫粦收回了目光,方要抬步而入時,那黑甲武士動了。
“止步!”
武士擋在了莫粦的面前,他的右手握在了刀柄上,低沉著聲音道。
“大膽!”
未待莫粦出聲,他身后的敕烈孤就迅猛的一個跨步,低喝一聲沖到了莫粦身前,他的彎刀已半是出鞘。
莫粦看著按刀擋在自己面前的武士,他看著很是年輕,一頭長發(fā)自兩鬢扎于腦后垂下,卻并未束發(fā)于頂,他的右耳上帶著一枚彎月形的骨質(zhì)耳環(huán)。他的膚色白皙,雙眉淡而微微上挑,他的右眼處有一道自眉上豎著貫穿整個右眼框的疤痕,配上他淡漠冰冷的表情,顯得格外肅殺狠厲。
“酒館開著,我便要進去喝上一杯,憑你?還攔不住我?!蹦戄p輕地拍了拍身前的敕烈孤,示意他不要緊張,而后他微微咧嘴,凝視著那年輕武士道。
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廝殺的莫粦在這年輕武士身上感受到了同樣的氣息,那是歷經(jīng)血腥廝殺而帶有的冷酷戾氣,深夜之時,諸商鋪皆已打烊,唯此一家酒館獨開,且有戰(zhàn)馬和武士在門外而立,便顯得格外扎眼,他倒要看看,這酒館中究竟發(fā)生了何事?泱泱海京,難道還有賊寇入城?
“你可以試試!”年輕武士絲毫不讓,他在酒館木門前緩緩地拔出了刀。
“試試?”莫粦微微笑了笑,而后他的雙目開始變得銳利起來。
眼看雙方劍拔弩張之時,一個頗為淡然平和的聲音卻自酒館門內(nèi)傳了出來。
“深夜相遇,便是有緣,哥舒,讓他們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