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皚皚的柳東中學(xué)大操場上現(xiàn)在是競走得最激烈的地方??諘缍兰?,凜冽的寒風(fēng)呼嘯席卷來不及躲閃的花骨朵兒。繡花圍脖兒也毫無休止的招搖晃動翩翩起舞。僵硬而簡陋的籃球架子最終還是抵不過凜冽的寒風(fēng),它歪斜著發(fā)出沙啞而又低沉的吱扭聲。
操場圍墻東側(cè)一排威嚴(yán)肅穆原本還遮天蔽日的柿子樹,現(xiàn)在也沉寂了,任憑風(fēng)雪侵襲覆蓋了它的肌體,一動不動的巍然挺立。外圍就是浩蕩著波瀾起伏的一道道黃土高原所特有的脊梁。這蔓延伸縮無邊無際的土梁子也全被這場厚實的白雪覆蓋了,只有背風(fēng)處還依稀的看得清斑斑點點的土黃。黃土地是有靈性的,不信,你眨眨眼看,那一道道傷痕累累的土梁子在這冰天雪地里蠕動起伏著,就像那銀蛇蠟像一般蜿蜒盤旋。
“北國風(fēng)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在這旱塬的西側(cè)那條經(jīng)久不息的叫不上名兒來的小溪依舊涓涓的活躍著,發(fā)出泂泂的水繞積石聲,悅耳而又動聽。百草業(yè)已枯敗無跡,水底的綠草卻倔強而不屈的散發(fā)著一絲絲春的氣息。
成大軍沿著河道兒徑直往南已經(jīng)走了一段距離了。隱約著的柳東中學(xué)校舍樓宇間的噪嚷聲早已被這涓涓的細(xì)流所遮蓋。鄉(xiāng)下的娃兒大都健步如飛,沒有閑情去賞析蒼茫天地間這無盡的樂趣。他現(xiàn)在就佇立在父親成老三所駐足過的地方。也就是當(dāng)眾為那迷失了方向的平安果(蘋果)尋找新的方向的前一刻,他剛剛從這個涓涓細(xì)流充滿生機的小溪邊回到課室。
父親來找他了,這是送他入學(xué)以來的首次。第一次總叫人心潮激蕩。成大軍興致勃勃的跟在父親身后同樣是疾步前行穿過這白雪皚皚的大操場駐足在這小溪旁。盡管他不清楚父親此行的目的何在,但從那陰郁而又一臉愁容的精神狀態(tài)來看,似乎憔悴瘦削了許多。成老三心疼的眼瞅著拘謹(jǐn)而又瘦骨嶙峋的老大娃兒。營養(yǎng)跟不上這娃兒已經(jīng)瘦了一圈兒了,好歹還算經(jīng)得起摔打粗糙皮實。
紛飛的雪花揚揚灑灑的擊落在父親滿是皺紋的額頭以及兩鬢一道道零散的白發(fā)上,顯得污濁而又驚慌。歲月的滄桑已經(jīng)完全呈現(xiàn)在了父子倆人捉襟見肘的衣食和精神狀態(tài)上。
“餓不?”成老三關(guān)切的問眼前的老大娃兒。身為人父的他眼珠間布滿血絲額頭的皺紋以及腦門上蓬碩而又凌亂的頭發(fā)不知何時已經(jīng)完全剝離了實際信馬由韁的肆意猖狂了。
這個倔強得死不認(rèn)命低頭的男人,問這話兒的時候布滿血絲的眼窩里竟?jié)M含著晶瑩的淚花。生活的磨難使得他顧不上心疼自己的三個娃兒?,F(xiàn)在,賠錢了,車廢了,他才終于在一家人的眉高嚴(yán)低下抽出時間來心疼自個兒的娃娃。
老三的愁緒深深的感染了面前的娃兒,娃兒低頭沉默不語。他很清楚,鄉(xiāng)下的娃娃冷并不可怕,肚子填不飽那才是真正的度日如年的活受罪??墒?,屋里實在揭不開鍋了。成老太完全低估了老三娃兒闖下的大亂子,八千塊錢又怎么可能滿足得了貪欲無比的傷者以及家屬。
人怕出名豬怕壯。成老太將壓箱底兒的八千塊錢已經(jīng)分勻的一干二凈了,原本平息的禍?zhǔn)抡l也沒想到會再起波瀾。村東的村南的重傷的兩家一合計,事態(tài)就完全的變了味兒。再次吵嚷著登門討要誤工,營養(yǎng)這些雜七雜八的花費?;鸨┢⑿缘某衫先揪统粤藗€啞巴虧,被人打掉了牙和著血水往下咽的憋屈氣兒他可受不了。抄起扁擔(dān)就要死磕到底,還是沒拗過老母親被厲聲的斥退。
一家人的命根子——大小兩頭黃牛,村東的一個,村西的一個。牲畜無辜,也就這般活生生的鬧了個妻離子散。難聽的話說了,該不該的臉也都翻了。傷重的得了便宜還不買賬,又霍霍著幾個輕傷的來鬧騰。成老太氣不過但實在也拿不出什么值錢的物件兒,索性眼一瞪心一橫敞開屋門讓來者盡管挑揀翻騰。
辛辛苦苦積攢數(shù)年的幾甕糧食就這樣被搗騰一空。后院深埋在土堆下的幾筐白菜蘿卜成了絕無僅有的稀罕貨!
“糧荒!”成老三專程前來就是要告訴娃兒這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伸手在空蕩蕩的口袋里摸索著,凡遇難過的坎兒或是高興的事兒他都會抽上一支煙卷兒。現(xiàn)在,劣質(zhì)的煙卷兒也沒了,習(xí)慣成自然,他竟然忘記了這茬兒。
“撐不住就回吧!”老三還是忍不住開口了。這話出自于他的口中該有多么的難悵。
面前的娃兒還是耷拉著腦袋默不作聲。越是這樣,成老三的內(nèi)心就越是煎熬的難受。三天了,一家人喝的都是南瓜蘿卜湯。他很清楚明兒個就是娃娃回屋背干糧的日子。一粒糧食也沒有,總不能給娃兒裝上一袋子蘿卜白菜讓跟著一起窩囊!成老三太難了,他恨不得把自個兒剁碎了變成干糧,哪怕油黑的粗糙的難以下咽,也比這白花花的綠油油的蘿卜白菜強上幾百上千倍。
娃兒越是沉默,他就越是心慌。他這是親手在斷送娃兒的大好前程!前程能當(dāng)吃當(dāng)喝能填飽肚子么?命都保不住了,還要那前程做什么!成老三鼓足了勇氣才說出了這番難為情的話。
“不餓!”三狗瞥一眼面色幾近猙獰的父親,他語氣堅定絕不屈服,也絕不再次低頭。他很清楚,一點頭的功夫就會同身后莊嚴(yán)而又肅穆的柳東中學(xué)說再見。再見就是永不相見。寒冬臘月里,兩行熱淚滾燙著他的雙眼。
“命都沒了還讀那球書弄啥!......”成老三終于忍不住憋屈爆發(fā)了,一伸手一巴掌抽在了娃兒滿是滾燙淚珠兒的臉頰上。這娃兒隨他爹死犟,一扭身子大有大干一場的氣勢。成老三哪能由著他胡來,一伸手抓住胳膊一腳就踢在了娃兒的屁股蛋子上。娃兒疼不疼的他不知道,那滾燙的淚花子著實讓他震驚,整個手臂都驚慌的發(fā)麻顫抖了起來。他氣得干咳著說不出話,又生怕把那駭人的肝病給觸犯了,腳步趔趄著貓下身子手扶著大腿呲嘴咧牙。挨了揍的娃兒卻一頭撲上來緊緊的抱住了他。爺兒倆在這寒冬臘月的冰天雪地里給水草飄搖的小溪平添了一絲暖意。
成大軍一走到這兒由不得自個兒昨日的一幕就襲上心頭。他駐足眺望著正南方若隱若現(xiàn)的秦嶺山脈,那兒是家的方向。他并不知道家里近幾日所發(fā)生的一切。成老三并沒有告訴他,他在啜泣之后就一把推開他的娃兒,手指著他的臉鄭重的警告他:“狗日的,要讀就給老子讀出個名堂兒來,不讀就收拾東西往回滾。”愣是含著一腔的悲憤與怒氣把對娃兒的勸退生生的變成了恨鐵不成鋼的激勵。
山川,河流,以及浮光躍金靜影沉璧的雪海土梁梁,秀美江山多么的雄壯開闊??!成大軍慶幸著,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站在鎮(zhèn)中的小溪邊感嘆北國的大好河山。這緊隨了他十幾個春秋歲月的壯觀的一幕每年都會上演,只是今年的卻不在那村東的甘河子畔。
“大軍!......”老遠(yuǎn)的有人聲嘶力竭的朝著這邊吶喊緊追。身影在空曠而又孤寂的冰天雪地里格外的渺小簡直不值一提。
成大軍詩興大發(fā)正想順口胡亂的吟誦幾句,正醞釀間就清楚的聽到有人在嘶吼著喊叫自個兒的名字。
一回首只見那斑斑印跡的盡頭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正朝這邊窮追不舍的趕來。來者正是校長的女兒青諾言。成大軍一臉遲疑,雖是相處了大半個學(xué)期的同班同學(xué),除了課間早操的擦肩而過,倆人之間并沒有過多的交集。青諾言是屬于性格外向型的女孩兒,嘰嘰喳喳的沒有人不知道她的存在。
“你找我嗎?”成大軍由不得自己竟拘謹(jǐn)了起來。
剛剛追上來的青諾言氣喘吁吁的鼻子嘴巴往外噴著熱氣,她揮揮手指著身后百米開外的另一個身影兒,實在是喘得吐不出一個字兒。
順著手勢望去,疾步而來的正是文藝委員歐陽雨姍。她追得太急了,在漫天的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的,一會兒側(cè)滑一會兒后退,伸開倆胳膊竭力的保持著身體的平衡,仿佛隨時都有可能一頭扎進(jìn)右側(cè)的溪水里......
“你傻??!還不扶著!”青諾言緩過氣兒來就沒好氣的瞪了一眼同她一樣駐足呆望著這心驚膽戰(zhàn)的一幕的成大軍。
成大軍不敢怠慢,他幾乎來不及打量眼前積雪覆過腳踝的青諾言,趕緊迎頭直上,三步并作兩步的朝著歐陽雨姍的方向奔去。
歐陽雨姍可從沒走過這樣深一腳淺一腳摸不清去路的河道兒。見成大軍迎面劈頭蓋臉的就撲了過來,她驚慌得花色盡失,竟一收胳膊叉開倆手嗖的一聲捂住了滿含恐慌的雙眼。成大軍這邊,正是直奔?xì)W陽雨姍的胳膊去的。不想情急之下的待救者會突然收手來這么一出,撲了個空腳跟打滑,轟的一聲人仰馬翻的一頭就栽進(jìn)了另一側(cè)的半人深的雪窩子里頭。
百步之外的青諾言笑的直不起了腰,站在原地被驚到的歐陽雨姍驚愕著尋聲搜尋,見那迎面撲來的成大軍這會兒正在雪窩子里踢騰著。臉上的表情是復(fù)雜極了,一忽兒驚怕,一忽兒竊喜,連她自個兒也鬧不明白這樣的情境之下是該有一種怎樣的表情。噗嗤一聲,這位被公認(rèn)為?;ǖ鸟娉峙⑦€是忍不住笑出了聲兒來。只是這回將手捂在了嘴巴上,笑得太凜冽,手實在是捂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