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正則聞言便笑嘻嘻道,
“這又是薛姐姐的專長了?!?p> 薛文貞睨了佟正則一眼,
“我哪里擅長討論國本了?”
佟正則笑道,
“這還不容易?薛姐姐只要問一問自己,倘或當年薛姐姐被選進宮里去了,現(xiàn)在是會支持皇長子還是皇三子呢?”
薛文貞粲然一笑,道,
“我那時若被選進去了,起碼也得封個‘嬪’,我都是嬪了我還操心這些作甚么?無論誰當儲君,我都是皇帝的‘薛嬪’,支持誰不都是一樣?”
佟正釗當然知道歷史上的“明光宗”是皇長子朱常洛,他目前更關(guān)心的,是支持歷史勝利者后會獲得哪些既得利益,
“你是‘薛嬪’支持誰都一樣,那秦王支持誰不也都一樣嗎?”
薛文質(zhì)插話道,
“這卻不一樣了,秦王雖不能在立儲君的問題上向皇帝進言,但秦王也有秦王的考量,俗語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有些事兒啊,換個皇帝結(jié)果可能就不一樣了?!?p> “就比如說咱們現(xiàn)在開礦的事兒罷,其實太祖爺在的時候啊,是一直嚴令禁止開礦的,朝廷在各地大規(guī)模采礦,是從嘉靖爺那時開始的。”
“皇帝繼位后,陸陸續(xù)續(xù)地關(guān)掉過幾個嘉靖朝的銀礦,但沒給全部關(guān)嚴實,萬歷十二年的時候,順天府房山縣有個叫史錦的人還奏請官府在當?shù)亻_礦?!?p> “皇帝本來是想直接從宮里派太監(jiān)去房山縣管理礦產(chǎn),但是被申時行勸住了,所以秦王現(xiàn)在命我們兄妹勘的礦,實際屬于私礦,是沾了嘉靖爺?shù)墓狻!?p> “但皇帝對開礦一事的態(tài)度始終曖昧不清,這就很讓秦王擔憂了,文臣雖有諸多不是,可他們在皇帝派太監(jiān)直接管理礦產(chǎn)一事上,始終持反對意見?!?p> “而佟兄也知道,文官在朝野內(nèi)外勢力頗大,有時候連皇帝也不得不聽取他們的意見,因此文官所推崇的儲君,也一定是秦王所鐘意的天下之主?!?p> “佟兄只要明白了這一點,那就一定可以應(yīng)對得宜?!?p> 佟正釗聞言,頓時就想起了明光宗甫一繼位就立刻下旨廢礦稅的史實,于是點頭回道,
“那便是遵祖制支持皇長子了?”
薛文貞笑道,
“話也不能說得那么直接,應(yīng)該說遵祖制立嫡長?!?p> 佟正則嘻嘻笑道,
“看來薛姐姐若成了‘薛嬪’,一定會是皇帝后宮的一位賢妃?!?p> 薛文貞笑道,
“皇帝后宮妃嬪眾多,哪里就輪得著我當賢妃了?”
佟正則嘻嘻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薛姐姐若入了宮,一定能和鄭皇貴妃一樣得寵?!?p> 薛文貞又笑道,
“聽你胡說!我要得寵作甚么?”
薛文質(zhì)也道,
“鄭皇貴妃現(xiàn)在是得意,可將來還不定怎么樣呢,當年成祖爺定下‘小戶女選秀’的規(guī)矩,就是不愿看到外戚禍國?!?p> 佟正釗笑了一笑,道,
“可要是薛姑娘能得圣寵、誕皇子,在皇帝的偏愛下參與奪嫡之爭,那……未必就不能借此扳倒申時行和王錫爵。”
“薛兄不是對李成梁在遼東的所作所為恨之入骨嗎?只要斗倒了內(nèi)閣,使李成梁在朝中失去庇佑,那憑李氏在遼東犯下的那些惡行,被劾去爵、奪官去職都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薛文貞笑道,
“這便是異想天開了,申時行、王錫爵是何等謹小慎微之人,想僅憑國本之爭就讓皇帝發(fā)落內(nèi)閣輔臣,恐怕沒有那么容易罷?”
佟正釗笑了一笑,道,
“以皇帝對鄭皇貴妃的極度寵愛,說不定能成呢?”
薛文貞笑了起來,
“哪兒啊,皇帝要真愛鄭皇貴妃,那就應(yīng)該像孝宗爺一樣,廢盡六宮,一生只與張皇后朝夕相共,抑或效仿宣宗爺,縱使無過廢后,也要讓自己最喜歡的孫貴妃當上大明皇后?!?p> “可你瞧如今的皇帝,后宮里該有的皇后妃嬪一員不缺,除此之外,還有不少未得封號的女御宮嬙,每隔幾年,還要興師動眾地下旨選秀,這哪里像是愛極了一個人的樣子呢?”
“因此我覺得,皇帝雖然偏愛鄭皇貴妃,但萬萬沒有到為了鄭皇貴妃而無故去職輔臣的地步,就算真有申時行、王錫爵倒臺的那一天,那也絕不僅僅是因為鄭皇貴妃的緣故?!?p> 薛文質(zhì)亦道,
“太祖爺既有祖制立嫡長,那終究是‘嫡’在‘長’前,皇帝要是真下定了決心立皇三子為儲君,那就應(yīng)該毫不猶豫地廢了王皇后,重立鄭皇貴妃為皇后?!?p> “而現(xiàn)在皇帝雖不立儲,卻推脫道要等皇后誕育嫡子,這就說明,皇帝對立皇三子為儲君并不十分堅定,或者說,皇帝對鄭皇貴妃的情意實際并沒有外人以為得那么深厚?!?p> 薛文貞贊同道,
“不錯,因此你回秦王此問時,一定要說是‘立嫡長’,皇帝與太后都沒有意愿廢后,若是王皇后往后再誕下嫡子,那這位嫡皇子才是當之無愧地儲君之選?!?p> 佟正則疑惑道,
“既然王皇后還有可能誕下嫡子,那為何現(xiàn)在朝中的許多大臣都迫不及待地要催促皇帝立皇長子為儲呢?”
薛文貞驀然紅了臉頰,露出了少有的羞澀神情,
“這卻是宮闈秘事了?!?p> 佟正釗心下了然,以萬歷帝和王皇后結(jié)婚生子的實際年齡來看,王皇后因年齡過小和骨盆發(fā)育不全而導致的生育產(chǎn)傷和婦科疾病幾乎是不可逆轉(zhuǎn)和痊愈的。
因此從客觀的生理學角度來看,歷史上的王皇后在誕下榮昌大長公主之后再無所出,是非常符合現(xiàn)實邏輯的一件事情。
薛文質(zhì)接過話頭,壓低聲音回道,
“我家小妹在宮里時聽說,王皇后在誕育長公主之前就因身子孱弱而小產(chǎn)過幾回,好不容易順利產(chǎn)下了長公主,之后卻因皇帝和太后求嫡子心切,又小產(chǎn)了好多回?!?p> “如今王皇后雖然只有二十三歲,可謂正值育齡,但她舉子艱難,已是皇宮內(nèi)外人盡皆知的事實,因此大家心知肚明,皇帝口中的‘盼望中宮嫡子’,其實只是拖延立儲的一個借口?!?p> 薛文貞道,
“但即便如此,咱們也不能輕易小覷王皇后在皇帝心中的地位?!?p> 佟正則問道,
“這是為何?”
薛文貞認真道,
“王皇后現(xiàn)在在宮中的處境,可以說和當年宣宗爺?shù)暮屎笠粯?,不,甚至可以說比胡皇后還要糟糕?!?p> “胡皇后雖然不得宣宗爺寵愛,但她頗得張?zhí)蟮臍g心,因此即使是在被廢之后,胡皇后不但能居住清寧宮,享皇太后待遇,在內(nèi)廷朝宴的時候,胡皇后的座席也依舊在孫皇后之上。”
“可王皇后不同,李太后雖不討厭她,但顯然更喜歡出自自己宮里的王恭妃,而鄭皇貴妃專寵于皇帝,在宮中用度上甚至能與皇后分庭抗禮?!?p> “昔年宣宗爺?shù)囊痪洹枚薀o子’就能廢了無咎無譽的胡皇后,但如今前無太后偏愛、后有寵妃跋扈,且身陷國本之爭的王皇后卻能穩(wěn)坐中宮整整十年?!?p> “皇帝多疑善變,卻一直對王皇后相敬如賓,即使明知王皇后不能再育嫡子,卻始終對她禮敬有加,甚至不曾有意效仿宣宗故事,以‘有無子嗣’為理由廢立皇后?!?p> “因此,即使王皇后現(xiàn)在看來并不被皇帝所鐘愛,但只要皇帝一天不廢皇后,咱們就不能輕易小瞧了王皇后,更不能以為鄭皇貴妃和皇三子真能仗著皇帝的寵愛奪得大位?!?p> 佟正釗心下贊嘆,從歷史史實來講,薛文貞的分析可以說毫無錯漏。
王皇后雖一生無子,但萬歷帝在李敬妃死后,把李敬妃所出之皇六子朱常潤與皇七子朱常瀛交予王皇后撫養(yǎng),二子不但都順利長大,爾后還被封為惠王和桂王,可見萬歷帝與王皇后并非全無夫妻之情。
佟正則笑道,
“薛姐姐好厲害,薛姐姐要入宮爭寵,一定也能當貴妃?!?p> 薛文貞笑道,
“這便算了,無論‘賢妃’還是‘貴妃’,都是寄托在皇帝良心之上的產(chǎn)物?!?p> “皇帝疑疾如斯,且又身有殘疾,我倒是真不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然交到這樣一個男人手中?!?p> 佟正釗難得聽見幾句近似解放女性的現(xiàn)代言論,聞言不禁接口道,
“正是如此,這女子婚嫁,講究的應(yīng)是舉案齊眉,倘或要一輩子都活在誠惶誠恐的‘托付’中,日日指望著自己的夫君大發(fā)慈悲,就是用一生為自己的兒子換得了整個大明江山,那又有甚么意思呢?”
薛文貞“咯咯”地笑了起來,臉上的紅暈褪了下去,穿著男裝,卻笑得像一個禍國殃民的女妖精。
四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待一盤炸油饃片兒吃得七七八八之后,佟正則方替佟正釗開口問道,
“那甚么時候適合我二哥進秦王府見秦王呢?”
薛文質(zhì)笑道,
“我們兄妹以為是最好‘趕早不趕晚’,正月二十三的‘天穿節(jié)’正合時宜?!?p> 薛文貞也笑道,
“不錯,‘天穿節(jié)’本來就是紀念女媧補天,民間負責烙餅祭祀的都是婦女,秦王讓自己的‘愛妾’在這一天尋外男醫(yī)官治病,也勉強算說得過去。”
佟正釗想了想,點頭應(yīng)道,
“好,那就正月二十三罷。”
薛文質(zhì)見佟正釗應(yīng)得爽利,仍不忘叮囑一句道,
“佟兄這兩天得空,也試著學一學元曲,就算真的不通音律,幾篇著名的戲詞也還是要會背上一背的?!?p> 佟正釗笑著回道,
“好,多謝薛兄提醒,此事我定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