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頭的水渠邊一群婦女正嘰嘰喳喳的說笑不停。不知何年何月修筑的水池子已是面目全非,洋灰堆砌的石塊豁口參差不齊,四周雜草叢生。有勤快的婦女早已在草叢上晾起了床單被罩等大件衣物。能不能晾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脫了水分再往回搬運時籃子里不至于那樣下沉。
從水渠底端伸出的粗水管緩緩的往外淌著水。婦女們聽到扁擔挑子跟鐵桶磨擦的吱扭聲,連忙往旁邊移動讓出水管跟前的小道。一抬頭見德福正耷拉著腦袋無精打彩的提溜著著扁擔水桶站在邊上,不好意思的笑笑都不再說話!
德福心情正煩悶,點了頭算作打了招呼。從鍋莊搬家到這龜壽村才不久,鄉(xiāng)黨之間還不熟,排外的情形倒沒有,德福自個兒倒是渾身不自在了起來。
“都洗衣服咧!”德福憨笑著問候這一群婦女,傻不愣丁的站著總不是個辦法。
沒人搭理他,弄得德福站在邊兒上是一臉迷茫。
“這伙人咋這樣呢?”德福心里頭不是滋味兒。打不著水,牲口正咧著一張大嘴候著哩,這可咋辦!面對一群生疏的婦女德福心里干著急著卻想不出任何辦法。
“你打你的水,干愣著看我們做啥嘛?”蹲在水潭對面拉扯著床單的女人見德福傻愣著,似乎有點不自然,站起身愣不丁的沖著德福來了一句。
“水......水......哎呀!水不能打!”情急之下的德福臉漲得通紅,掃了一眼往外淌著水的水管,說話也跟著結結巴巴。
見德福傻愣著說話結巴,女人們哄笑著你一句我一句的接話:
“這漢子啊,愣不丁的掉進了花堆堆里,話也不會說了?!彼{格子衫兒的女人掩嘴笑著。
“桂花嫂子身上香,香得人家找不到水眼子!”紅格衫兒的女人嬉笑著,把水撩在了粉色女人的臉上。這一群婦女嬉笑打鬧著,水花濺得到處飛舞。
“沒個正形!也不害臊!”人群中突然傳出一陣叱責聲。眾人一回頭連忙回到各自位置,忙起了手中的活兒。
說這話的正是族長黃肅廉的夫人黃張氏,一頭花白的發(fā)髻,別看七十多歲的人兒了,走起路來一陣風兒似的。德福認識她,進村的時候正是這黃張氏幫忙張羅的。族長夫人說話分量兒自然不在話下。德福連忙點頭打了招呼。
“鄉(xiāng)鄰一家親,瞧瞧你們一個個的說的那叫什么話!”黃張氏并不是因為眾人欺生而惱怒,一群婦女當著男人的面兒說出這般輕浮的話,是該受到責備。
“沒啥,沒啥,就是開開玩笑嘛!”藍格子衫兒的女人嬉笑著臉解釋著。
“就你最俏皮!”黃張氏一噘嘴笑笑,伸出手指頭指了指穿了藍格衫兒的女人,挎著竹籃子徑自離去。
低頭洗衣的女人們低聲嘀咕著,紅格衫兒的女人羞得滿臉通紅只管忙活著不再說話。
“哎呀!桂花嫂子,你往過擰一擰唄,撅著個大腚,人家怎樣裝水嘛!”話音一落,哄笑聲再次掀起??拷茏拥闹心陭D女狠狠的瞪了藍格衫兒的女人一眼,往邊上挪了幾步讓出道兒給德福裝水。
德福傻愣著呆立在一邊一動不動。
“接水?。∩点吨缮??”藍格衫兒的女人瞪了一眼呆著的德福。德福胳膊夾著扁擔,倆水桶明晃晃的擺在腳邊,沖著水管看了一眼不敢近前。藍格衫兒女人見狀甩了手上的水珠子,麻利的挽起褲腿撲通一聲踩進水潭里,剛玩下身查看了水管一眼就驚叫了起來。
“哎呀呀!這誰干的好事!”踩在水潭里的藍格衫兒女人驚叫著,眾人一抬頭,只見這女人手上不知何時竟多了條女人的花布大褲衩子。難怪德福遲遲不敢近前,原來是這玩意兒堵住了水眼......
“這......這......這干的啥事兒嘛!”眾女人七嘴八舌的數(shù)落著。
靠水管最近的桂花嫂子一見那大褲衩子,瞬間臉紅的能滴出血兒來。不待眾人話落,一把搶過去塞在了腳邊木盆里。
德福不知道說啥,也插不上什么話兒,接完水就灰溜溜的挑回了家。
一想到花布大褲衩子,女人的!往石槽子里添著水的德福忍不住樂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兒。
“娃兒們一個個長大離去了,有啥樂呵的!”喜鵲娘正在院里攤開的竹席上拆著舊棉被,見德福樂呵呵的樣子,忍不住數(shù)落了起來。
老黃甩著尾巴驅趕著屁股周圍嗡嗡作亂的牛蠅?!熬镏拇箅?。”這句話再回響在德福耳畔時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兒來。
喜鵲娘有一句沒一句的數(shù)落著,德福不理她,自己樂呵著自己該樂呵的事情。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德福早早的起來張羅著知娃洗臉穿衣。喜鵲不懂事,非要跟著知娃哥一起進城,被呵斥了幾聲捂著嘴退回了屋里躲在鍋臺邊自個兒生悶氣去了。
農忙時節(jié),德福急著趕路,早點兒趕回來還有農活要做。一路爺倆相跟著很少說話,德福不時的轉身催促知娃跟緊點,怕迷了方向跑進了岔道。
縣城不大,王字形分布的幾條街道交錯相通。關中大酒樓并不難找,即使沒進過門的人們都會以從這門口經過過而吹噓好長一段時間。說樓宇飛檐峭壁,說青龍燉湯煲千年不熄的比比皆是。
花州縣城地處古鄭縣縣城原址,南接秦嶺北至渭河南岸,東通華山,西直抵唐王朝古都長安。是方圓數(shù)百里掐指難尋的繁華富庶之地。關中大酒樓坐北朝南,遠遠望去正如傳說中的一般。雕梁畫棟飛檐走壁難掩其表,門庭若市走馬抬轎難掩其內。門口十八口渾黃的大水缸分兩邊一字兒排開,明晃晃的酒幌子迎風招展。迎賓的伙計們清一色黑絲短汗衫,肩膀上搭著白生生的羊毛手巾站立著,啥也不用干。
德福來過幾次,也跟人吹噓過。真真兒的要近前,卻內心犯怵。在門口徘徊張望著卻不敢過去。知娃沒見過世面,緊緊的依偎在背著鋪蓋卷兒的德福身后。倆人轉的次數(shù)多了,難免不引起伙計的警覺,剛要離開便被肩頭搭了羊毛手巾的伙計攔住。
“干啥的?”
德福想解釋,見對方人多,話到嘴邊瞬間又啞了口。只瞪著眼攛掇知娃趕緊說話,知娃好歹讀過幾天書,見那伙計倒也和善不像尋院的打手一般兇神惡煞,連忙近前搭話。
“找掌柜!”知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話。
“張、王、李、趙、錢,敢問鄉(xiāng)黨找的哪一位?”伙計背百家姓一般一口說出五位掌柜來。驚得德福知娃倆人目瞪口呆。
“這回回去可有的說道了?!钡赂P睦锵胫?,卻不知如何回答伙計問話。知娃也瞪大了眼珠子眼巴巴的呆望著德福。
見爺倆都答不上來,伙計一揮手,驅趕著倆人離遠點。轉過身去不再搭理他們。
知娃跟著爹遭了冷遇,一步三回頭的來到了酒樓對面的小巷子里。趕了半天的路,肚子早咕咕的折騰了起來,事情再急,先填飽肚子再說。
小飯館的伙計正拿了毛巾在前臺擦拭酒壺,見有客人進門,連忙起身召喚著。用那擦過酒壺的毛巾使勁的在那坑坑洼洼的桌面上來回舞動著,桌面還是布滿了坑洞。
“鄉(xiāng)黨,吃點啥?”小伙計擦完桌子,將那毛巾順手往肩頭一搭,弓著腰子笑瞇瞇的問話。
德福瞅了眼知娃,娃娃第一次下館子可不能虧欠了娃娃。心里想著便隨口問了句“都有啥!”
伙計見倆人也是個生客,不由得直起了腰板扯開嗓子沖著里間吆喝了一句:“來倆客,頭面湯兩碗!”一轉身又回到柜臺上擦酒壺去了。
不一會兒功夫,便有另外一名伙計用褐色的木托盤端著兩碗面湯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桌上。面湯上面放著木筷,湯里浮著一層稀稀拉拉的蔥花,除此之外空空如也別無其他。
德福心里明白,這是把自個兒當做趕腳的腳夫對待了。腳夫手頭不闊綽,常年在外的掙點兒辛苦錢,每到飯點兒,拿不出盤纏,店家仁義總會端出一碗澄清的熱乎乎的面湯,在撒上一把蔥花。腳夫一般都會自備干糧,將那苞米高粱饅頭掰碎了泡進湯里,胡亂的扒拉幾口也算是吃了一頓飽飯。
這樣的飯當年德福跟著德林過渭河找滿倉時連著吃過好幾頓。錢不錢的并不重要,吃完飯實在抹不開面子的就象征性的在桌面上隨便丟幾個銅板算作飯錢,實在拮據(jù)連毛票也拿不出的也不打緊,吃完之后將那空碗拿到屋外水甕前涮洗干凈放回桌子就可轉身走人。都是鄉(xiāng)黨,店家一般也不會說道什么,白占了飯桌喝了面湯使了碗筷,店家又搭上了一把蔥花。也算是拉攏主顧的一種手段罷了,人生在世誰還能每個難悵嘛!
想當年就是在這張飯桌上,對面坐著的可是那憨厚又倔強的德林哥。一身使不完的力氣,一頓就著干饃饃能喝三碗面湯?!拔锸侨朔鞘率滦?,欲語淚先流?!蓖蓺馕疵摰闹?,德福忍不住沖著柜臺邊擦拭酒壺的伙計吼道:“崽娃子,菜單拿來!”
伙計一愣,連忙點頭哈腰的拿了菜單近前,德福一扭頭卻不看,弄得伙計一臉難堪。
“叔,菜單!”伙計輕聲招呼著德福。
“不看,不看!”德?;剡^頭來一愣,連忙揮揮手拒絕?;镉嬅媛峨y色,德福瞅了眼知娃也不再為難這伙計娃,回了句“羊肉泡饃!”架勢神氣聲音渾厚悠長。
“叔,幾碗?”伙計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忘了眼德福壓低聲音追問。
“一碗么!這娃!”德福責怪著。
“正堂,貴客倆,羊肉泡饃一碗......”小伙計的聲音回蕩在小店里,聲音同樣拉得渾厚悠長。
飯還沒上桌,德福卻早已從布袋子里掏出喜鵲娘準備的黑面餅子,就著面湯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