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故事?!?p> 我看清楚了那幅畫,是井口下的星空。
“其實我喜歡畫畫,尤其喜歡巴洛克時期的藝術。”
“我知道。我還知道你喜歡阿特米希婭?!?p> 反正你們兩個都喜歡,雖然不知道誰套著皮過來了。
“所以第三個故事……我不會撒謊。如果你是來審判我的?!?p> 他的父母很巧合地死了。
所有人都覺得那是巧合。
甚至他也覺得是巧合,畢竟,大雪天關個門窗很正常,所以煤氣泄露一氧化碳爆炸也很正常,雖然本來他對煤氣罐動手腳是為了弄死今天來走人戶的二舅家。
只是,提前于定時器,提前于他借口祖墳和別人承包菜地的長年糾紛來支開父母的時機。
他在自己祖墳處聽到了遠方的巨響,然后明白世間不是萬事萬物都可被計算。
看來這上面得多添兩行字,其實他第一反應是這樣。
他趕忙回去,迎接他的是正在撲滅中的火海,爆炸點燃了堆放在后院的半院柴火,連鎖反應點燃了他家自建的牛舍,然后就是他們屋子里的一切。
圍著爐子烤火準備午飯的四人都已經(jīng)在爆炸中身亡,他強撐起悲痛沖破鄰居阻攔沖進火海,不動聲色撿走了飛到天井附近的引爆裝置,然后開始了早已準備好的深情表演……也許這下得發(fā)自內心了,只是他不意外地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悲痛。
在某個偏僻的小村莊里,警察和消防隊都是同樣遙遠的詞。
人們還在用盆端著水和沙子來救火,鄰居好心想推他這個白白凈凈的文化人出去,而他只是覺得驟然間的輕與空無。
他抬頭看著被熏黑的日光,搖搖晃晃走了出去,鄰里怕刺激到他紛紛讓路,他擺了擺手,消失在泥濘路面的轉角。
他再也沒有回去過。
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但是他走過千里的邊境線,去過雪山圣湖和西南的戰(zhàn)區(qū),修好了牧羊人的終端,救下了被暗殺的駐邊副將,見證了所謂的天上仙境與人間煉獄。
他之后的每一個故事都能大書特書,那個虛假的名字人盡皆知。但是他閉上眼總是能看到那片火海,看到一個扭曲融化的過去,看到那個茫茫人海中唯唯諾諾的格子衫小青年。
“所以……他是”
“你可以稱呼我夏河,也可以稱呼我心河,前者的身份多少有些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不過反正也是鏡花水月,我也不是他?!?p> “殷秋。”
“?你怎么看出來的?”
“她說過你的一些小動作……沈秋說的。比如喜歡這種第三人稱敘事,喜歡摸下巴,喜歡看人右邊肩膀……大概因為你一直在第三人稱觀察。再加上我多少……是個君主?!?p> “阿特米希亞為我畫過一幅不那么著名的畫。”
我看著墻上那幅畫,在我們二人眼中,它的內容變成了在躺椅上垂眸欲睡的少女。
她眉眼柔和,黑發(fā)斜斜自支撐額頭的指間垂落,鳶尾花模樣的黃金項鏈歪至一旁脖頸之后,日光斜照著她露出傘下的小臂,閃爍著零星珍珠的光輝,和她黑紗裙上的珍珠交相輝映著。
“這是《秋的小憩》,我和她關系其實不錯,一起喝過兩個月下午茶。不過大部分時候我覺得自己沒這么好看?!?p> 她虛挽起不存在的頭發(fā):“夏河是你們這片區(qū)域復樂園的經(jīng)理。而一切只是五年而已,這挺有趣的,不是嗎?”
我覺得沒意思,只是問題始終沒有答案,又被串線過來的老祖宗給攪和了。
“你怎么會有意識并且尋找到了我?”
“剪枝要開始了,我的計劃也差不多了,先來看看我最可愛的后輩,然后我要去赴死了。意識嘛……我一直在,我就是沈秋,我也是你,總之你們在我就永遠存在,不要害怕?!?p> 他目光溫柔一如心河,但是我有些奇妙的情緒在滋生。
“為什么一定要這么做?一定要藏到這種地步?未來究竟有什么?”
“有你知道的戰(zhàn)爭,有你不知道的地獄……不過你馬上就能在她的回憶里看到。很抱歉打擾你的思考,不過能這樣占據(jù)獨立線程看看你的機會實在難得?!?p> 我搖搖頭,表示不打擾。
“我只是疑惑……復樂園只是在超額偷取社會運轉資源供給上層,為什么能獲得詭辯的資格和弱者的同情。”
“嗯……看來你的共情能力太低了……沒事,小問題。”
她憑空在桌子上變出了一盤西洋棋。
“不過你會同情你自己嗎?”
“這是娛樂活動?我輸了會怎么樣?”
“只是娛樂而已,好不容易來玩男人了一點前戲都不玩嗎?”
我摸了摸鼻子,她給我的是黑方。
“我不會同情自己。這個說法很奇怪,同情不應該用在自己這個對象上?!?p> “嗯……你會為自己的遭遇感到委屈或者難受的情緒嗎?”
……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習慣去尋找原因,剖析這個不幸的過程,我會感受到精神的疲勞和肉體的疼痛……本能下我會去避免或者改善它,如果表現(xiàn)出委屈有用我會這么做。但是無謂的情緒消耗我?guī)缀鯖]有過……大概我確實不會花時間同情自己?!?p> 她只是讓小兵走了一格,我挪動了我的車。
“這說明你足夠強大,至少有著強大的行動力和計算力。不過你說幾乎,我大概能知道你對于她是如何無可奈何了。沈秋確實和你很不一樣,她擅長內耗和利用別人的情緒消耗他們,她在情緒感知和引導上比套用公式的你強很多?!?p> 這局棋進行得很快,因為我們兩個都算得很快,在故意騙她行錯一招后,我連吃了她的一馬一象,局勢也已經(jīng)漸漸明朗。
“你設計自己祖宗時不會愧疚嗎?”她披著心河的皮直搖頭嘆氣,“我都要赴死了還不讓我樂呵一下?!?p> “你這么說,那再來一次?”
她擺擺手,“算了,就這樣吧,你的風格我懂了,子游,但是答案需要時間和故事,你對于人心尚且缺乏一種成長性的認知?!?p> “這也許是我們最后一次對話,但是也許下層夢境,你會成為我……因為我們本質相同,總之不要嘲笑年輕的我,也不要盲信現(xiàn)在的我,再見。”
她看到眼中心河的畫面一晃,棋盤消失,心河仿佛無事發(fā)生一樣繼續(xù)講著第二個版本的第三個故事,關于倒霉蛋如何被栽贓陷害逼上梁山的故事。
我聽著感覺有些沒趣,甚至窩在沙發(fā)里打起了盹。
雖然只是養(yǎng)神不可能真睡著。
我在好奇葉子夏也聽了夏河的故事嗎?畢竟這是一切屬于她的因緣際會。
但是我不能這么問,因為我不想面對葉子夏,哪怕只是夢的投影。
“那么這三個故事都不是真的?!蔽宜伎计毯箝_了口:“你覺得自己和我比起來誰值得擁有一個美好未來?”
這個問題很沒藝術,漂亮的男人笑了笑,沒有回答,轉而問我這又是討論人生又是詢問學術造詣究竟遇到了什么樣的麻煩。
“我想當復樂園的主人,怎么樣?”
他愣了愣,在我對面陷入了回憶。
“其實我曾經(jīng)見過復樂園的新主人,這也是我的價格偏貴的因素之一,她問我的問題和你很不一樣,她讓我為她寫了一首情詩,問了兩個問題,然后讓我回她的老家等她安排,于是我就在這里工作了。”
“什么問題?”
“一百萬。問題和答案。”
我嘖了一聲,這個問題在葉子游心中究竟有多強大的防線保護,交了一百萬倒是可見一般。
“怎么確保真實性?”
他搖搖頭,“不能,你可以選擇不買?!?p> 我打開終端,準備轉賬。
他也真打開終端收了我一百萬。
“第一個問題,她問我想不想去大學教書。我回答說不想?!?p> “第二個問題,她問我能不能幫她殺很多人,我答應了,不過還沒殺完?!?p> 一個是金盆洗手但是受制于人,一個是繼續(xù)在這片灰色地帶添磚加瓦。是很有意思的選擇題。
“那我有個問題。”
他彬彬有禮坐正:“請講。”
“我能和你睡覺嗎?”
空氣中沉默了一瞬,他揚起嘴角,“當然,就是貴一點。話說小姐您又聽故事又吃吃喝喝的漫長前戲很少見,隨便掏出百萬玩鬧的態(tài)度也很少見……大部分客戶,總是喜歡按照通俗理解最大化自己的投資收益?!?p> “你很喜歡這份工作?”
“一般,但是比談生意和要負責的教書育人輕松,也不用強迫年輕人活成自己的樣子。”
結合他的故事,我若有所思。
“其他人經(jīng)歷也如此豐富?”
心河笑了笑:“你怎知這三個故事是真是假?”
“這是在過去是下九流的勾當,在過去不是賤籍的平民與王公貴族為了一個貞潔可以去死,但是也有人選擇不擇手段活下去,低入塵土,渾身污穢去襯托他們的高貴與高潔。”
心河慢慢為我分析,就像一種普通的學術討論……不得不說他很快就分析出了顧客的思維模式與交流喜好。
“死亡,聰明人都恐懼死亡,很少有恐懼超越死亡,當恐懼超越死亡——只能說那是來自文明對野獸的馴化。價值觀的改寫,對于眾我的認同?!?p> “你想說……復樂園象征文化的退化?”
“文明,文明依賴繁衍,但是總是想超越繁衍輪回,達成永恒。退化是片面的看法……只是,這里喜歡放大人們心中獸的部分?;畹目释A的渴望,掠奪的渴望,以及懶惰,談不上退化。”
“我這么說,你可明白?小小的君主?你是如此看不起人心中的欲望,但是歪曲事實,美化故事,偷換概念,都是它的功勞?!?p> 我猛然抬頭看向她,現(xiàn)在站在那里的已經(jīng)是葉子夏了,她仔細端詳著墻上的星空油畫,似乎想找出什么。
“看我做什么,既然是我的夢,觸發(fā)防衛(wèi)機制并不稀罕,不過你想入伙復樂園或者取代我……”
她以一種嘲弄的目光看著我。
“非常歡迎。”
隨著她話音落下,夢境場景如同鏡子一般破碎了,露出了世界的末日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