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接地說,我的死與我爹的當官有著某種聯(lián)系,甚至可以說,如果我爹沒有當官,也許我的悲劇永遠不會發(fā)生。
爹在我們那個富家山里,是個唯一讀了不少古書的人。讀了古書的爹,不只是寫得一手好字,還能夠講出許許多多的歷史故事,象什么薛剛反堂呀,薛仁貴征東征西呀,包文拯破案呀,五鼠鬧東京呀,西游記呀,水滸傳呀,紅樓夢呀,只要他愿意,他就有我們永遠也聽不完的故事!在那些餓著肚子又睡不著的日子里,爹不知道跟我們講了多少故事,那些故事讓我們捱過了饑餓的時光,也讓我們學到了不少的歷史知識。當然,得到爹的這種享受的不只是我那凡間的哥兄姐弟,還有整個富家山一帶的山里人。
正是因為爹讀了不少書,才讓他終于走上了人生的好運,當了官兒。其實,爹當上的,也算不上什么大官兒,甚至算不上是官兒,他不過是在一個在我家住過隊的那個干部的提示下,當上了大隊里的會計。準確地說,會計只是一個業(yè)務人員,要說是官,也只能書記是官,可即使是一個大隊書記,也算不上一個真正的官兒,因為他還沒有國家干部的編制,而且連工資都沒有。不過,即使是這樣,山里人都認為爹當?shù)牟皇且粋€小小的大隊會計,而分明就是一個小官兒。舊社會的保長甲長都是官兒,爹當選了這么一個大大隊的會計,當然也算得上是一個官兒。更讓人羨慕的是,爹當上了大隊會計這個官兒,從此就可以天天和大隊書記那些頭面人物在一起,甚至常常要步行到幾百里地的縣城里去開會。能夠去縣城里開會,與縣高官見面,當然算得上是一個官兒。更何況,當了大隊會計的爹,操持著全大隊的帳務管理,幾乎可以脫產的事實,都說明爹已經不是一般的群眾,而分明就是與群眾有區(qū)別的官兒了。
喜訊傳來,爹的地位就得到了改變,首先是富家山的村民,他們不僅從此就用一種非常敬仰的目光來看爹,而且不再直呼爹的名字,而是改口叫陳會計!爹走到哪里,就有人對他打招呼,搬凳子,倒茶,遞煙,不再象過去,忙起來就象沒看到他一樣。
回到家里,爹的感覺就自然更不一樣。不過,這感覺不是別人給他的,而是爹的自我感覺。他現(xiàn)在不再是那個能講幾段故事讓大家解悶止餓又止渴的文化人,而是一個大隊里的會計。會計在別人看來,就是一個官兒,在爹自己看來,就不只是一個官兒,而是一個操持著全大隊事務的大臣,如果把一個大隊比作是一個國家,爹所干的事就是一個國家的財務大臣之類的重要工作,差不多與國家總理沒有什么區(qū)別。
有了這種神圣使命感的爹,就開始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大隊的地位,就不得不考慮他生存的方式和規(guī)格。香煙是必須要準備好的,不準備好,突然來個頭面人物,那場面就顯得很尷尬。好在爹在不當官之前,就已經有一個吸煙的習慣,只不過過去吸的多是旱煙,也就是自種的那種粗煙,用煙斗吸的那種,偶爾身上有點閑錢,就買包把紙煙裝點門面,或者是因為要過年了招待客人。現(xiàn)在,他既然當上了大隊會計,那紙煙他得提前準備著,哪怕沒人時,自己不吸,還得準備好。否則,來了個什么人物,或者是山民帶了景仰的目光來看他,他得起碼有個紙煙來招待人家。
煙的問題解決之后,爹就想到下一個重大的問題,米飯的問題。既然米飯是我們山里頭招待貴重客人的最高規(guī)格,肯定是要準備充足一些為好。否則,哪天來個住隊干部,要與爹這個大隊會計見面談話,或者某個頭面人物要來家吃飯,沒有米飯,讓人家吃那玉米糊豆,不只是讓人覺得爹這個大隊會計當?shù)脹]有面子,也讓爹覺得對人家領導人物不夠尊重。爹不是個愛巴結人的人,但爹卻是個非常愛面子的人。這一點,爹跟幾乎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一樣。
爹就開始問媽,家里有不有米?媽覺得應該沒有,但還是打開了灶間那道秘密的柜門看了看,回過身來對爹搖搖頭,說沒有。爹就趕緊吩咐,沒有就趕緊去弄點來,準備著!
媽明白了爹的意思,卻還是要挖苦爹幾句,怎么?現(xiàn)在你不是一般的人了,當了官兒了,想到要面子了,怕丟人了?準備好米飯,好招待那些吃了嘴一抹連個勞駕也不叫的大官兒了?媽的話讓爹聽了如坐針氈,他本能地駁斥著,就算不為上頭領導準備,也得準備,就算不來某個領導,來了個貴重客人,我這大隊會計的臉面,還要掛得住。
媽想想也是,就算不來個大官兒頭面人物什么的,爹也不是現(xiàn)在的爹了,他是這個大隊的會計,好歹也被人說成是當了官兒了,家里不準備點米飯,真的來個貴重客人,不僅爹的面子沒處擱,他這個內當家的臉,也沒處放呀!
只是,那換米的沒來,媽也沒有辦法到哪里去弄呀!
爹就說,你就是借,也得跟我借些回來準備著!
爹一下子提醒了媽,媽也早有這個潛意識。在大家都窮的山里,借是一個最好的解決急難的辦法。借東西用不用說,誰家不借誰家的東西呢?皇帝還借兵馬呢!借什么東西都可以,只要選有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隨便拿,如果人不在家,也可以直接拿,事后說聲就可以。只是,借吃借喝,就得謹慎開口,最好先來個試探,否則,人家沒有,開了口收不回,人家不答應等于是不給面子,答應了沒有自己沒面子,很尷尬,很為難。
媽就退了回來,倒不是因為她拿不準那個只有五戶人家的小隊里,究竟有不有她能借到的米,而是因為爹的地位變了,她張不開這個口了。過去,爹是個平頭百姓時,大家地位相當,窮不幫窮誰照應,多個苦瓜一根藤?,F(xiàn)在,爹不再是那個平頭百姓,而是大隊會計。大隊會計的女人開口向人借米,好說不好聽。更重要的是,讓人知道一個大隊會計的家里,還拿不出一碗半碗米來,豈不是有點丟人?
回來后的媽,就把這后面的意思,作為一個正當?shù)睦碛桑f與爹聽了。本來就愛面子的爹,只好接受了媽的退卻,卻又擔心家里會突然來個重要人物,讓他更沒面子。左右尋思了半天,他覺得這是當前的當務之急,便迫不得已地拿出了幾個錢,對媽說,這是我打算買紙煙的,你先拿著!明天去路口店里買點高價米回來!
媽笑著說,買了米,沒了錢買紙煙,不是也沒了面子?
爹說,米是大面了,煙是小面子,先把大面子顧著,再說小面子。煙隨處有,米是只有換的,換的人一年難得上一次山,就只有去店里買那高價的。
當天下午,媽就拿著爹給她的那點錢,去了十里外的代銷店里,買來了二斤白米。媽并不是個特愛張揚的人,但二斤白米放在那竹籃里,就讓媽覺得高人一等似的,滿臉福氣。路上遇到認識的,有意無意,媽就對人說他買了二斤白米,順便說爹當上了大隊會計的事兒,讓人家覺得,爹是個有出息的人物,出人頭地的人物了。
愛面子是媽的軟肋,也是爹的軟肋。兩個人的軟肋,碰到一起,就變成了我的毀滅性的災難,并讓我經受了一場劇烈異常的死亡痛苦。而且,這痛苦來得那么突然。
媽把米拿回來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這米就是我的災難,甚至只想到這米不只是一種面子,還很可能讓爹更有出息。于是,媽改變了過去那個象征性的收藏方式,沒有把米放到廚房那個人人都知道只是人人都不愿意道破這個秘密的地方,而是要設法把它轉移,只是,要把這二斤白米轉移到哪里,是讓媽有些頭痛的事。她要轉移的一個地方,應該是一個既沒有老鼠偷襲,并且有人無意看守,又不會潮濕變質,還不被頭腦聰明者所發(fā)現(xiàn)的這樣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