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陳皪：

　　十二月的初始，A城下了第一場雪，在一個開始很晴明的一天，中午，出人意料的。林瑯很興奮地給我打來電話，讓我看看窗外。

　　“下雪了。“她在電話那頭歡呼雀躍地說。

　　我這才轉身拉開身后的百葉窗，看見對面不遠處的別墅群小樓的紅色斜頂已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雪，雪沒有很大，在明亮的天空中若隱若現(xiàn)，仔細看才能看得清，飄飄蕩蕩的，像柳絮一樣。耳邊是林瑯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她很高興地說今晚剛好是張眠參加電影節(jié)頒獎禮的日子，是個好兆頭，“剛好楊奇老師也要去，我就跟楊奇老師提了一下，楊奇老師就馬上答應帶上我一起去。我說不定可以親眼看到張張拿獎呢？這或許是她人生中第一個演繹獎項?！?p>　　“是嗎？那真是不錯?！拔艺f。

　　“我晚上可能會晚些回來，你不要擔心，楊奇老師答應搭我一程，剛好他家順路，你也不用讓楊叔叔來接我了?！傲脂樀馈?p>　　“好。“我說。我故意沒告訴她其實晚上我也會到場。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生，喊她的名字，聲音有些沙啞，大概就是她口中的楊奇老師。林瑯趕忙應了一聲，才和我道：“又要開工啦。拜拜?！?p>　　“去吧?！拔艺f。

　　“晚上見?！八f。

　　“晚上見。“我說。她這才掛斷了電話。

　　電話掛了之后，我在窗邊站了好一會，回過神來的時候，雪下的更大了些，紅色的屋頂上已白白地更厚地鋪了一層雪，完全看不見屋頂原本的紅色。

　　鐘聲過來敲了敲門，遞給我一份文件，我們談了會工作的話，后面漸漸地話題說到別處去了。

　　“聽說今晚有電影節(jié)，你也會去。“鐘聲說。

　　“是，剛好投資的一個紀錄片項目入了圍?！拔艺f。

　　“能不能帶上我?！扮娐曊f。

　　其實從他提起這話我便猜到了鐘聲的想法，不過出乎意料的是鐘聲倒也沒藏著掖著，很快便直入正題。

　　“這倒也不難。跟相方說一聲，本來是我要他跟我一起去的，他估計去的多了也不太在意，你去跟他說你樂意替他去，他肯定答應?！跋喾绞切麄鞑康牟块L，平常這種場合都是由他出面。

　　“謝謝。“鐘聲說。

　　“不客氣?！拔艺f，才問：“是為了張眠？“

　　“嗯，算是吧。“鐘聲支吾地說。這時候他倒是靦腆起來了。

　　“那挺好的?！拔艺f。其實我對于他和張眠的事情并不關心，但我知道某個人卻是很想了解的。只不過礙于面子，他終究不好直接問，我便只能無奈代勞了。

　　“對了，如果可以的話，幫我跟那位顧先生道個歉。上次，我不分青紅皂白就動手，實在是對不起。這些日子也沒機會見到他，沒辦法親自跟他道歉，我一直覺得很慚愧?！扮娐暤?。

　　我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道：“等下次見面，我會替你跟他說的。你也不要自責了，誰看了那種報道都會生氣的。“

　　鐘聲只是默默地，沒再說什么，便出去了。

　　晚上八點的時候，雪總算小了許多。男女明星們強忍著寒冷抑制顫抖的身體佯裝鎮(zhèn)定地走完了紅毯，典禮正式進入最激動人心的頒獎時間。頒獎之前照例要有歌舞表演，演出的嘉賓中居然有林然和顧瀟瀟。我想以他們的資歷自然是不夠資格登上這樣大型的舞臺的，大概這里面有顧家的出力。會是誰呢？我想，顧長風斷然不可能，而顧聿明有心無力，除了他大概也不會有其他人，只不過他能這樣支持顧瀟瀟的決定還是讓人出乎意料，原本以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已經是極限了。我自問閱人無數(shù)，沒有幾個人的心思是猜不透的，顧家明卻顯然是個例外。他到底是如何考慮的？難道真的愿意無條件支持顧瀟瀟和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藝人？

　　張眠出演的電影成為本次電影節(jié)最大的黑馬，拿下了最佳新人導演，最佳電影劇本和最佳女主角的獎項。張眠在領獎的時候沒有掉眼淚，表現(xiàn)得十分平靜，但是整個身體一直在顫抖，拿著水晶獎杯的雙手抖得更厲害，雖然她極力地在遏制，依舊止不住抖動，我不知道那是因為天氣太冷而她穿的太少，還是因為她的激動。也許兩者都有吧。我并不關心，只是在想林瑯此刻大概也在現(xiàn)場，在某個黑暗的角落里，看著臺上的好友，或許正在默默地流著眼淚。我坐的位置十分靠前，又在中間，眼前是璀璨的舞臺，周圍的一切一概是看不清楚的。

　　頒獎典禮結束的時候，我本想去祝賀張眠，當然主要原因還是因為覺得林瑯必定會想辦法第一時間去祝賀自己的好友，而就在這時候我居然遇見了久未謀面的顧家明?？匆娝哪且豢蹋液孟窈鋈幻靼琢它c什么，但只是隱隱約約的還不夠清楚。很快他也看見了我，微笑著跟我打了個招呼，便向我走了過來。

　　“好久不見，陳皪?！邦櫦颐髡f。他的聲音不大，一如既往地堅定威嚴，很像他的父親。

　　“好久不見，大哥?！拔艺f。一般我都是跟著顧聿明他們喊他“大哥“。

　　我們很客氣地寒暄了一番，各自問候了對方的近況，顧家明才開始進入正題，說起了我父母親最近打算“破冰“的事情。

　　“大概是為了你的未來鋪路?！邦櫦颐髦毖圆恢M地說：“但是朱家肯定不樂意。聽說已經有人出手了?！?p>　　商場上的消息他倒是一貫的靈通。

　　“是，什么都瞞不過大哥?！拔艺f。

　　“我不擔心你。“顧家明微微一笑，目光很凌厲地看了我一眼，道：“朱慶只是個草包。他的那些買賣都被你吃的差不多了吧。“

　　我驚訝地看了眼顧家明。雖說知道他消息靈通，但沒想到我暗地里收購朱慶在香港上市的一家時尚品牌公司股份這樣隱晦的事情也讓他查到了。

　　大概是捕捉到我臉色的變化，顧家明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放心，我和朱家沒交情，對他們并不關心。而且就算現(xiàn)在知道告訴他估計也為時已晚了吧。我關心的是你，陳皪?！?p>　　“為了瀟瀟？“我問。

　　“不完全是。也是為了顧家?！邦櫦颐鞯馈?p>　　“你在擔心未來陳氏集團和江氏集團的繼承人是個草包，以后會對顧氏的合作不利？“我說。

　　顧家明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雖然我和你從小就認識，但是我真是一點兒也不了解你。關于你的事，我也只是從新聞報紙或者我父親，我弟弟妹妹那里聽說。還希望你不要怪罪我?！邦櫦颐髡f。

　　“怎么會?！拔艺f。商場如戰(zhàn)場。生意場上無父子。

　　“你比我想象中能干?！邦櫦颐髡f。聲音平靜得簡直不像在夸贊別人，我暗暗地想，忽然覺得好像有人也這樣評價過我，大概是林瑯。

　　“沒想到大哥也會來?！拔业?，故意想扯開話題。

　　“瀟瀟非要我來?！邦櫦颐麟y得露出了一抹寵溺的笑，道：“我想她是希望我支持她的戀愛。“

　　顧家明估計并不滿意，他說到這里的時候剛剛流露的一點點笑容瞬間消散了。

　　“怎么？“我說。

　　“那個男人并不愛她?！邦櫦颐骱芄麛嗟叵铝私Y論。

　　“這話從何說起？“我問。其實我也有些心虛，因為那天林然看見我時的目光。但我很懂得隱藏，顧家明大概沒有看出異常。

　　“男人才最了解男人。“顧家明很堅定地說，語氣中大概隱藏著怒氣，“瀟瀟還小，不懂這世上的男人。這世間并沒有永恒的愛情?！?p>　　“你也要阻止瀟瀟？“我有些緊張地問，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我并不希望他這么做。當然這是很自私的想法，若是有瀟瀟纏著林然，林然才能離林瑯遠一些。

　　“不，瀟瀟的性子我很了解，越是阻止她便越要反抗。不過我想她總有一天會明白，我會讓她看清楚想明白。“顧家明語氣堅決地道。后來我總想，他最后那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顧家明說完這話，便聽見顧瀟瀟一邊喊“大哥“一邊拖著林然往這邊走過來。我和林然對視了一眼，本想先走一步，卻被顧瀟瀟叫住，低聲在我耳邊道了一句謝，才微笑著跟我告別。她最后的天真甜美的笑容讓我很愧疚。我逃也似地快步走開了。

　　幸好這時候張眠他們還沒走，張眠正在和林瑯說話，旁邊站著鐘聲。林瑯果然很高興，歡欣鼓舞地給她祝賀，甚至唱起了歌，連我過去也沒注意到，是鐘聲第一個看見了我，遞給張眠一個眼神的暗示，她們才回頭。

　　林瑯看見了我雖然驚訝卻更歡喜，迅速跑過來擁抱了我。

　　“恭喜?！拔艺f。

　　“謝謝。“張眠道，她的手還是微微顫抖，但身上已經披了一件厚厚的羽絨服。

　　我們照例寒暄了一番，直到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走過來，對張眠說是時候出發(fā)去晚宴了。張眠這才依依不舍與我們告別。她大概原本想讓鐘聲陪著一塊兒過去，但不知什么原因鐘聲拒絕了，兩個人又說了些話才告別。

　　出了頒獎典禮的禮堂大門，林瑯便開始“興師問罪“，道：“晚上你要過來這事兒，怎么不在電話里告訴我啊。“

　　“反正都要見的。何必提前說?！拔摇袄碇睔鈮选暗氐?。

　　“有你這樣做男朋友的嗎？“林瑯撅著嘴巴不滿地道。

　　外面廣場上的燈管黃澄澄的，照出了雪花優(yōu)雅的鵝毛般輕盈的身姿，宛若電影里的浪漫景象，周圍是出出入入的人和車，西裝長裙，衣香鬢影，是于紙醉金迷之外的一種寧靜。

　　“我們走走?！拔艺f。

　　林瑯倒是也不鬧了，乖乖地由我牽了手。我們走到廣場外頭，沿著河流沿岸的專門辟為觀賞城市河邊夜景的小路上一路走著，沒多久頭上肩膀上都積了落雪。

　　“想和你在雪中走走，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白頭?！傲脂樅鋈坏?。

　　“什么？“我覺得自己好像沒有聽明白，她是不是說了那樣的話。白頭到老？這個詞從前還從未出現(xiàn)在我的字典里?，F(xiàn)在想想居然覺得很震撼。

　　“我在網上看到過的一句話。是不是很浪漫?！傲脂槒澲每吹难劬泛呛堑刈Я俗业母觳矄栁?。

　　“嗯?！拔艺f。

　　“這么冷淡啊。“她有些泄氣，道：“陳皪，你好無聊啊，一點兒也不懂浪漫。“

　　“你愿意和我白頭偕老嗎？“我停下腳步，認真地低頭看著她，問道。

　　林瑯顯然很驚訝，她大概完全沒想到我會這樣說，所以她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鞍最^偕老“這個詞匯于現(xiàn)在的大部分的年輕人而言是多么陌生的字眼，可況林瑯還那么年輕，這于她是太遙遠的事。

　　“剛剛那句話的意思?！拔矣瞄_玩笑的語氣道：“你不是想和我一直走到白頭？“

　　林瑯才明白過來，松了口氣似的笑了，道：“嚇我一跳，我還以為...算了?！?p>　　她欲言又止，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只是抱住我的胳膊拉著我繼續(xù)往前走。

　　“回家吧。“我拍干凈她烏發(fā)上的雪，道。

　　“好?！傲脂樄怨缘氐椭^，任由我折騰她的頭發(fā)。等我弄完了，她才踮起腳也要幫我。但我比她高出許多，即使她踮起腳也很吃力。林瑯有些泄氣，鼻頭凍得紅紅的，命令我低下頭。我很順從的低下頭，卻握住她的手腕，順勢將她拉入懷中，道：“別玩了。”

　　“誰和你玩啊。”林瑯在我懷中悶悶地道。

　　河面蕩漾著兩岸的燈火，有種流金浮動的夢幻感。雪花落下去，消失在黑暗里，燈影浮動的水面泛起波紋。

　　“陳皪，你的懷抱真暖和?！绷脂樀溃澳氵@件大衣什么牌子的？”

　　“······”

　　我哭笑不得。

　　“走吧，回家?！蔽艺f。

　　頒獎典禮后的第二天，便是周末。我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讓我前去郊區(qū)的別墅吃飯。我大概想到他的用意，仍然答應前往。

　　這一次仍然隔著一條長桌，我們各坐一端。也許是為了能平和地吃完一頓飯，父親在整個用餐的過程中都沒有提及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只是例行問了些工作上的事情。

　　這樣的平靜一直持續(xù)到我將要離開的時候。

　　客廳里很大聲地播放著賽馬節(jié)目，光是聽聲音便能感覺到屏幕外解說人口水四濺解說賽馬的激動心情，父親坐在他的大沙發(fā)上，盯著屏幕看了一會，才調低了音量，我知道大概這時候他才要開始走入主題。

　　“喜歡賽馬嗎？“父親問。這還是他第一次問我“喜歡不喜歡“某樣東西。

　　“還好?！拔艺f。

　　“我沒太多愛好，還就喜歡賽馬。你知道賽馬最重要的是什么嗎？“父親挑了挑眼尾，向我瞥了一眼，問道。

　　“不知道?！拔艺f。

　　“是選擇一匹好馬?！案赣H說，“商場上也好生活上也好，個人選擇極為重要。一個公司你需要選擇對公司有用的人才，生活上也要選擇能支持你的伙伴，不管是朋友還是妻子?？傊?，你要懂得在正確的時間做出正確的選擇，才能讓你的生活一路向前?！?p>　　“謝謝父親教誨?！拔艺f。

　　父親聽了這句恭維很是高興，笑道：“你明白該怎么做了？“

　　“我明白?！拔艺f：“但我更喜歡順著自己的心情?！?p>　　父親終于有些坐不住，然而還是強壓著，道：“你怎么就執(zhí)迷不悟，怎么就不能和我學學?！?p>　　“學什么？向您學習娶一個富家女，平步青云了就離婚再娶？為了自己的飛黃騰達對自己的親兒子不管不問？“

　　“你···有你這么和老子說話的嗎？“父親終于忍不住怒火拍案而起，一只手抑制不住激動地顫抖地指著我。

　　我不為所動，道：“在我需要有人管管的時候你們不管，現(xiàn)在又何必非要管?！?p>　　“你究竟是著了什么魔，非要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這個問題您問的很好，這個問題我也是不久前才真正想明白了?！拔艺f，語氣倒是漸漸平靜許多，道：“還記得大學創(chuàng)業(yè)開始的那幾年，生活很艱難，每天每日每夜的工作，有時候忙起來就干脆睡在公司里，到現(xiàn)在，公司里也還有一個房間是專門用于留宿的。那時候的事情，和誰說起來，他們都會感嘆一句'可真艱苦啊，總算熬過來了'，但是我從來不覺得，是真的不以為意。那時候我的一些朋友總盼望著早點下班，期望休息日早點來，可以去玩，郊游，遠足，聚會，但是我獨獨對這些沒有期。我不盼望假期，也不期望早點下班，這并不是因為我是老板的原因。對于我來說公司和公寓只是一個名字的區(qū)別。早回去晚回去都一樣。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我想早點下班，想著或許她已經回家了，正在家里等我，如果沒辦法必須要工作到很晚，也不想留在冷冰冰的公司里，只想回去看一眼。她上下班的時間很不固定，我也一樣，有時候她比我早一些回了家，早早在樓下看到公寓里亮起的燈光，我就會很開心，心中會涌起一陣暖意。也許也正是因為上下班時間的不確定，對于回家卻反而有了一種期待，每天回去的路上我就會想，今天不知她是不是先回來了？如果她在，那感覺便像是選中了一顆自己鐘愛的口味的巧克力，那樣的興奮和幸福。父親，我這么說您能明白嗎？“

　　父親站起身，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擺擺手，道：“什么巧克力，糖，你當還是小孩子。算了算了，我不說了?！?p>　　“對了，朱慶的事。“父親的聲音忽然低下來，道：“小懲大戒就好，別太過分了?！?p>　　我冷冷一笑，輕輕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