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聽書

　　“醒了？”

　　慕思師父正坐在床沿邊注視著她。

　　冷月清感覺胸口像撕裂了一般，耳朵里傳來嗡嗡的鳴響，她使勁晃動自己的身體，眼淚不爭氣的再次從眼角滾落到枕頭上，她用盡全身氣力，委屈的喊出聲：“師父？這都是真的？”

　　慕思的視線沉了沉，若有所思的起身，帶著幾分猶豫。她抓起房屋中央飯桌上的水壺，倒了一杯水遞過來。

　　“在夢里都看清了？”慕思言語間透著小心翼翼。

　　冷月清的力氣仿佛又漸漸回到了身體，略微有些虛弱的她強迫自己坐立起來，大口大口的將那一杯水喝進肚子。腦海里一閃而過的，仍是那漫天的火光，被燒焦的草木枝干……

　　她就像真實吸入了草木灰一般咳嗽起來，嗆得滿臉漲紅。

　　慕思拍了拍她的后背，在一旁緩緩道：“我知道你心里難受，這些事本來不該現(xiàn)在告訴你，但我想，現(xiàn)在告訴你才不至于釀成大錯，我……已經錯過一回了。”

　　冷月清揉了揉太陽穴，腦子亂成一團，她有太多想問的，但不知道該從哪里問。

　　她憋住眼淚，自責道：“這些事，我早該知道才對。我就說為什么母親不來接我，原來早就不在人世了，我那父王，娶了其他夫人，也沒想過要接我回去?！?p>　　“你父王也是－－”

　　“我知道，他有苦衷，他怕我母親生出的我也是個怪物，怕因為我牽連他的城民。”她吸了吸鼻子，奮力抹掉臉上不爭氣的眼淚?！拔液湍赣H究竟算什么?”

　　十年，她這位父王既沒來看過她，也沒想過要接她回去，今日，接她回去又是為何？

　　那日，她被一個官兵追殺，沿著碧靈湖岸逃跑，她分明聽到遠遠處傳來宛月獨特的鐘聲，而且是三聲，才疏忽了小紅馬，她才摔進了碧靈湖。

　　莫非－－

　　她掐住慕思的雙臂，兩眼恐慌，問道：“師父你分明也聽到了鐘聲對吧？你就是知道有人要來接我，你才趕我走的，你說這是我最后的機會，對，那確實是我最后的機會，我若是走了，就不需要知道這一切?！?p>　　宛月的三聲鐘鳴，意味著宛月王離世。

　　慕思反握住她的肩膀，試圖讓她鎮(zhèn)定下來?！八麄儊斫幽悖菫榱俗屇闳ヒ沓?。”

　　冷月清無力的垂下雙手，苦笑不已。

　　不用說，她也幾乎了解了事情的經過，宛月王辭世，寰帝仍不會放過她這個妖孽殘黨，為了以防萬一，必會脅迫王兄交出她，若是交不出來，王兄怕是也無法繼承這個王爵了，難怪，最急碧靈湖四周騷亂不已，師父之前說不安定。

　　外面好像吹風了，窗戶被風擾得發(fā)出咯吱的細響，冷月清緩過神來，眼睛朝聲音的方向望去，窗戶在風中來回的開閉，窗臺上放著一只花瓶，瓶中插著幾支新鮮的山茶花，花瓶是墨色的，沒有花紋。房屋中央的餐桌看上去有些歲月了，但是好在干凈整潔，整個房間都透著一種古樸簡約的氣息。

　　陳靜的裝璜和擺設使得她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些，掀開被子，她緩緩站起來，圍著房間走了幾圈，最后把窗戶推開了些，想讓風更進來些。

　　窗外是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河，河岸栽種柳樹，柳樹冒出新芽，綠意盎然，可她還有生機嗎？

　　她望著河岸，淡淡問道?！皣缆劦缹④娔兀俊?p>　　“在樓下呢。”慕思答。

　　她又問：“師父，我可以不回去嗎？”

　　“騷亂四起，戰(zhàn)火紛飛，百姓遭難?！?p>　　“這些跟我有什么關系？”

　　“你是公主，還是赤焰蝶族唯一遺留的血脈，你有你的責任和義務。”

　　“所以我一生下來就有盡不完的義務？”

　　“月清，以前你是想回去，現(xiàn)在的你是會回去?！蹦剿寂牧伺乃募绨颉！澳阒滥憧吹降拇蠡鹪趺磥淼膯?？”

　　冷月清麻木的搖著頭。

　　慕思冷靜的講述道：“為了救染病的將士，消除宛月城民的隱患，洗刷你父王的污名，你母親用赤焰蝶的召喚術召喚出所有族人，赤焰蝶本是鎮(zhèn)守赤蝶谷的靈物，沒有鎮(zhèn)守的赤蝶谷被冥界的鬼怪占據，二來，赤蝶一族幫了凡人，與赤人結了怨。族人割肉放血虛弱非常，生了蝶翼本就怕火，赤人的一把大火燒遍了赤蝶谷，我赤蝶一族盡亡。你母親愧疚，也從刑場逃回來，跳入火海，燒成灰燼。”

　　“夠了！”冷月清痛心疾首?！拔沂遣皇且矔谀骋惶旎晒治?，被唾棄被背叛被絞殺？”

　　“你也覺得我們赤焰蝶是怪物？”慕思又驚又失望。

　　“我認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認為－－”冷月清無奈的低下頭，任由臉上的淚水滴落。

　　“我也是赤蝶，我沒有翅膀?！?p>　　赤蝶的翅膀是要在機緣下才能化得的，每到十六歲，赤蝶全鉆入蝶繭，通常只有生翼的赤蝶才能從蝶繭飛出重生，沒生出蝶翼的只會活下來一個，其余全部活活悶死在蝶繭之中。活下的無翼赤蝶就是赤蝶一族的祭司，專門負責占卜，預測族群的禍福。

　　“所以師父你知道赤蝶要遭難？”

　　“是?！?p>　　冷月清質問道；“那你為何不阻止？”

　　“我只負責占卜、預測，不能泄露天機，或是逆天改命?！?p>　　“我會生出翅膀嗎？”

　　“不會，你是赤蝶和凡人的骨肉，不是純正的赤蝶血統(tǒng)?！?p>　　話剛落下，樓下就傳來一陣喧鬧。

　　“瓜子都擺好了，就等說書先生上場了?！?p>　　“先生今天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推脫不講赤焰蝶的故事了?！?p>　　“是啊，之前打著赤焰蝶的噱頭讓我們來，我們都聽了半個月的書了，茶錢也掏得夠多了，今天再不講，我們可就不來了?！?p>　　一群喜好聽書的茶客紛紛拍桌表示不滿。

　　聽到赤蝶二字，冷月清忙不迭從房間里竄出，站在閣樓處認真探聽。

　　“各位……，大家靜一靜……”

　　說話的是客棧的掌柜，掌柜應付自如的扯出油膩的笑，道：“既然大家如此賞臉，今天無論如何，也給大家講。”

　　“這還差不多?！辈杩偷牟粷M稍微平息了些。

　　“話說這岷池大戰(zhàn)，那真是慘絕人寰?。　闭f書先生的錦扇一揮，娓娓道來?！把鞒珊樱瑱M遍野，十萬大軍，幾夜間所剩無幾?！?p>　　“不對……”臺下一位茶客質疑道?！皞髀?，當年王爺是十萬大軍對百來個赤人，為何如此慘敗，你莫不是瞎扯吧?！?p>　　“對啊，我也聽說了。你這說書的，忽悠我們呢？”另一位茶客附和道。

　　“莫急，聽我詳細說來?！闭f書先生故作神秘?！拔覀兂侵鞔_實受寰帝軍令，領十萬大軍圍剿赤人，可這赤人狡詐非常，又力大無窮，前兩次戰(zhàn)役就損失了半數人馬。岷池大戰(zhàn)，赤人在水源上做了手腳，導致全軍患病，連名邸王也未能幸免?！?p>　　“我聽說唯獨我們王爺沒染??？”臺下一茶客應道。

　　“事實卻是如此，全軍上下僅王爺一人安然無恙，一時間，全軍將士議論紛紛，消息一傳回翼城，寰帝大怒，直指是王爺與赤人勾結，禍亂寰宇，王爺百口莫辯。然寰帝放出話，若是戰(zhàn)敗，便要宛月全城百姓為十萬將士陪葬，無可奈何之時，炙夫人在軍營前跳了一支舞，成千上萬只赤焰蝶展翅而來，割肉放血，解毒治病?！?p>　　一茶客問道：“坊間傳聞，這赤焰蝶喜幻化成美男靈女，情惑凡人，食肉飲血，為何會來救人？”

　　“這個問題問到點子上了?！闭f書先生把錦扇收起來，背在背后?！瓣P鍵在于炙夫人。這赤人生于冥界，常年活動在赤蝶谷附近，難保不和赤焰蝶勾結?！?p>　　“聽你這意思，是王爺受炙夫人蠱惑和赤人……？”

　　說書人趕緊把食指豎在嘴邊，小聲道：“謹言慎行。這緊接著炙夫人被休，云溪的離生公主也就是咱們現(xiàn)在那位琉夫人挺身而出，愿嫁于宛月，才使得寰帝饒過咱們宛月。不然呢，就僅被妖物蠱惑這一條，便足以讓寰帝屠盡咱們宛月?！?p>　　“誒－－，聽說這位炙夫人在王爺和琉夫人大婚之日化蝶飛走了，是不是真的？”

　　說書人應道：“本來呢，寰帝下令要在王爺與琉夫人大婚之日將炙夫人斬于宛月城下，但當日炙夫人便原形畢露，化蝶而去?！?p>　　另一茶客磕著瓜子，囔囔道：“聽說這炙夫人和王爺有一獨女，在那年神秘失蹤，是不是真的？”

　　冷月清站在閣樓上，睨著眼下這群人，只感到后脊發(fā)涼，腿腳打顫。

　　那說書人剛欲接話，在客棧大廳最角落一端，飄來冷冷的幾個字：“私議王爺家事者，死?！?p>　　接著一把寶劍奪鞘而出，直直的插在了茶客最中央的桌面上。

　　是嚴聞道將軍，冷月清眉心稍展。

　　圍坐的茶客見勢不妙，哄散而逃，說書先生看說話者氣度不凡，一陣心虛之余，咚一聲跪倒在地，哀求道：“將軍饒命，小人也只為討口飯吃。”

　　一旁的肥頭大耳的掌柜也迎上前去：“將軍息怒，咱們這也是應茶客要求，第一次講這故事，以后我們再也不敢了?！?p>　　掌柜一面央求，一面朝說書人使眼色，說書人渾身發(fā)抖，連滾帶爬的逃出了客棧。

　　“罷了……”嚴將軍甩開掌柜，眼里睨出更深的寒意和不屑?！霸俅卧僮屛衣牭侥銈冊谶@里胡言亂語，小心你們的狗命?！?p>　　“是是是……”見嚴聞道不再追究，掌柜立馬笑盈盈的端茶倒水：“您別生氣，說書的惹您不快，是我們的責任，這樣，您今晚有什么想吃想喝的，盡管給小二講，就當小店給您賠罪?！?p>　　待冷月清平靜些，她才注意到慕思的眼睛正死盯著客棧的掌柜，那張臉黑沉沉的，給人極度壓迫之感。

　　“師父？”

　　“嗯？”慕思回過神來，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我們是不是還要繼續(xù)趕路？”冷月清試探道。

　　還沒等師父回答，樓下的嚴聞道將軍快人一步?！拔覀冞€有一天即可抵達宛月，公主尚可不必著急，現(xiàn)已臨近傍晚，今晚我們就先在客棧歇下，明日再啟程也不遲。”

　　冷月清聽罷，一個字也沒說，徑直回了房。

　　待慕思也隨她進了屋，關上門。她才問出口：“師父會隨我去宛月吧?！?p>　　“會?！边@次，慕思師父竟然露出淺淺一笑，她過來撫了撫冷月清的頭，像在安慰一個小嬰兒。

　　“師父不是說不可泄露天機，不可逆天改命？為何還要參與其中？”

　　“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難不成慕思師父是想要為母親報仇？

　　冷月清有些慌張，問：“何事？”

　　慕思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苦笑：“不會殺人報復，祭司只負責傳達天命。”

　　她這才寬下心來，在床上躺了許久，母親傾族救人，最后落得個身死魂散的下場，蓋棺定論，世人卻褒貶不一。倏然，她立起身，轉眼望慕思：“岷池大戰(zhàn)是如何反敗為勝的？赤人是如何被鏟除的？”

　　慕思抬眼遠眺，答：“逍遙仙路徑岷池，持劍鏟惡。”

　　“一個神仙？”冷月清沉思片刻，繼續(xù)問：“那他為何不好人做到底為我母親辯護幾句？”

　　“逍遙仙無天君指令擅自干預人間事務，當日便遭天譴，貶入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