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黎態(tài)度溫和而不失禮地招待了謝時寧,盡管他二人因自幼的生活環(huán)境影響,對人都是禮貌而疏離的態(tài)度,但難得的是他二人都是知蓄書史之人,這一頓飯的功夫,竟也能相談甚歡。
天色漸晚,連亦早些時候已經(jīng)帶人找過來了,雍黎看著窗外往來的行人,笑道,“晚了,恐家中長輩擔(dān)心,鳳歸先行告退?!?p> 謝時寧點點頭,亦笑道,“天色是晚了,我也該回客棧了,鳳歸與我同路?”
雍黎知道他住在廣凌濤,但璟王府與廣凌濤顯然不在同一個方向,更何況,就算在同一個方向,她也絕不可能和他同路回去。雍黎有感覺自己的身份謝時寧應(yīng)該是猜到一些的,而她對謝時寧的身份也有猜測和懷疑,盡管幾次見面便有兩次救命的恩情,但不到合適雍黎絕不可能明明白白地將自己的身份揭露給一個自己把握不準(zhǔn)的人。
見雍黎拒絕,謝時寧也不惱,他含笑與雍黎道了別,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漸漸稀疏的人群中,他也起身出去。
沿著長巷緩緩走了十來步,謝時寧轉(zhuǎn)身走進一處黑暗無光的小巷,那小巷子里偶爾有幾家門前昏暗的燈光搖晃。又轉(zhuǎn)了幾個彎,他在一處院墻下停住,抬頭看見院墻上蔓延了大叢忍冬,盡管如今天氣嚴(yán)寒,那片忍冬卻依然茂盛葳蕤。
門前兩盞昏黃的燈隨風(fēng)緩緩地蕩,謝時寧輕輕敲了兩下門,他袖手而立,姿態(tài)卓然,這簡巷陋室絲毫不掩其風(fēng)華絕艷。
門內(nèi)有踢踢踏踏的細微聲音傳來,很快便有人過來開了門,那人一見門口卓然而立的雍容男子,有一瞬間驚訝怔忪,在他那般看似清淡寧和實則深不見底的目光下,亦覺得威壓迫人,心神搖曳以致無法凝神。
“這位公子找誰?”那人勉強出聲問了。
“我姓時,受貴主人之邀,來此一見?!敝x時寧微笑。
“是時先生?我家主人久候,先生請進?!蹦侨艘宦?,忙躬身引了謝時寧進去,顯然是早就得了吩咐。
謝時寧在那小廝的指引下到了一處書房,書房內(nèi)赭衣華服男子靜坐點茶,見謝時寧進來,忙伸手讓客,“先生請坐,攪擾先生了,實在是有一件事百思難解……”
“康王殿下請講?!敝x時寧眉眼含笑,而神色里卻帶出幾分輕易察覺不出的漫不經(jīng)心來。
“都說登高易跌重,但父皇對璟王府和華陽府的態(tài)度著實奇怪。就說這次,雍黎退陳軍之功,按說一個雙王之封倒也合適,但父皇偏偏又給了璟王九錫之封。這樣重的封賞,若說是鳥盡弓藏,也說不過去,畢竟父皇態(tài)度不明,就連雍黎的抗旨,到現(xiàn)在似乎也沒什么后文?!崩栀t皺眉,說了心中困惑。
“是嗎?”謝時寧淡淡一笑,“我可是聽說璟王當(dāng)朝上書請求削藩的,可有這么一回事?”
“是有這件事,不過那封書表卻是雍黎所上,璟王只是代呈而已。”
“難得這位宣陽公主通透?!敝x時寧慢慢一嘆,對上黎賢不解的目光若有所指,道,“貴國陛下是何意,康王殿下不必多做猜測。萬事變換,終有定數(shù),您只要記住,在登上高位之前,璟王府和華陽府不可動也動不了?!?p> “多謝先生指點,本王明白了?!崩栀t看了眼謝時寧清清淡淡的神色,直覺里這樣氣度深凝的人絕不是普普通通的謀士。想了想,隨即釋然,管他什么身份只要他一心助自己,其他的,憑自己的手段難道還不能妥善處置?
“那日本王已經(jīng)按照先生意思,請雍黎接了津平玉戟門,但先生不知道她的性子,那是個連父皇都敢反駁的人,她雖接了印信,但本王卻不確定她會不會愿意重整玉戟門,若是她順手將這股勢力交了父皇,那本王豈不是白忙一場?”
“區(qū)區(qū)一個玉戟門有何用?康王殿下,您要的應(yīng)該是整個璟王府。”
謝時寧言辭有聲,他看著黎賢,眼神里卻帶出毫不掩飾的諷刺,而黎賢卻沒注意,他整個心思都撲在謝時寧的話里面。
未等黎賢反應(yīng)過來,謝時寧已站起身來,他淡淡道,“我在定安待不了多久,稍后我會安排人專與殿下聯(lián)系。”
“先生要離開?”黎賢皺眉,問。
“殿下放心,在下既然允了殿下,不到最后的結(jié)果,如何會就此丟開?”謝時寧丟下這句話便告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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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幾日的雪又下了起來,尚晴園那邊的和談已至尾聲。前兩日大理寺那邊傳來消息,包括韓附北在內(nèi)的陳國的六位主將副將已被移送至皇城外宮延平宮。
韓家滿門被殺的消息昨日已經(jīng)傳到沈慕案前,相比于沈氏皇族之人,沈慕對這些老臣也尚有體恤之心,他當(dāng)即就向成安帝提請往延平宮探望,成安帝自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有所為難,當(dāng)即便允了。
今日尚晴園那邊沒有消息傳過來,看情況沈慕與韓附北今日已經(jīng)見過了,韓附北會作何選擇,也許只看今日了。
“主子,淑儀公主的宴會大概開始了吧,您不去參加?”連亦往火爐里添了炭火,又小心地?fù)芩?,防止產(chǎn)生碳氣。
雍黎擁著大氅懶洋洋地打了個哈切,“去見一群鶯鶯燕燕?我可沒那興趣。”
她的目光從窗外艷麗明媚的白雪紅梅中收回,看著小茶爐上咕咕冒著熱氣的水,有那么片刻神思幽往,轉(zhuǎn)頭看到連亦在墻上掛著的那幅九九消寒圖上新添了一筆,朱紅的丹砂和窗外的紅梅一樣鮮艷,她突然想起還有二十來天就是小年了,這一年就這樣慢慢過去了。
“我出去走走,你不必跟著?!庇豪杵鹕砼艘路?,不待連亦阻止,淡淡道,“韓附北見過沈慕了,你今日去廣凌濤見見席岸。”
“是。”連亦應(yīng)了,又道,“主子出去好歹帶上兩個人,最近京里也不安生?!?p> “不必,我不出府,只往園子西邊走走。”
千古高風(fēng)的西北側(cè)是十來畝竹林,竹林掩映下是個不大的池子,名叫繪吾池。繪吾池旁是一個簡單的小亭閣,這地方很清凈,幾乎沒什么人來,也只偶爾有侍女過來灑掃。
這兩日的雪不大,慢慢地飄起來,雍黎走到這處也花了小半個時辰,明紫色府綢繪墨蘭的傘上也積了薄薄的一層雪。
她就那樣踏雪走來,輕衣緩帶,步履平和,映著清淺的雪色,別有泉中玉江南雨般的溫潤清和,而她的風(fēng)度卻也于隱約間帶了山中嵐平野風(fēng)般的疏朗高華。
她不知道此刻的她成了亭中負(fù)手而立的那人眼中的景。
她緩步走近,那人含笑謙和迎了下來,“在下冒昧,公主勿怪。”
“你是……”雍黎語氣中并無疑惑,反倒像是給了一個答案,“溫卿?!?p> “公主慧眼?!睖厍渥藨B(tài)和雅,言語間輕輕朗朗細雪般的溫良。
雍黎回了拒人千里的笑,“今日淑儀公主府中冬宴,溫世子作為準(zhǔn)駙馬,怎么就走到我這寂寥處來?”
“喧喧重華,靡靡繁音,我等受用不起?!睖厍潆[約的那絲不耐在略帶自嘲的消失得干凈,他神色寧靜,“我離席后無意走入此地,卻不想誤入王府,更沒想到在此處見到公主?!?p> 雍黎看他一眼,對上他坦然明朗的目光,心下微哂笑,她可不相信這人是隨隨便便就走到這里,雖然黎貞的府邸就建在千古高風(fēng)西北位置,與這里只隔了一片密林和幾重假山翠嶂,但雍黎知道那片竹林中機關(guān)陣法不是常人能破,若不然這些年這偌大的園子豈不是人人都進得?
“我的地方,若連有客來訪都不知道,那我也不配做這璟王府的繼承人了?!彼籼裘迹髅靼装渍f明自己就是來見他的,完全不留面子地戳破他的話。
“此處簡陋,無茶無水,擔(dān)待。”雍黎神色舒展,狀似客氣道,“溫世子日后若要見我,大可不必這么大費周章。”
“自然?!背豪枨非飞恚Φ?,“若公主不棄,喚我蓮華便好。”
雍黎笑了,她沒有想到看起來溫溫和和的世家公子,原來也有這般不羈的疏朗氣度,倒不像傳說中遠在云端的一個人。
“不知公主殿下……”
“祖父喚我鳳歸?!?p> 鳳歸……
溫卿微微沉吟,這個名字,意有所指啊。
他向來玲瓏,隨即一笑,“冒昧問一句,殿下貴庚?”
他話語剛落,又覺得自己此番沖動有些不妥,隨即又釋然,宣陽公主這樣的人,不是尋常小兒女,這樣的話想來也冒犯不到她。
雍黎確實不以為意,但她看溫卿面色便知他是片刻神思惘然下的沖動,笑道,“按理來說我去年就及笄了,但是我未曾行笄禮,他們的意思是想讓我行冠禮。”
溫卿一想也是,京中大家貴女的及笄禮,無一不是繁華盛禮賓客如云,以雍黎的身份地位,若真是行笄禮,其規(guī)模之盛大恐怕也是不容小覷,而至今未曾有宣陽公主及笄的盛禮的傳言,恐怕也有陛下的意思吧。
“公主不是尋常女子,尋常女子及笄待嫁,而公主卻是要繼承璟王位的,皇上和老王爺有此想法也不足為奇?!睖厍湮⑽㈠e步,站在雍黎身側(cè),擋住北邊吹來的寒風(fēng)。
雍黎卻好似完全沒注意他的話,她攏了攏衣袖,良久,問,“你對黎貞,是何意思?”
“不得已,和利用?!?p> “對于不久之后的事,你心中已有丘壑?”
“是?!?p> “家國天下,你求的是什么?”
“我求本心?!?p> “你的本心,百年如初?”
“至死不移。”
……
“我知道了?!庇豪钁袘械囊粋€懶腰,笑道,“你今日是來給我一個態(tài)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