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隨便開口,無邪和烏恙在前,雪汀和風先生在后,兩對奇怪的組合。沒有避諱路人的眼光,一行人順利到達了立錐,一個較小的附屬城,小到老遠就能看到這個城中廣場上進行著的一場火刑。
一身囚衣打扮的少年,不算好看,但也算得上精神,一雙漆黑的瞳仁里,仿佛裝著什么明亮的東西,閃爍堅定。站在高高堆起的柴堆上面,那少年單薄得好似一根將要被烈火焚燒的木樁。
一個祭師模樣的人高舉著火把念念有詞,四周圍觀的百姓卻竊竊私語。“這么年輕的孩子,可惜了……”“火不可能是他放的,他還是個孩子啊……”“他自小在集市長大,這么熱心善良,不可能是他吧……”“空中閣是什么地方,哪里是我們這些下等人能靠近的地方,這孩子肯定是被人陷害了……”
無邪饒有興致地聽著,觀察著烏恙那張面具似的臉,心里揣測著他臉上本該有的悲天憫人的表情,說“怎么樣?救不救?”
“沒想到國寵大人也變成一個多管閑事的人了。”雪汀調(diào)笑,見無邪毫無反應,也自覺無趣,不再說話。
“救,為什么不救,能救一個是一個?!痹捯粑绰?,火把已經(jīng)被祭師丟在了柴堆上。烏恙雙手結(jié)出護盾結(jié)界,把那少年完完全全罩在了結(jié)界里,任柴堆燒成了灰燼,那少年也毫發(fā)無傷。
那祭師也是濫竽充數(shù)之輩,不曾懂得仙道術法,和圍觀的百姓一樣,此時都驚恐得說不出話來,怔怔望著那浴火無恙的少年,眼中竟又帶著一絲絲崇敬。
“我不喜歡干沒來由的事,也懶得猜你們的心思?,F(xiàn)在告訴我,你為什么要被處死?”
“我放火燒了空中閣,這是我罪有應得,你不該救我。”少年的背仍舊是挺拔的。此刻的他已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幾個天神般的人帶走。坐在他集市街角中已快傾塌的破房子里,鐵匠爐子里的火映得他滿臉通紅,額上卻無半絲汗水。
“不過是燒了個房子,有什么大不了么?就上面那個破房子?”無邪倚在門邊,指了指不遠處高懸在半空中只剩一片空殼的閣樓狀建筑,不大的廢墟仍舊冒著縷縷黑煙,以破敗的姿勢屹立在天地之間。
“我放火的時候,空中閣里有人。”
“誰?”
“羅姝?!?p> “她是你什么人?”雪汀饒有興致地望著他。
“她是發(fā)了誓要忠于我的人。”小鐵匠的臉上依舊平靜,眼神也毫無波瀾。
“你放火是因為她對你不忠了?”風先生擠在局促的房間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這不關你們的事?!?p> “我比較想問的是,你們都是普通百姓,是怎么登上那半空中的樓閣,那個樓閣里,原本又是住著什么人?!睘蹴妥谛¤F匠旁邊,火光映照著他的面具,看起來詭異可怖。
良久,小鐵匠才開口,“空中閣里住著立錐城的城主,至高無上,誰也沒有見過他,但誰都臣服于他,因為他會殺了任何一個讓他不滿的人,誰都怕死,誰都不想死。”
“那空中樓閣本是上古時期先人所造,遠比我們世人都要長久。樓閣與地面有一條青云梯相連,現(xiàn)在所有東西都被我燒了。連同閣樓里的人。羅姝,還有,立錐城主?!?p> “你已經(jīng)問得不少,而我答得也夠多了,請你們離開。”小鐵匠的臉被爐火映得愈加赤紅,他難得側(cè)頭對著烏恙說話,眼光落在烏恙懷里露出的一截繩索上?!斑@是……”小鐵匠突然激動了起來,“這是……傳說中的神仙索?”
烏恙楞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懷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探出了繩索的一頭,那是在殘月島上殺死歡娘的那根繩索,冰冷的鐵一樣的材質(zhì),在爐火的映襯下泛出微微的紅色光澤。
“你能把它交給……交給我來鍛造么?”小鐵匠望著烏恙,眼里生出了一絲渴望,這是烏恙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到冷漠以外的其他表情。
“神仙索?”雪汀也望向烏恙,那只是在傳說中聽聞的名字。上古神器,神仙索,有強大靈力寄生,無堅不摧。雪汀道,“神仙索,只在傳說中出現(xiàn)過,你確定那個東西……”
“是神仙索,絕對是,只有我的火可以鍛造它,只有我才配賦予它全新的生命?!币姙蹴]有回應,小鐵匠不自覺上前了幾步,烏恙甚至能感覺到小鐵匠的氣息烈火一般襲來。
“我可以把它交給你鍛造,但我要你把你和羅姝以及城主的故事告訴我。我也不喜歡我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可這次我真的很好奇。而且,我或許可以嘗試渡了他們?!?p> 小鐵匠拿過烏恙遞給他的繩索,徑自坐到自己的火爐邊,竟真的開始操起工具鍛造這跟奇異的繩索。
“我和羅姝從小一起長大,她發(fā)誓一生忠于我。”
“因為生計,她做了空中閣的侍女,被城主強占。”
“我和她商量殺了城主,然后遠走高飛?!?p> “那天,我在青云梯下等她。我看著整個空中閣變成了一片火海,卻沒有看到她走下來?!?p> 火爐里的火越燃越旺,仿佛帶著妒忌,帶著仇恨的生命之火,想把一切吞噬殆盡。
錘子和鋼索發(fā)出的聲音越來越響,烏恙兀自走了出去,離空中閣不過一條街,無邪一行人也跟了過去,留下小鐵匠一個人仍舊在火爐旁捶打著鋼索,神奇的是,在那爐火的灼燒下,鋼索竟微微泛出了不一樣的色彩來,炫目的,甚至繽紛的。
烏恙抬頭望了望遠看離地面很低,近看卻似乎遙不可及的空中閣,又望了望無邪一言不發(fā)。
“看我干什么,你該不會是想……”
“我見識過你的尾巴,它應該可以送我上去。我要渡那兩個魂魄,這可是好事?!?p> “渡魂,渡魂,明明是造夢師,非要干那祭師的事……”無邪話一出口,心下也是一驚,“祭師……這個詞許久未曾提起,那個很久也未曾相見的人,如今又在什么地方呢?!?p> 雪汀見那白衣如雪,眉眼如星的男子身后突然冒出一條可怕的蛇尾,那蛇尾仿若迎風而長,直上云霄。烏恙站在他的尾巴上,亦直入青云。雪汀剛挪了一下腳,無邪回頭瞪了她一眼,“你……想都別想。”
望著無邪拾尾而上,轉(zhuǎn)瞬不見,雪汀一陣羞憤,風先生則自顧自席地而坐,掏出腰間一壺酒,痛快暢飲,似乎對那云霄之上的事,并不關心。
“你是誰?是人是鬼?”空中閣上一片殘垣斷壁,到處是荒野廢墟,卻有一女子一身黑衣坐于一座孤墳之前,孤墳墓碑上書:“吾夫之墓。羅姝立。”
“這里一把火燒的那么干凈,怎么可能還有人??催@女子,八成是那小鐵匠口中的羅姝了?!?p> “你們是誰?為何能來到這里?”女子回過身來,一張臉倒也幾分素凈。
“你別怕,我是來渡你的人?!睘蹴Φ穆曇舨煌跓o邪的薄涼,似乎讓這凄冷的空氣里都帶著些許暖意。
“我本沒有彼岸,又何須你來渡?”羅姝一絲慘笑,復又面向墓碑,良久,“若要渡,怕有另一個人更需你渡。你們口中的小鐵匠,才是你真正該渡的人吧?!?p> “我都糊涂了,他到底是你什么人?不是說你們要遠走高飛的么?那躺在這墓碑里的人又是誰?”
“躺在這里的人,才是應跟我遠走高飛的人。”羅姝的聲音有一絲顫抖,“我為什么要跟你們說這些……”
“因為我可以讓你見到你想見的人,讓你做到你想做的事。”無邪雖然看不見烏恙的臉,但他知道,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刻,表情一定是帶著十分的認真,和一百分的悲天憫人。
“真的?我找遍了整個空中閣,所有的鬼魂我都見過,卻唯獨沒有他。你能幫我找到他?”
“立錐城主,無名,居于空中閣,年方三十,烈火吞噬,不見魂,不見魄。唯有一絲心火流于人間?!睘蹴φf著,從懷里掏出一個夜明珠狀的器物,器物里有一絲星火灼燃,生生不息。
“你……什么時候?”無邪仿若突然跌入了一個無形深淵,無法想象身邊的人在什么時候竟然做出了他毫無察覺的事,一向自視甚高的他,在烏恙面前竟有些自慚形穢。
“這是?”未及無邪反應,羅姝箭步上前把那心火奪了過來,“這……心火?……真的是他的……心火?”
“不錯,立錐城主,雖為肉胎,實非凡人,心火極旺,有人奪了他的心火,并設法將這火以妖火覆熄,永不復燃。若你將實情相告,并甘愿由我引渡,我便將心火永生,投胎輪回的明路指給你。若你們有緣,他日投胎重生,能夠再見,也說不定。”
“能夠再見?真的可以再見?”羅姝的眼里泛著灼熱的光芒,“好,我答應你?!?p> “我和小鐵匠是打小一起長大,我也以為我會一直和他在一起,直到后來,我遇到了他?!?p> “他雖為立錐城主,但這只是他的宿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并非他所想?!?p> “世人皆以為這空中樓閣象征無上的權利,令人向往。卻不知這兒其實就是一座牢籠,把人生生囚禁的牢籠?!?p> “因為他先祖的功德,遭到國主的忌憚。國主就命仙家術士造了這座空中樓閣,放在了立錐這么一個小城里,美其名曰賞賜,實為放逐?!?p> “世人皆以登上空中樓閣為榮,豈知這空中閣的寂寞冷清。這偌大的空中閣,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不過幾個侍女衛(wèi)兵罷了,根本不如世人所想的那般人丁興旺,氣派熱鬧?!?p> “世人謠傳立錐城主至高無上,暴戾可怖。但他是什么樣的人,我很清楚?!?p> “可有人說,立錐城主會悄無聲息殺死任何一個他不滿的人。”無邪問。
“一個從來沒有人見過的人,自然比較容易成為千千萬萬個‘兇手’。這個黑鍋,他也早就是背慣了的。更何況……”
“更何況,一個深居白云深處空中閣的人,哪里有機會對平民百姓產(chǎn)生不滿?!睘蹴恿肆_姝的話,“你若對一個人不滿,殺了他,提到立錐城主,誰也不會質(zhì)疑,誰也不敢質(zhì)疑,再加上這個立錐城主,也不可能跑下來向你證明他的清白。他本如艷陽高懸于九天之上,又怎會踏入人間這泥土沼澤,浮灰塵埃?!?p> “所以你相信我們?”羅姝眼里,有淚光閃動,這個看起來“面目可憎”的男人,比那個絕色男子竟更加順眼了些。
“為什么不相信?比起那個把別人心火偷走,眼中充滿仇恨的小鐵匠,我自然是更愿意相信你。更何況……更何況,他還放火燒了整個空中閣?!?p> “火是他放的?不,不,那火卻不是他放的,是我放的。那日,我本意是……”羅姝喃喃,“我本意是……”
“你本意是燒了青云梯,想切斷空中閣和立錐城的唯一聯(lián)系。這樣就等于是和他遠走高飛,徹底成為神仙眷侶,再不為俗世所累?!?p> “不錯。”
“可那日,唯有他站在青云梯下,看著整個空中閣成為一片火海。空中閣乃集術士之力所造,設有護盾結(jié)界,哪里是凡俗之火能毀的了的。只有那小鐵匠爐中的妖火才有這樣的力量。我雖不知道那妖火來自何處,卻知這整個立錐城里,唯有那小鐵匠才能駕馭那妖火,也只有他,才有那樣毀天滅地的能力?!?p> “那個小鐵匠騙了我們?”無邪問。
“不錯,他騙了我們,也騙了他自己。”
“可你那個奇怪的繩索還在他那里。我們趕緊去把他它拿回來,順便跟他算個賬?!睙o邪說著,轉(zhuǎn)身欲走,被烏恙一把拉住。
“等等,該干的事還沒干完呢?!?p> 烏恙望著羅姝那雙不漂亮卻充滿期待的眼睛,鄭重地說,“我愿渡你脫離苦海,愿渡你達到你的彼岸。愿你從此有緣,美滿,與良人相伴。”烏恙說著,將手覆在了羅姝的額上,閉上了眼睛,嘴里喃喃著無邪聽不清的句子。
只見烏恙和羅姝被籠罩在一層奇異的光圈之下,似是虛空中出現(xiàn)了一條浩渺無邊際的河,一葉輕舟,輕舟之上站在一個瘦削的男子,眉眼溫柔,飄逸出塵,與世無爭。他向羅姝伸出手來微笑著,羅姝的魂魄飄然而去,十指相握,剎那天地間芳華閃耀,日月星辰盡然入畫,美不勝收。
等無邪定睛一看,羅姝早已不見了蹤影。
“我終究還是騙了她……”烏恙立在立錐城主墳前,若有所思。
“你騙她什么了?”
“這世上,哪有什么心火……”烏恙看著手中那一絲微火化作青煙飄然而逝,“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你……做了什么?你不是渡了她么?”無邪突然間明白了什么,“你剛剛……是造了一個夢么?居然連我,都給你帶了進去?”
“你都說過,我又不是祭師,渡什么人呢,我是造夢師啊,造個長久的美夢給她一直做不是更好……有時候,人寧愿被困在夢里,也比清醒著,要好很多的吧。”
無邪莫名感覺脊背一陣發(fā)涼,眼前這個人的能力讓他大吃一驚,白夜,造夢一族最后的希望,果然是極其可怕的人,這樣可怖的力量,若一直是朋友,便皆大歡喜,若有一天成為了敵人,那該是很棘手的一件事情了。
空中閣,仍舊是燃燒殆盡的死寂,但終究,有一個屬于羅姝的美夢,長生,長久,長此以往,兩心相悅。
“你打算怎么處置他?”無邪望著那個懷抱著鑄好了的繩索,撫摸著那閃著奇異光芒的繩索一臉癡迷的小鐵匠,居然心底生出一絲絲同情般的情愫。
“我本不想動手,可他畢竟殺了空中閣的所有人,所以,我必須做點什么了?!睘蹴υ捯粑绰?,身形已躍到小鐵匠眼前,速度極快,雙手同時伸出急抓小鐵匠的雙手。小鐵匠雙手被擒住,如夢方醒,立時反手握住繩索揮開,火光四濺,那繩索似一條神鞭劃破天光,直向烏恙甩來。烏恙彎腰躲過,攻他下路。小鐵匠迅捷躲過,全身都迸發(fā)出火一般,一手繩索竟使得行云流水,咄咄逼人。兩人僵持,竟十幾個回合??諝獗焕K索劃出刺耳的響聲,塵土飛揚,遮天蔽日,只有被火劃破的空氣泛著金光。
風先生剛要上前幫忙,卻被雪汀拉住,她若有所思望了無邪一眼,對風先生說,“別多管閑事,別人同路的都不出手,你跟著瞎摻和什么勁?!憋L先生楞了一下,甩開他的手,剛要上前,又被雪汀拉住,“再說,就你現(xiàn)在那點功夫,別幫倒忙了。”風先生瞪了她一眼,便也退至一邊,不再言語。
無邪掃了雪汀一眼,嘴角生起些微莫名的笑意,看著造夢師和那個不知道是什么族類的怪物混戰(zhàn)一團,倒的確不急于出手幫他解圍,他終究是打心眼里欣賞那個年輕的造夢師的,并且,他也想知道,除了造夢靈力以外,他的戰(zhàn)斗力,究竟是怎樣的。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因為那個小鐵匠燃燒著烈焰的手已經(jīng)覆在了造夢師那可怖的“面具”上,“面具”露出痛苦的表情。無邪一驚,迅速出手。雪汀只見一條巨大的蛇尾重重地甩在了滿身火焰的小鐵匠身上。小鐵匠眼中也放出火來,繩索立刻纏在了無邪的尾巴上,一尾一繩糾結(jié)在了一起,無邪吃痛,卻只微微皺了一下眉,蛇尾倏忽消失,又隨著無邪身形變動從另一個角度飛來,速度極快,力量極大,塵埃四起,周遭無人居住的破屋全被夷為平地。
當蛇尾和繩索再次糾纏在一起的時候,烏恙看準了時機,困住了小鐵匠一只手,而此時無邪蛇尾一緊,竟生生用尾巴將繩索連同小鐵匠的手一起扯了下來。小鐵匠的鮮血在火焰中發(fā)出滋滋的聲音,血腥詭異。除了無邪以外的所有人都有短暫的失神,而無邪竟不假思索抽手執(zhí)起了繩索,用力一揮卷住了小鐵匠的脖子,在所有人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小鐵匠的頭已經(jīng)被繩索割斷,飛向了空中又掉落下來,血賤了一點在無邪的白衣上,火光映得無邪的眼尾赤胭更加妖艷。
小鐵匠的尸體很快像蒸發(fā)一樣消失不見,除了雪汀身形穩(wěn)定以外,烏恙和風先生竟都驚得差點跌坐下來。這么迅速并且慘烈的死法,是從未殺過人,或者怪物的他們一時無法接受的,腦海里一時間除了對無邪的畏懼之外,竟再無其他。
“怎么,我?guī)湍憬鉀Q了這么一個禍害,你反而害怕我了么?”無邪笑,收起了那條鐵索,“這東西我用著倒順手的很,就用來當我的兵器好了?!北娙艘粫r不知說什么好,無邪便也不再說話,同時默默咽了一口喉嚨里涌出的鮮血,那個說不上來路的可怕的火人,竟以妖火灼了他的身體,這內(nèi)傷,怕是好一陣子才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