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的關(guān)中平原氣溫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悶熱，更沒有南國夜色垂暮下的蚊蟲叮咬。四處雖還時不時的響徹著稀稀拉拉的蛐蛐兒聲，夜色倒還算得上格外的靜謐。昏暗的土坯泥巴墻這種極具地域及歷史民族風(fēng)情的瓦房小屋里，昏暗的燈光顯得格外的神秘。
成三狗的傷勢已經(jīng)完全好轉(zhuǎn)，這個無知而傻愣著的娃兒似乎并沒有因為失去兩根手指頭而沮喪不安。在同樣圍著敦厚的土坯墻的火炕上，正籌劃著怎樣盡快的回到學(xué)校去。傍晚的時候他碰到了時常同他一起玩耍的胖墩，也得知了學(xué)校關(guān)于音樂課的安排。只是因為傷殘的原因，他已是近兩個禮拜的時間沒能跨進學(xué)校大門一步了。甚至于連課本也是青山先生親自送上門來。
三狗就這樣惴惴不安的等待著，他知道無論如何祖父的意愿他是絕對不能違背。畢竟這才是正兒八經(jīng)的疼愛自己的親人。三狗有兩個弟弟，現(xiàn)在三弟剛滿兩歲，不知因為什么緣故落下個腿發(fā)軟的毛病。二弟雖調(diào)皮搗蛋但絕對算得上是一等一的背后掄磚頭的主兒，別看平日里不怎么說話，只要一出門脫離了家人的視線，那家伙撒開丫子不到天黑都挨不著家門。
因為兩個弟弟還都年幼，父親又深陷在無盡的哀愁當(dāng)中，雖在祖父自知老漢面前盡量的顯得順從。實際上背地里也不知因為娃兒的事情同母親鬧過多少次別扭了。只是迫于祖父的威嚴即使吵鬧也壓低了聲音不敢鬧出動靜來。
成老三自有成老三哀愁的道理，一連串的生了三個大胖小子，在這莊戶人家這本是上輩子積了陰德的大好事。可是誰又能料想到現(xiàn)在一個接著一個的生出端倪來，誰又能承受得了呢？
如果說老大三狗的手指那是人禍，那么老三突然間腿腳發(fā)軟站不起來的毛病那無疑就是天災(zāi)了?，F(xiàn)在就老二一天像個二流子一樣在村西的糞場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會兒捧回了野生的芝麻，一會兒又是兜回長在糞堆上的西瓜。西瓜也罷，芝麻也罷，關(guān)鍵是生不溜秋的生瓜蛋子竟也咂巴得津津有味。弄得成老三實在懷疑這老二也腦瓜子出了問題。
常言道：“逮豬崽子看母豬?！背衫先氩煌檫@事兒能不同雪芬鬧騰。整天怒目圓睜的仿佛要炸了似的。
現(xiàn)在三狗在胖墩的嘴里得知了學(xué)校要上音樂課的事兒，對于一個三歲就進入龜壽小學(xué)做旁聽生的三狗而言。那該是多么誘人的一件事啊！三狗現(xiàn)在六歲了，真真正正聽得完整且完全聽得明白的一首歌那還是上個月在二叔家飯桌上的錄音機里播放的那一首叫做《樣樣紅》的曲子。
盡管他對于唱這首歌的人與其說不甚了解，實質(zhì)上是壓根兒就沒聽說過。后來，在堂哥的幫助下才知道唱這首歌的人叫黃安。黃安是誰對于年幼的成三狗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首歌的歌詞，的確令人內(nèi)心澎湃激蕩。成三狗乍一聽，這不正是寫自個兒嗎！三狗不是自戀，是實實在在的被這一種叫做文字的東西所陶醉。這或許就是文字的靈魂與力量了吧！
樣樣紅
詞：黃安曲：黃安
青春少年是樣樣紅你是主人翁
要雨得雨要風(fēng)得風(fēng)
魚躍龍門就不同
青春少年是樣樣紅可是太匆匆
流金歲月人去樓空
人生渺渺在其中
榮華富貴呀飛呀飛
世上的人呀追呀追
榮華富貴呀飛呀飛
何時放下歇一歇
能不能愿晝吉祥夜吉祥
愿用家財萬貫買個太陽不下山
年幼的三狗理解能力有限，但聽得出，這首歌說的是要珍惜時間，時光一去不復(fù)返，愿用家財萬貫買個太陽不下山。這可是有錢人玩的把戲??！三狗身無分文，一個六歲多的山溝窮小子，他哪里有那么多的錢財買個太陽不下山呢？但他喜歡那樣的氣魄，在幼小的價值觀里隱隱的產(chǎn)生了一絲不屑。畢竟，有錢沒錢的咱另說，要真論拿錢買太陽，那簡直是異想天開的天方夜譚......
三狗多想去上這節(jié)音樂課??！好不容易這才盼回了老祖父自知老漢。能不能去學(xué)校就全看自知老漢的決斷了，畢竟，在這個家里，老祖父的話還是有些分量的。
這不，前院的木門發(fā)出沙啞而沉重的吱紐聲。還沒進院門就一聲接一聲的咳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正是剛串門子回來的自知老漢。老漢畢竟年紀大了，抽了一輩子的旱煙，這會兒抽不上幾口就嗆得發(fā)出一連串的咳喘聲。臉色也漲得通紅，這本就黝黑得布滿皺紋的臉盤子也不知何時又開始腫脹了起來。
自知老漢前腳還沒進上房屋，坐在炕上的老伴兒就一聲接一聲的開始數(shù)落埋怨了。老兩口顯然為這旱煙鍋子的事兒不知鬧騰了多少次了。自知老漢就是忌不了，他也深知這是老伴兒心疼自個兒，但是沒辦法，煙癮一上來渾身都不舒坦。本就因心梗落下病根的自知老漢也早感應(yīng)到自個兒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的頹敗，但是在生老病死面前他又能奈何呢！只能聽天由命的過活一天是一天。
在三狗的再三攛掇下，祖母還不待老漢上炕，就把三狗要去書房上學(xué)的事兒告知了自知老漢。畢竟祖父別看脾氣大，對于祖母的話向來也是三思而后行的，至少絕不會一口否定。這也是三狗唯一的機會。
“啥！上學(xué)！那手傷成那樣，磕了碰了咋弄！”祖母的話剛說完祖父就跟著急眼了。顯然跟三狗料想的結(jié)果完全不符合。
三狗可是自知老漢最心疼的孫子了。掐指算來，自知老漢有三個兒子三個女兒，女娃子都不作數(shù)，光孫子就有八個，可是真論最疼愛哪一個，非三狗莫屬。畢竟這娃兒自打出生一滿月就一直睡在老漢的火炕上，自知老漢天天摟著小孫子，心里也難免不樂呵。就這樣日復(fù)一日的六年多的時間了，總是形影不離的，自然格外的心疼關(guān)愛。他可不想這娃兒再出現(xiàn)什么差錯，那真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三狗一聽老祖父不答應(yīng)，噘著小嘴兒呆愣在被窩里也不敢說話。一想到胖墩兒、龍大炮、史敬忠他們都能坐在教室里面，聽著年輕貌美的女老師唱歌兒。三狗一時忍不住竟不覺的抽泣了起來。他多么想回學(xué)校??！只是這該死的右手完全限制了自個兒的自由，怕人笑話，三狗已是連續(xù)幾個月沒能跨出屋門一步了。他甚至都羨慕屋外老槐樹上面的麻雀兒，嘰嘰喳喳的無所不能。
自知老漢沉默著，咂著旱煙桿兒并沒有搭理他。他又何嘗不想孫子兒像正常人一樣蹦蹦跳跳無憂無慮呢？只是出了這個門，傷口磕了、碰了，不懂事的娃娃兒瞧見那斷了的手指頭再數(shù)落挖苦幾句可咋弄！老漢這是在刻意護著他心疼的孫子?。]有人能理解他。三狗的抽泣聲，老漢聽得明白，他又不是聾子耳朵又不背。只是實在想不出招兒，這才一臉的無奈。
關(guān)于鄭文娟的二姐要來龜壽小學(xué)上音樂課的事情就安排在第二天的下午。直到晌午飯后，自知老漢依舊沒有正面回答，屋子里的氣氛還是同往常一樣，沒有歡聲更談不上笑語。甚至于成三狗在臺桌上夾菜的時候，因左手的笨拙不熟練，把菜散落在桌面上的時候，他明顯的感覺到父親成老三那種威嚴而不屑的眼神。
是啊，在這人生的第一節(jié)音樂課眼看著就沒了著落的時刻，他竟然明顯的感受到了來自于親人間的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外在的威脅。不，那是一種嫌棄！
成三狗端著飯碗再次回到后院那棵壯實而高大的核桃樹下時，眼睛里早已噙滿了委屈的淚花兒。這是三狗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的最確切的感受。像極了被拋棄在野外的牛犢子，任憑你怎樣的沖天慘叫，都絲毫掩飾不了內(nèi)心的恐慌和無助。
這又能怪誰呢？一個肢體殘缺的牛犢尚且會被牛群所拋棄，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呢！調(diào)皮、搗蛋所付出的代價三狗必須自己承受。在這養(yǎng)傷的短暫的幾個月的時間里，他不知多少次聽到過母親在親友面前說過，都是他自己調(diào)皮搗蛋捅出的簍子犯下的錯。有時還當(dāng)著三狗自個兒的面就這樣說。這樣說母親的內(nèi)心或許能夠得以寬慰，只是時日一長，謊話說的多了假的也變成了真的。仿佛這傷情完全就成了三狗一個人自作孽不可活的過錯。
母親也開始嫌棄了！三狗能不委屈！但他深信，爺爺是疼愛他的。有這一點兒，他就滿足了。
對于甘河子四周的大小村落而言，有城里畢業(yè)的年輕女老師前來上音樂課，這無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這不，孩子們早早的就擁擠在一間狹小的教室里面，為了謄出更多的空間以便于全校四個年級的學(xué)生都能集中起來，那些飽經(jīng)滄桑的長條桌早已被搬離了教室?，F(xiàn)在正整整齊齊的擁擠在屋外的窗檐下，崴了腳的桌椅凄慘得齜牙咧嘴。
三狗跟在祖父自知老漢的身后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通往甘河子附近的羊腸小道上。這條路他再熟悉不過了。并不是因為不遠處就有自家的地，而是，這也是通往龜壽小學(xué)的唯一的一條路......
下了前面的斜坡跨過橫貫?zāi)媳钡母屎幼邮^灘一轉(zhuǎn)彎就可以進校門。三狗的心里竟然不安了起來，爺爺說的對，萬一磕了、碰了怎么辦！淚珠兒竟躲躲閃閃的讓他眼前恍惚了起來。
“爺，咱不去了！”三狗突然停下來叫停了走在前面的自知老漢。
“啥！咋？不去了！”自知老漢睜大眼睛瞅著眼前的孫子，他實在不明白這娃兒心里頭成天的究竟在想些什么！
“爺！咱就在這土臺子上望著，一會兒他們唱歌咱能聽得著......”三狗這是在寬慰疼他愛他的爺爺。畢竟，每次陪他來上學(xué)的都是面前這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
一棵呀小白楊
長在哨所旁
根兒深干兒壯
守望著北疆
微風(fēng)吹
吹得綠葉沙沙響羅喂
太陽照得綠葉閃銀光
......
當(dāng)學(xué)校的教室里傳出悅耳動聽的歌聲時，成三狗并沒有跟著歌唱，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適合歌唱，至少是滿腹憂傷的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