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口，當(dāng)即便引得佟秉清與佟正則哈哈大笑。
唯獨佟正釗憂心忡忡，暗道，這大約就是典型的“國不知有民，而民亦不知有國”罷。
“可這遼東到底屬我大明境內(nèi)。”
佟正釗皺眉道，
“李成梁為一己榮華，將我大明之域白白讓與蠻夷，這其中折損的，豈非是咱們大明百姓的利益？”
“噯——二哥，你這問題就不對了嘛?！?p> 佟正則嘻嘻笑道，
“這自古以來，從周朝開始，講的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大明姓的是朱，既是朱家的天下，那遼東便是朱家的地?！?p> “咱們漢人有百家姓，這姓李的擅自割了姓朱的地送給女真人，那便是他們兩家的恩怨，同余下那九十八家姓的大明百姓有甚么關(guān)系呢？”
佟正釗目瞪口呆，他頭一次領(lǐng)教封建社會下的宗族家天下思想，一時竟尋不出有力的言辭去駁斥佟正則，
“可……‘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既然身為大明百姓，那大明的領(lǐng)土與利益便與咱們息息相關(guān)。”
“要是連咱們大明百姓都不愛自己的國家，都能置我大明之領(lǐng)土主權(quán)于度外，甚至里通外國、勾結(jié)蠻夷，此等荒謬行徑，又與漢奸何異？”
佟正釗本以為自己拋出“漢奸”兩個字，能讓佟氏兄弟變得靈醒一點兒，不料面前三人仍是嘻嘻哈哈，絲毫不覺得“漢奸”這兩個字有甚么特別的份量。
“二侄兒，你這邏輯可是不通?！?p> 佟秉清抿嘴笑道，
“愛國就愛國罷，怎么不愛國的就是漢奸了呢？”
佟秉元也笑，
“這話可不敢往外傳，倘或不愛國就是漢奸，那昔年太祖爺起兵反元，將蒙古人趕到了北方草原，豈不是我大明第一大漢奸了？”
佟正則跟著附和道，
“就是，這愛不愛國和是不是漢奸可不能胡亂聯(lián)系到一塊，當(dāng)年幫著蒙古人打紅巾軍的可多是愛國的漢人士兵?！?p> “二哥你說，這紅巾軍造反打蒙古人，到底能不能算是愛國呢？”
佟正釗張口結(jié)舌，他萬萬沒想到元明清這三朝起覆之間，還能互相進行愛國與漢奸問題的例證和反證，
“可那是因為蒙古人對咱們漢人不好啊。”
佟正釗囁嚅著道，
“這漢人當(dāng)皇帝，總比蒙古人、女真人當(dāng)皇帝要來得對咱們漢人老百姓好罷？”
佟正則“嗤嗤”笑道，
“哪一朝的老百姓都一樣，反正一樣是要交稅當(dāng)兵，這給誰交、給誰當(dāng)還不是都一樣？”
佟秉清半是玩笑地道，
“二侄兒又沒喝酒，怎么就跟個醉漢似的說起渾話來了呢？”
“方才還在說愛國，怎么這會兒又開始議論起誰當(dāng)皇帝了？”
他彎著眼道，
“愛國同愛皇帝又不一樣，這愛國是愛咱大明，愛皇帝是愛他朱家?！?p> “既然是要愛咱大明，那就應(yīng)該是，誰當(dāng)皇帝對咱大明好就讓誰當(dāng)皇帝。”
“如果蒙古人、女真人當(dāng)了皇帝也對咱們大明好、對咱們大明老百姓好，咱們就也應(yīng)該贊成蒙古人、女真人來當(dāng)皇帝?！?p> 佟秉元道，
“二弟這話說得我愛聽，自古改天換地就是尋常事，世上除了曲阜孔家，就沒有不變的姓氏?！?p> “再說了，這領(lǐng)土得失和愛不愛國有甚么關(guān)系呢？”
他認真道，
“咱大明的領(lǐng)土又不是一成不變的，且不說成祖爺當(dāng)年打交趾那事兒，就算是最是能征善戰(zhàn)的蒙古人，那治下領(lǐng)土也是一直變來變?nèi)サ??！?p> “從前窩闊臺還是誰當(dāng)大汗的時候，咱們北方人還不跟現(xiàn)在的南方人是一個國，反而和那最北邊的紅毛羅剎鬼兒一個國咧?！?p> “依你這說法，咱們北方人和紅毛羅剎鬼兒還必須得一直是同一個國，不是同一個國了就是咱們北方人和紅毛羅剎鬼兒不愛國。”
佟正釗瞠目結(jié)舌，他實在沒想到他一個受過精英教育的現(xiàn)代公民，能在這些最基本的常識問題上，落敗于這三個沒甚么文化的明朝農(nóng)民。
“那……我覺得皇帝對咱老百姓也挺好的啊?！?p> 佟正釗小聲道，
“譬如那害人的‘考成法’，張居正一死，皇帝不就立刻廢了它了嗎？”
“雖說愛大明和愛皇帝不是一回事，但朱氏統(tǒng)治咱們大明兩百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爹和二叔在衙門當(dāng)差，賺著朱氏的錢糧俸祿，怎么能這么輕易地就接受改天換地了呢？”
這回不等佟秉元和佟秉清開口，佟正則就先不忿道，
“二哥，你怎么能這么說爹和二叔呢？”
“爹和二叔賺的錢糧俸祿，都是他們辛辛苦苦當(dāng)差掙來的，和皇帝有甚么關(guān)系呢？”
“皇帝發(fā)到縣衙的官俸只發(fā)給知縣老爺，爹和二叔可沒有賺他們朱家的錢?！?p> 佟秉清哈哈笑道，
“沒事兒，沒事兒，二侄兒就是實心眼兒嘛，我又沒往心里去?！?p> 佟秉元好聲好氣地道，
“就是知縣老爺那官俸也是知縣老爺辛苦當(dāng)官掙來的，哪里是他們朱家的錢呢？”
佟正則點頭道，
“爹說得對，他們朱家的錢，也是咱們老百姓給的。”
“天下老百姓掙錢供他們朱家一家，他們朱家要不對咱們老百姓好點兒、對咱大明好點兒，豈不是良心被狗吃了？”
佟秉清笑呵呵道，
“三侄兒就是心直口快，依我說，既然蒙古人、女真人當(dāng)了皇帝是靠咱們老百姓養(yǎng)，那沒道理漢人當(dāng)了皇帝，這錢糧俸祿就會自己從國庫里長出來了?！?p> 他朝佟正釗笑道，
“要說當(dāng)差辦事，咱大明開國諸將，十之七八都為孛兒只斤氏當(dāng)過差、辦過事?！?p> “旁人不提，就說被太祖爺稱之為‘吾之子房’的劉伯溫，那還是元文宗欽點的進士、為蒙古人當(dāng)過江浙省元帥府都事的呢?！?p> “依二侄兒的說法，這蒙元亡得也挺冤枉，明明漢人又當(dāng)進士又當(dāng)官的，怎么就突然一下不愛國地造反了呢？”
佟正則嘻嘻笑道，
“噯，不對，不對，依二哥的說法，那妥歡帖木兒當(dāng)年就不該這么迅速地丟盔卸甲、北逃草原?！?p> “他應(yīng)該在太祖爺攻下大都的時候，像一個真正的皇帝一樣爬到城墻上，用當(dāng)年諸葛亮罵王朗的氣勢大喝一聲，‘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我們孛兒只斤氏統(tǒng)治中原這些年，供你們漢人吃、供你們漢人穿，你們漢人考進士當(dāng)官，都是我們孛兒只斤氏給的功名利祿’?！?p> 佟正則捏著嗓子，怪聲怪氣地笑道，
“‘我們蒙古人南征北討這些年，為你們漢人開疆拓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現(xiàn)在你們漢人不但不飲水思源，反而還要來造我們孛兒只斤氏的反，簡直是無法無天、忘恩負義’！”
“二哥你說，要是當(dāng)年那妥歡帖木兒能有機會朝太祖爺喊這么一通話，太祖爺是不是就會就此歸降蒙元，再也不愿建立咱們大明啦？”
佟正釗一下子漲紅了臉，
“這、這……話也不能這么講……”
“那該怎么講呢？”
佟秉元含笑開口道，
“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在百姓供養(yǎng)皇帝這一點上，本朝與前朝并無大不同?！?p> “大哥這話說到點子上了?！?p> 佟秉清笑道，
“甚么‘圣明天子肩承天下’，那是酸儒措大的說法，真正肩承天下的從來就是咱們老百姓，歷朝歷代皆是如此?！?p> “二侄兒，其他問題咱們都可以糊涂，但這誰供誰的問題咱們老百姓心里一定要有數(shù)?！?p> “咱們可千萬別同張居正或者戚繼光似的，把自己的一切都掏空了交出去，結(jié)果讓人家拿過去隨手一扔，就剩下個不中用的空殼，還自我感覺良好地以為自己是愛國忠臣，自己是在毫不保留地奉獻大明?！?p> “千萬別這樣做，二侄兒，你聽二叔一句，自古就沒有哪個皇帝會真正相信愛國忠臣的赤誠?！?p> 佟秉清正色道，
“不管是哪家坐了江山，他們都會打心底里就懷疑異姓的忠誠。”
“你自以為自己是在愛大明，殊不知在皇帝眼里，你越是把他家的江山視作自己的利益，就越是有‘取而代之’的嫌疑?！?p> 佟秉元點頭道，
“是啊，你瞧那張居正和戚繼光，說交往過密罷，也就是半夜開門傳個信，結(jié)果差那么一點兒就要被判成意圖篡位謀反了?！?p> 佟秉清笑道，
“可不是，所以我方才才說，像李成梁這種自私自利，一心為了自己李家榮華富貴的臣子，在咱大明反而能活得長久。”
佟正釗默然無語，只覺得心下蒼涼一片，暗嘆自己這回穿越大明可真是懷才不遇加壯志難酬，別說改變歷史走向，就是想出頭做官，恐怕也要費上好一陣工夫了。
就在這時，佟正利從女席那邊“噔噔噔”地奔了過來，當(dāng)著在座四人的面，就朝佟秉清脆生生地笑著喊道，
“爹！二堂嫂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