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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萬吏

第五十一章 王府內官(二)

大明萬吏 鶴踏高枝折 2868 2020-02-21 21:48:38

  薛為忠笑了笑,笑容仍是軟溫溫的,像是一杯已被晾涼的溫開水,

  “朱紈一案乃天子圣裁,哪兒有甚么隱情呢?”

  “只是我們浙江人信海神,這朱紈一死,我的家鄉(xiāng)處州府就天災人禍不斷,不免教人在心里犯些嘀咕?!?p>  “嘉靖二十九年大旱,嘉靖三十年大水,嘉靖三十一年,倭寇糾集數千上萬人馬,深入內地數百甚至數千里燒殺搶掠,攻破上百處州府衛(wèi)所城池,可謂無惡不作?!?p>  “如此我便疑心,這朱紈雖或有罪,但這般負氣自戕,怨結甚重,萬一當真因此引得兇慝繞境,致使海神無所庇護,也是未可知啊?!?p>  佟正釗心下惻然,歷史上的朱紈雖然是一個在現(xiàn)代人看起來盲目無知、固步自封、堅持主張“海禁”政策的保守派,自己若是能穿越成明世宗,或許也會基于“晚明大開海”的戰(zhàn)略構想革了朱紈的職。

  但從薛為忠的角度,或是親身經歷過嘉靖二十八年的千萬閩浙普通百姓的角度來看,這個因為堅決反對閩浙海商而最終被迫飲藥自盡的浙江巡撫,才是真正苦心竭力、一心為民的賢明好官。

  佟正釗因此便回道,

  “薛叔莫疑心,殺朱紈者實非閩浙人,海神若有靈,定會替閩浙百姓為這位抗倭英雄好好開解一番?!?p>  薛為忠輕笑道,

  “你這么說,就是在敷衍我了?!?p>  佟正釗一怔,就聽薛為忠接著笑道,

  “倭國人也是可憐,咱們大明鬧‘倭患’的時候,這倭國人自己國內還在割據混戰(zhàn)呢,尤其嘉靖爺那時候,倭國人根本不可能再分出一支正規(guī)軍兵力入侵咱們大明?!?p>  “偏偏從上到下,人人都稱贊在東南打外國人的是‘抗倭英雄’,可從九山洋到雙嶼港再到走馬溪,無論是俘虜還是敵兵,這能被稱為‘倭患’的外國人里頭,明明一個倭國人都沒有,平白教倭國擔了好些年的罵名?!?p>  薛文質這時笑道,

  “大伯,佟兄是北方人,連海上的洋人都沒真正見過幾個,難免望文生義,以為‘倭患’就是倭國人呢,這也不是甚么大事兒,大伯為佟兄仔細解釋一下不就清楚了?”

  薛為忠看了佟正釗一眼,卻是一面笑著,一面搖頭道,

  “這孩子心里自有主張,我就是解釋了,他也不會聽?!?p>  佟正釗頓時不自在了起來,

  “哪里?薛叔誤會我了,只是‘開?!皇?,朝廷素來主張多變,我等小民實不敢輕易置喙?!?p>  “譬如太祖爺曾定下‘片板不得下海’的祖制,而成祖爺卻令鄭和七下西洋,嘉靖爺力圖剿倭,先帝卻放開了海禁……”

  薛為忠笑著打斷道,

  “照你的意思,這冤殺朱紈之人實非閩浙海商,而是太祖爺了?”

  佟正釗一愣,心道這話題走向有點不對啊,雖然后世的確對明清海禁詬病頗多,但那是立足于工業(yè)文明社會的角度看問題,這薛為忠先是農民后是太監(jiān),怎么會和現(xiàn)代人的觀點達成一致呢?

  思及至此,佟正釗便退了一步,把責任一分為二道,

  “或許,太祖爺當年也沒想到,這閩浙海商會為了區(qū)區(qū)海上之利而如此鋌而走險罷?”

  “也難怪朱紈生前嘗言,‘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猶易,去中國衣寇之盜尤難’?!?p>  薛為忠微微笑著,語氣仍是溫溫吞吞的,

  “可朱紈生前也說過,‘漳州反獄入海,寧波教夷作亂,閩中衣食父母盡在此中’,類近此種觀點,我卻不能茍同?!?p>  佟正釗頓時大松一口氣,心道薛為忠這話也不早說,自己本來就不覺得閩浙海商在朱紈一案上有甚么大錯兒,薛為忠要再不表明態(tài)度,自己可真就附和不下去了。

  不料,薛為忠下一句便道,

  “因為我真是不明白,朝廷分明早知‘倭患’實為往來遠洋販運海商,閩浙海濱百姓皆仰其衣食,若不及早開禁,則閩浙海濱人人皆賊,誅之不可勝誅。”

  “可即使如此,朝廷依舊一禁再禁,寧使沿海小民迫于貪酷,困于饑寒,寧時無賴之徒相率入海,從之外寇,寧使弱者圖飽暖旦夕,強者忿臂欲泄其怒,也不愿從民意愿而松弛海禁,當真是令人百思而不得其解。”

  “倘或朝廷早順民意,慎微防萌,朱紈當年,又何嘗會死得如此慘烈?且海關之利利輸朝廷,縱使朝中閩人痛恨朱紈奪其海利,又為何非要構陷其罪,而非借此機會,奏請朝廷開關呢?”

  佟正釗心道,這還不簡單,因為明世宗和朱紈都不是明朝老百姓自己選出來的啊。

  既不是選出來的,閩浙海商就是再有錢有勢,也不可能通過合法渠道改變朝廷政策,當然只能在晚明的游戲規(guī)則內,靠朝中鄉(xiāng)黨打壓異己,不然還想他們?yōu)榱诉@條綿延兩百多年的海禁政策造反嗎?

  不過佟正釗想歸想,鑒于古代人的固有三觀和接受能力,說出口的卻是,

  “或許是嘉靖爺另有思量?!?p>  薛為忠笑著追問道,

  “何種思量能重甚百姓?”

  佟正釗想了想,回道,

  “我聽說昔年朱紈于走馬溪之戰(zhàn)中生擒從滿剌加國而來的佛郎機國王三名,以如此戰(zhàn)績而六報閩海捷音,使我大明國威遠揚海外?!?p>  薛為忠淡笑道,

  “國威遠揚而百姓受困,豈非得不償失?”

  “再者,朱紈當年所奏捷報頗有爭議,他遭閩人御史彈劾后,嘉靖爺遣使前去調查,誰料閩、浙人眾口一詞,皆指朱紈謊報軍功、濫殺無辜,這又作得何解?”

  佟正釗回道,

  “這卻簡單,嘉靖爺想要的,無非是四方太平和揚威海外,朱紈用‘太平’換了‘揚威’,且所揚之人又是嘉靖爺不甚了解的佛郎機人,毀的‘太平’卻是國庫倚重的東南沿海,這自然是不合嘉靖爺的意了?!?p>  “嘉靖爺的確想要海利,但這海利雖巨,卻還不值得嘉靖爺放下面子直接向閩浙海商開口討要,其實朝廷眾人都心知肚明,倘或朝中閩浙人直接上奏要松弛海禁,那必然會引起朝野內外的強烈反彈?!?p>  “故此,嘉靖爺只得先順著閩浙海商之意處置了朱紈,再借朱紈一案整肅海禁,迫得漁利海濱之人不得不轉商為寇,待此種‘倭寇’橫行沿海、傷人無數之后,再遣將招降、派兵攻打?!?p>  “這樣一來,閩浙海商知道了朝廷的厲害,自是不敢不把手中的海利讓渡給朝廷,畢竟無論如何,這‘通倭’在《大明律》中是等同于謀反的大罪,要不要誅九族,只是朝廷的一句話,他們自然不敢不盡心。”

  “而當時受‘倭寇’侵擾的內陸百姓,見朝廷平定‘外患’如此迅速,又見所謂的‘佛郎機夷王’也對我大明俯首稱臣,自然稱贊我大明武功赫赫,嘉靖爺調度有方,朝野內外萬眾一心,哪里會想到朱紈當年的冤屈呢?”

  “而倘或當年嘉靖爺在朱紈一案后便放開了海禁,閩浙海商非但不會感叩皇恩浩蕩,還會覺得這大明天子不過如此,若是其他各省紛紛效仿,動輒便以民生民食要協(xié)欺上、構陷要員,那嘉靖爺這萬世江山,又豈能坐得久長?”

  薛為忠淡笑著聽完了佟正釗的分析,神情紋絲未動,只是靠在車廂座上懶懶地開口道,

  “又是‘民生仰仗于皇恩’的這套說辭,我在宮里都聽得膩味了?!?p>  薛文質在一旁笑道,

  “大伯聽膩味了還非要佟兄再講一遍,佟兄講完了又道了無新意,可是為難佟兄了。”

  薛為忠朝薛文質笑道,

  “這套說辭常聽常新,各人嘴里講出來的都不是一個味兒,且此事知易行難,因此我非得聽上一聽不可。”

  佟正釗奇道,

  “薛叔何來‘知易行難’一說?”

  薛為忠淡淡道,

  “這便是個人的毛病了,咱們大明的聰明人千千萬萬,能看透這一層卻不稀奇?!?p>  “但許多人分明是看透了這點,甚至明知皇帝是在利用自己對國家的忠誠,卻非要飛蛾撲火,把自個兒整個兒地填進咱們大明去喂養(yǎng)國家,旁人說這是千古流芳的美名,我倒以為這是個改不了的臭毛病。”

  佟正釗心道,這薛為忠或可能與佟秉清一見如故,他們倆倒是英雄所見略同。

  薛為忠說罷,又側頭朝佟正釗笑道,

  “在宮里的時候我不敢說這話,不過現(xiàn)在秦王爺與我卻是一個脾性,你若是能記住這一點,要王爺替你在王府里保薦一個官職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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