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柏山,鬼府中。李素朝童冥子問道:“童帥,那杜云是否已命喪九泉?”
童冥子撫須說:“并未能將他殺死,反折了我不少好手?!?p> 李素眼中冒火,握緊拳頭說:“既收我派絕學(xué),為何不忠人之事?那杜云是定要死的,非死不可!”
下首坐著的戴牛頭面具者沖李素說:“我鬼社向來照價行事,你今日可帶了作價之物?”
李素雖不知他容貌,但兩眼朝他瞪得溜圓,狠狠說:“難道我此前給的還不夠?”
牛頭對面坐著的馬面開口說:“我鬼社為行刺杜云身死的人足以抵價?!?p> 李素齒冷道:“這……”
童冥子說:“賢侄莫要心急,待我尋得機會再替你殺了杜云?!?p> 李素自忖討不到便宜,拱手說:“望童帥言而有信?!?p> 童冥子笑笑:“童某絕不食言?!?p> 李素聽了,這才躬身告辭。
出得鬼府,心中失落,他不覺走至幽潭。見水面霧氣彌漫,水底深不可測,好似一張吞人的大口。李素心想:“對童冥子的話不可盡信,怎容光陰虛度?”
正想著,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李兄?!?p> 李素轉(zhuǎn)頭去,原來是雪仙。他記得雪仙侍奉在玉函子身邊,于是抱拳行禮:“娘子有何見教?”
雪仙說:“師叔祖有請李兄一見?!?p> 李素訝異道:“哦?”
雪仙不等他多慮,說道:“請隨我來。”
李素倒也想拜會一下玉函子,或許能在刺殺杜云的事情上有所助益,抬腳跟在雪仙身后。兩人繞過鬼府,來到望氣峰下的鬼洞。
道人于洞中修煉也是常事,李素沒猶豫,走入洞內(nèi)。巖壁上點著油燈,越往里去漸覺有些悶熱。不久來到一處開闊洞室,當(dāng)中擺著一個大銅爐,架在火焰之上。爐蓋連著鐵鏈,鐵鏈懸在洞頂銅環(huán)之上,通過銅環(huán)另一頭垂在地上。那玉函子正坐在四輪小車之上,直勾勾的盯著李素。
李素趕緊上前施禮:“李某見過前輩?!?p> 玉函子露齒笑道:“呵呵,老夫盼你來許久了?!?p> 李素有些詫異,問道:“不知前輩有何見教?”
玉函子說:“你我同道中人,老夫豈敢言教?”打量李素,又說:“自得了貴派的《行氣祝神訣》,老夫雖已習(xí)練數(shù)月,尚有不解之處,還望賢侄見教?!?p> 李素心想:“原來如此?!惫笆终f:“小子不敢言教,前輩但請說來?!?p> 玉函子說:“依我派所學(xué),為斂氣入丹田,化虛為實。而貴派納氣,卻是散之百骸,以實還虛。此二者雖迥異,無非修煉的法門有所不同。我派旨在厚實內(nèi)力,而貴派旨在貫通經(jīng)絡(luò)。老夫習(xí)之,本想打通雙腿經(jīng)絡(luò),無奈在行氣之時,卻又受阻,賢侄以為是何道理?”
李素瞧了瞧玉函子的腿,心想:“以他年紀內(nèi)力不知要高過我多少,真氣尚不足打通病腿,反求教于我。”說道:“前輩適才所說我派重在貫通經(jīng)絡(luò),雖然不錯,但與葛氏道一樣,皆需斂氣為用,不至上乘大道,力有不逮,恐難使枯木逢春。”
玉函子沉思片刻:“要至上乘大道殊為不易,敢問賢侄如今修為幾何?”
李素年紀輕輕,能有多大修為?說道:“這《行氣祝神訣》分作九關(guān),若要至大道,需九關(guān)皆破。小子不才,只修到第四關(guān):煉氣歸鼎。”
玉函子雖學(xué)了數(shù)月,也只初窺門徑。一來《行氣祝神訣》為范氏一派絕學(xué),其中有晦澀之處,非天資聰穎者難以參悟;再者,此武學(xué)到底與葛氏道迥異,像玉函子這等內(nèi)力深厚者若習(xí)練不慎,致使真氣逆流,恐走火入魔。倒是像雪仙內(nèi)力聊勝于無,習(xí)來更加適宜。
玉函子又問:“何謂化神為丹?”
李素指著燒得烏黑的銅爐說:“先師曾言,貴派以銅爐煉丹,是為外丹。我派以軀體為爐,斂氣練精,化實還虛,而至天人合一,輕身脫俗。體內(nèi)則凝神結(jié)丹,是為內(nèi)丹。”
雪仙心想:“這內(nèi)丹之說聞所未聞,原來需以氣化神?!?p> 玉函子心想:“如此便說得通了,《行氣祝神訣》以貫通經(jīng)脈為先要,將真氣散入百骸,使精氣神合而為一,而后再凝練之?!彼挥X摸了摸膝蓋,說道:“貴派道法果然至深至理。”
李素心想:“哼,我派絕學(xué)豈能容你輕易練就?”朝玉函子笑了笑,拱手說:“前輩謬贊了,兩派互有長短。小侄修為尚淺,還有求于前輩?!?p> 玉函子哈哈一笑,說道:“賢侄若不急著出山,可留下來與我共參丹術(shù)?!?p> 李素一邊嘆氣,一邊搖頭說:“哎,大仇未報,如火焚身。小侄不敢逗留,非出山去手刃仇人不可?!?p> 玉函子說:“賢侄恐非杜云敵手?!?p> 李素切齒說:“即便一死,也不與之共天?!?p> 玉函子說:“既然如此,老夫愿助你一臂之力?!?p> 李素欣喜道:“哦?”又看看雪仙,一介女流而已,問道:“不知前輩以何人相助?”
玉函子說:“不忙,待我練就此丹?!闭f著,手指銅爐。
李素不解,問道:“小侄愚鈍,還請前輩明言?!?p> 玉函子說:“賢侄有所不知,老夫所練丹藥服之可使內(nèi)力徒增一倍,彼時遣人與你出山更有勝算?!?p> 李素一聽,問道:“此話當(dāng)真?”
玉函子笑道:“絕不虛言?!?p> 李素作揖道:“好,就依前輩所言,小侄謝過?!?p>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李素將《行氣祝神訣》講解完畢,爐中的丹藥也已煉成。銅爐下炭火已熄,玉函子拉動鐵鏈,拽開爐蓋。雪仙從中取出石缽來,捧到玉函子跟前。
李素好奇也近前去看,只見那石缽中只五顆藥丸,呈赤色,好似紅豆。
玉函子伸出手來,手指微微顫抖,捏起一粒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然后對雪仙說:“試藥?!痹瓉?,他這丹藥也是初次煉成,未知效果如何?
雪仙稱是,轉(zhuǎn)身快步離去。
不一會兒,牽了個人進來。
那人頭上罩著黑布,被繩索縛身,顯出結(jié)實的身板。
雪仙揭開他的頭罩,只見他須發(fā)蓬亂,臉上寫滿驚恐。
那人四下觀瞧一番,“噗通”,跪倒在地,磕頭說:“饒命啊,求諸位繞我一命?!?p> 玉函子對雪仙說:“還等什么?”
雪仙手指伸出,點住那人穴道。而后拿來一粒丹藥,撬開他牙關(guān),塞進嘴中,又灌了他一口水。
那人不知吃的什么,還道是毒藥,穴道又被雪仙解開。過了一會兒,只覺得丹田發(fā)熱,原來他也是武林中人,半月前被雪仙擒進山來。既然不見毒發(fā),他干脆盤腿而坐,一番吐納,只覺得丹田真氣充盈遠勝往昔,內(nèi)力稍稍一催,便將真氣運至兩臂?!鞍 币宦暯泻埃箍嚁嗬K索,跟著站起身來,朝雪仙橫眉冷對:“你給我吃了什么?”
玉函子滿臉高興,笑道:“嘖嘖,這丹藥可寶貴得很?!?p> 雪仙看他忽然內(nèi)力大增,心中驚訝。不待他發(fā)難,揮拳朝他面門擊去?!芭尽?,被他手掌格擋住。雪仙又連連起腳,使出歸藏門的掃虜如風(fēng)腿。
那人手臂揮舞,盡數(shù)接下雪仙的腿招。而后雙拳似杵,直搗雪仙胸口。
雪仙腳下無根,忙撤步后退。“嗆啷”一聲,急切間拔出腰間長劍以對,受他掌力的右腿已發(fā)麻生痛。
那人也定腳,不敢血肉試她劍鋒。
玉函子哈哈大笑,然后說道:“成了,此丹終于叫我煉成了!”
李素也心潮澎湃,想道:“此丹真能倍增內(nèi)力,又何懼杜云?”
那人自覺功力不比以前,朝玉函子怒視了一眼,又對雪仙說道:“你待如何,不放我歸去?”
雪仙劍指那人,也不回頭,問道:“師祖,是否放了他?”
玉函子不答她話,反對李素說:“此人若能勝過賢侄,我便放他歸去?!?p> 李素拱手說:“小侄獻丑了?!闭f著,腳下如飛,一眨眼便到那人身邊。伸出兩指,直插那人雙目。
那人驚訝,若非聽見李素說話,還當(dāng)他是鬼魅,竟有如此高明的輕身之術(shù)。但也知非勝不可,一掃膽怯,使出十分力道。眼見他手指來,忙揮掌格擋。哪知還沒碰到李素的手,就見他轉(zhuǎn)至背后。那人趕緊動腳、轉(zhuǎn)身,退出三步。
李素如影隨行,“啪”一聲,與那人對了掌,只覺得他掌力尤勝過自己。腳下退出兩步,化解力道。身形一晃,又繞至那人側(cè)面。
那人一邊轉(zhuǎn)身,一邊舞動雙掌,虎虎生風(fēng),緊守住門戶。李素身法雖快,卻還不足以突破他雙掌。
如此斗得兒十余招,那人察覺內(nèi)力漸衰,看來藥丸也無法脫胎換骨,只不過顯一時之效。招數(shù)稍慢,就被李素點中右肋下京門穴,上涌的氣息為之一滯。剛要還手,又被李素繞至身后。他既怒且急,額上冒出虛汗來,轉(zhuǎn)身揮掌?!芭尽保冶郾焕钏厥种鈸糁?,卻不見李素身影。聽見風(fēng)聲,扭頭去看,但見兩根指頭插來?!鞍 ?,那人發(fā)出慘叫,手捂住眼睛,連連后退,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消說,雙目已殘了。
李素輕輕撩起衣袖,擦了擦手指。
玉函子對雪仙說道:“他輸了,將他帶出去,囚禁起來?!?p> 雪仙稱是,收起長劍,抓起那人,出洞而去。
玉函子說:“賢侄資質(zhì)不凡,可惜內(nèi)力尚淺。”
李素自也知道,拱手說:“正因如此,小侄才有求于前輩。”
玉函子點了點頭,說道:“老夫就借給你三人,去殺那杜云?!?p> 雖只是輕描淡寫,李素也知道鬼社中不乏好手,躬身稱謝:“前輩大恩,小侄沒齒難忘?!?p> 紫燕飛過城郭,遙見江上白帆。臨沅郡衙,公堂之上,諸葛邪用食指摸著唇上的胡須。眼前的案幾上擺著兩個碗,碗中放著食鹽,一者泛黃,一者雪白。
堂中立著一人,錦衣黑帽,面色如玉,正是周公子。比之以前,其臉色白中隱隱帶青色,聽諸葛邪問話:“公子可知道這鹽從何來?”
周公子臉上賠笑,瞧他所指那雪白的鹽,拱手說:“回郡守話,這鹽從南浦而來?!?p> 諸葛邪說:“私鹽比官鹽還好,價錢卻相當(dāng)。你周家竟敢犯禁,怕是脖子癢。”官鹽品質(zhì)差,價格還沒優(yōu)勢,怎比得過私鹽?
周公子縮了縮脖子,果然覺得有些發(fā)癢,躬身說道:“不敢,不敢,我周家絕無販賣私鹽。”
諸葛邪說:“公子別忘了,洞庭湖中我尚有八百水軍,若真要搜查,定能找出端倪?!?p> 周公子額上冒汗,他家的貨物多走水路,哪經(jīng)得起查?說道:“這……都是蠻人不法,將私鹽帶上貨船,還望郡守恕罪?!?p> 諸葛邪說:“哎,眼下官鹽難賣,府庫空虛,卻無人替本官分憂?!?p> 周公子是個伶俐人,趕忙說:“周某不才,愿盡綿薄之力,為郡守販鹽。”
諸葛邪咳了兩聲,說道:“是為官府販鹽?!?p> 周公子點頭說:“是,是,為官府,為官府?!?p> 諸葛邪說:“那就有勞周公子了?!?p> 周公子說:“小人不敢怠慢。”
送走周公子,胡不二進堂來,望一眼周公子的背影,回頭來,朝諸葛邪拱手說:“郡守,該如何處置周家?”
諸葛邪說:“我已命周家出售官鹽。”
胡不二說:“這,這樣一來,私鹽還是不絕?!?p> 諸葛邪說:“想要絕除私鹽談何容易?本官僅掌一郡之地,而私鹽卻無孔不入?!?p> 胡不二想想也是,除非荊州刺史下令緝私,連蠻人也不放過,然而料想桓溫不會如此不智。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若要保荊州安定,疏勝于堵。
這時,一衙役走進堂來,稟報道:“郡守,有朝廷詔書至?!闭f著,將邸報呈上。
諸葛邪打開來,看過之后說道:“塵埃落定?!庇謱⒅窈喗唤o胡不二看。
胡不二看了看,說道:“新皇已登基,賀喜郡守,令尊官至尚書令?!痹瓉硎浅③?,太子已得大位,張琦被處死,陸?zhàn)ハ陋z,朱信免去尚書令,只給了散騎常侍的虛銜,顧錚倒是未受牽連。
諸葛邪搖了搖頭,自知其父性情,不以升官為幸事。
胡不二問:“郡守何故搖頭?”
諸葛邪說:“朝廷授殷淵源為中軍將軍、揚州刺史、假節(jié)、都督揚豫徐兗青五州諸軍事,看來有意使其統(tǒng)兵北伐?!币蠛婆c諸葛邪交情匪淺,朝中局勢自然有書信來往。
胡不二看罷詔書,說道:“殷家世受皇恩,又久掌衛(wèi)尉,可謂忠心耿耿。以殷淵源督軍,也未必意北伐吧?”
諸葛邪說:“你是說朝廷有意以其制衡荊州?”
胡不二捋須不語,他們在桓溫治下,怎能不忌諱?
諸葛邪說:“若只是為了制衡倒也罷了,你不看詔書上以姚襄為平北將軍,鎮(zhèn)譙郡么?”
胡不二再看,果然如此,又聽諸葛邪說:“姚襄本為趙國豫州刺史,據(jù)南陽,去歲歸降大將軍,而今卻授并州刺史,移師譙郡。若以大將軍為帥,何必多此一舉?”其時穎川、譙郡空虛,輕易降了謝尚。趙國揚州刺史王浹以穎川郡的汝陰、項城降晉,獲授冠軍將軍,歸謝尚麾下。
胡不二說:“這,胡某竊以為論武略,無人勝過大將軍。”又指著詔書上說:“安之獲授揚州司馬,不如請他來城中一聚?!?p> 諸葛邪說:“此詔命送去柳葉莊,只怕安之不會來城中?!?p> 胡不二疑惑道:“哦?”
諸葛邪食指摸了摸唇上胡須,說道:“且將詔命送去,看我說得對與不對?!?p> 胡不二拱手稱是。
柳葉莊外,馬蹄聲響,兩騎并轡而行,正是杜云夫婦。杜云身著裋褐,頭束方巾,若非騎馬,攜帶雙刀,與田間農(nóng)人無異。皇甫魚一襲淺綠衣衫,戴著繡花巾幗,英姿颯爽。
杜云眉間略帶憂愁,問道:“夫人,拒不奉詔恐怕會受朝廷責(zé)罰。”
皇甫魚揮揮衣袖說:“朝廷曾再三下詔,征召家父入朝為官。家父辭而不受也未見責(zé)罰,夫君怕它何來?”
杜云說:“我焉敢與丈人相提并論?”此話并非謙虛,皇甫清的名聲遠播海內(nèi),非他可比。杜云雖感到不安,但心想:“既然已離開官場,又何必再陷入其中,如今這天高地闊的豈不更好?”
距離柳葉莊五里,有一處宅院,依山傍水,竹林掩映。院前芙蓉朵朵,一道水汊匯入沅江。遠望江面,寬闊一片,春風(fēng)拂起,令人心曠神怡。岸邊用籬笆圍著菜園,里邊郁郁蔥蔥。一棵高大的楊梅樹下,有個男子正借著在樹蔭照水,獨自垂釣。
早望見杜云夫婦前來,垂釣者不為所動,待兩人下馬,上前來,這才回頭說:“兩位放輕些腳,莫驚著水里的魚?!敝灰娨粡埐紳M皺紋的臉,原來是田泯。他與花寧受皇甫家的幫襯,結(jié)伴隱居在這鄉(xiāng)野。
杜云止步,笑著行禮:“杜某見過前輩?!?p> 皇甫魚看江天一色,說道:“此處甚妙,夫君,不如在左近起一棟宅子。宅名我都想好了,就叫‘望梅居’。”面帶得色。
田泯拉著臉說:“你二人不去城中住,卻來攪我們清凈,是何道理?”
皇甫魚揚著下巴說:“就要在此住,你奈我何?”
田泯愁眉說:“你還真是巴蠻,安之,你怎么也不勸勸她?”
杜云說:“這……啊呀,前輩不是曾說想喝酒么?今日杜某正好帶了佳釀來?!钡降滓殉杉遥膊荒茉谇f上長住。
田泯道:“哦?”又朝柴門洞開院落望了望,說道:“噓,小聲點,千萬莫叫那老頭聽見。酒在哪?快些拿來?!逼鋵嵥c花寧年紀相仿,又彼此都長著一張老臉,說是老頭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杜云從馬鞍上取下酒囊,撒手朝田泯扔去。
田泯當(dāng)空抄在手中,背過身去,放下釣竿,將酒囊的木塞拔下,無須湊近,一股濃香撲鼻。他一邊搖頭,一邊嘆氣:“香,真香!”似乎口水都流出來了,小呡一口,不禁眼中放光,對杜云說:“多謝公子,不知這酒有何美名?”
杜云說:“狂香?!?p> 田泯滿臉堆笑,皺紋累累,說道:“呵,狂香,妙哉!竟比那宮中的御酒還美。”他既替太尉用命,喝過御酒也不足為奇。他又喝了一口,這才用木塞塞住酒囊,咂咂嘴,滿是回味。拿手掂了掂,覺著這囊中之酒重不過一斤,嘆氣說:“可惜,嫌少?!?p> 皇甫魚眨巴眨巴大眼睛,說道:“嫌少?這酒就連家父也難得一嘗。”
田泯瞧皇甫魚臉色,似乎頗為可惜,問她說:“哦,少夫人此話怎講?”
皇甫魚說:“不瞞前輩,此酒乃以芍藥花蜜所釀,除了我柳葉莊,別處可尋不見。這花蜜極為難得,即使天公作美,一年也僅能釀出五斤酒來。”
田泯一聽,賠著笑說:“恕田某少識,豈知花蜜還能釀出此香?!逼鋵嵒墼偈蔷A,若無釀造之法,又怎能點化神奇?
田泯撫摸著酒囊,居為珍寶,嘴饞之下,又揭開塞子,聞了一下。
杜云在他身旁坐下,問道:“前輩曾言淮北舊事,今日能否再說來聽聽?”
田泯被佳釀撬開話匣,看著遠方說道:“啊,想當(dāng)年祖帥死后,其弟祖約統(tǒng)轄諸軍。無奈其德薄才疏。數(shù)載征戰(zhàn)屢敗于石勒,又不能取信各地義軍。終使兗、豫、徐三州淪喪,各地義軍所筑塢堡亦為胡兵所破。既然故土難守,我只得以兩千兵馬攜家眷南下,欲前往淮陰。行至下邳又與其他義軍匯合,隨之石虎的騎兵趕到,為掩護家眷先行,義軍據(jù)守下邳。當(dāng)時正起秋潮,石虎決河水灌城,義軍因此敗亡。我僥幸逃得性命,渡水來到淮陰,卻尋不見妻兒,一番打聽才知道官府將流民安置于廣陵。待我趕至廣陵,未尋見妻兒,反目睹有不少流民受饑寒死于道旁。妻兒生死未卜,又無處安身,我這才來到京師,投入王家門下……”
杜云聽了欲言又止,看著田泯滿臉皺紋,無論如何看不清他本來面貌。自己的身世或與流民有關(guān),與這田泯有何瓜葛也難料。
這時一個聲音響起:“哎呀,魚兒來了?!?p> 杜云回頭一看,是花寧從院內(nèi)走出來,也沒用紗遮面,想來這幽靜之所,再無須受他人目光。
田泯趕緊起身,將酒囊藏在身后。
待花寧走近,杜云作揖道:“晚輩見過神醫(yī)?!?p> 花寧帶著笑,雖丑卻隨性,擺著手說:“莫再叫我神醫(yī),不過是一山野村夫而已?!?p> 皇甫魚也施禮道:“家父常說起先生,想請先生往舍下小住?!?p> 此處離柳葉莊不遠,皇甫家與花家乃當(dāng)世醫(yī)道的泰山北斗,怎能不惺惺相惜?花寧說:“令尊又尋著什么怪癥了?”
皇甫魚說:“沒有怪癥就不能請先生去做客么?”
花寧笑道:“那便叨擾了?!币娞镢皇悄灸镜恼局?,問道:“田兄與我同去否?”
田泯說道:“呃,今次就不去了,留下來替恩公澆園?!?p> 花寧似乎聞到什么,聳了聳鼻翼,說道:“你喝酒了?”
田泯睜大眼睛,說道:“沒有,哪里喝酒了?”又忙閉上嘴巴。
花寧看他負手在身后,說道:“你背后藏著什么?”
田泯咽了咽口水,說道:“沒什么?!?p> 花寧說:“拿出來?!?p> 田泯不敢違抗,將酒囊拿到身前。
花寧一把搶過來,揭開蓋子,聞了聞,問道:“哪來的酒?”
杜云趕緊拱手說:“先生,是我?guī)淼?,有何不妥么??p> 花寧蓋上酒囊,說道:“你有所不知,他與我所中鬼社之毒損及肝膽,故忌飲酒。”
杜云說:“此毒難道無解?”又看了看皇甫魚。
皇甫魚說:“也非無解,只不過毒雖解了,奈何肝膽已損。若要調(diào)理肝膽,需經(jīng)年累月?!?p> 杜云心想:“這鬼社還當(dāng)真惡毒?!?p> 正想著,耳中聽見動靜,轉(zhuǎn)頭望去,有四人策馬而來。
田泯也看見了,開口說道:“鬼社?!?p> 杜云一聽,心驚肉跳,這鬼社的狠辣歹毒,他是記憶猶新,定睛看去,那四人一樣的服色,全身皆黑,頭戴斗笠。杜云趕緊對皇甫魚說:“魚兒,快送先生躲開?!?p> 皇甫魚攙著花寧快步躲進院內(nèi)。
那四人馳近了,見杜云和田泯各自持刀,守在院前。勒住韁繩,齊齊下馬。為首者揭去斗笠扔在地上,原來是李素。
李素親眼見到杜云不禁發(fā)笑,面目有些猙獰,“嗆啷”拔出劍來。其余的黑衣人也各自從馬背上取下武器,兩人持劍,一人持刀。
杜云看李素發(fā)笑有些惱火,喝問道:“你是何人?”
李素說:“嗯,不記得了?你我曾在這沅江上斗過。”
杜云想了想,雖記得和皇甫魚游江時遇見賊人,但這李素著實面生得很。他又說:“你倒是賊心不改,莫非與我有仇?”
李素切齒說:“不錯,深仇大恨!先師就是死在你手。”
杜云更摸不著頭腦,問道:“什么,令師姓甚名誰?”
李素說:“姓范諱賁?!?p> 杜云張大嘴巴,心想:“原來是范賁,其號稱天師,弟子不知凡幾,當(dāng)真難纏?!钡f道:“你找我尋仇倒也不錯,終須了結(jié)此事?!?p> 李素“哼”了一聲,從腰間取出一粒藥丸來,扔進嘴中,暗自運氣。
其余的三人也吞下丹藥。
杜云瞧了,與田泯對視一眼,莫名其妙。
李素只覺得丹田發(fā)熱,有膨脹之感,納氣入丹田,又散之百骸,眼瞪著田泯說:“老兒,不想死便滾開!”
田泯嘴角抽動一下,他臉皮蠟黃,滿是皺紋,被認作老兒實屬正常。聽李素說來并非鬼社中人,而只是與杜云有舊仇,他咧嘴賠笑:“呵,是,是。”果然退開幾步。
杜云當(dāng)日在燕子磯已得知田泯武藝不差,雖然兩人交情不深,但遇難便退宿,未免太不講義氣了。
李素嘴中喝道:“受死吧!”挺劍刺向杜云。
杜云照他劍鋒,左手一揮,赤血刀劃出一條弧線。卻見李素身形一晃,已繞至自己身后。杜云一刀落空,瞠目結(jié)舌,想他這速度比當(dāng)年范賁還快,簡直就是鬼魅。脊背發(fā)涼之下,趕緊往前突?!拌K”,破月刀與當(dāng)面的敵手交鋒,強勢之下,將敵手逼退兩步。
這三人服了丹藥,內(nèi)力還勝過杜云,即便如此,奈何杜云天生神力,誰人可擋?旁邊的兩名黑衣人一看,不由得緊了緊握兵器的手指,發(fā)一聲喊,從左右齊攻。
李素眼看杜云被纏住,那容他多活,劍尖直指其背心。方要邁步,便聽旁邊一女子聲音嬌叱:“賊人看劍!”他扭頭一看,皇甫魚腳踏流星步,持劍刺來?!拌K鐺”,兩人如風(fēng)般疾走,身形移動之余一邊交鋒。
李素原以為皇甫家劍法非凡,乃是借重其獨門輕功,真正交手才知其劍招非止于快,且靈動精到,認穴極準。
皇甫魚睜大圓溜溜的眼睛,心中駭異:“此人身法之快更甚于我!”這已是江湖罕有,那七指鼠只是天賦異稟,才能飛身上房,論迅捷并不及皇甫家。她當(dāng)然不知道李素服了丹藥,這藥使內(nèi)力平添一倍。
修習(xí)皇甫家的劍法確實是以腳為先,發(fā)力于腳,其心法亦屬道家,與范氏一派的行氣有異曲同工之妙。久而久之,腿腳經(jīng)脈為真氣所貫通,才能如此自如迅捷。而《行氣祝神訣》雖然可以輕身,卻要將真氣散入百骸,范氏門人在內(nèi)力相當(dāng)時,腳下的速度其實比皇甫家略遜一籌。
杜云聽見皇甫魚幫忙,定下心來,雙刀敵住左右。赤血刀一揮,“嗤”將左邊對手的長劍切斷。那人沒見識過如此利刃,唬得拔腿后退,不忘將斷劍朝杜云頭臉甩出。杜云的破月刀抵擋右邊對手,這人刀招連綿,藏有后勁,猶如歸藏門的風(fēng)格。
杜云左邊將斷劍又切作兩半,右邊被纏住。當(dāng)面之人露出齙牙,嘿嘿發(fā)笑,乘機挺劍直刺,正中杜云胸口。他雖刺中杜云,卻如同刺在巖石上一般,未能見血。正待變招,忽然一人殺至,滿臉皺紋。
“鐺”,齙牙仗著劍,連退兩步,心中詫異:“這老兒氣勢威猛!”
“鐺鐺,啊……”齙牙又連接田泯兩刀,后退不止。只見田泯突然止步轉(zhuǎn)身,將同伴砍翻在地。沒有華麗的招數(shù),卻氣勢雄渾,即便隔著兵器,也能察覺其內(nèi)力精純,齙牙握劍的手不禁發(fā)抖,脊背冒出冷汗。
他那同伴被杜云砍斷兵器,赤手空拳,本想著幫齙牙,從后面偷襲田泯。哪知田泯陡然轉(zhuǎn)身,此人也算好手,不慌不忙掌擊刀面,卻覺得手掌似脫了皮,難擋刀勢,脖子上一涼便有如燈滅。只留下駭異的雙眸,鼓得老大。
田泯殺死一名鬼社中人,再看杜云。只見他依舊生龍活虎,雙刀儒行云流水,將對手迫得左支右絀。要知有赤血刀在,杜云已趨近絕頂高手。田泯心想:“他分明中了一劍,卻全然無恙,真是后生可畏?!庇只仡^故作苦相,對齙牙說道:“哎呀,得罪,失手,失手!”又快步退開。
齙牙愕然,雖不知他弄什么玄虛,但見同伴不敵,握緊劍柄,又沖向杜云。
皇甫魚落了下風(fēng),被李素追趕,情急之下,左手從腰間取出下布囊,指頭撥開囊口,忽然四周撒去,嘴中喊道:“毒藥!”
李素看一團藥粉彌漫,忙捂住口鼻,腳下疾退,身子飄遠。他與鬼社中人同來,早知皇甫家威名,不光是醫(yī)道圣手,也貫使劇毒?;矢Ψ蛉说氖侄危阋宰尳弦坏纫坏母呤致勚懞?。
李素行氣一番,無所窒礙,然而也察覺內(nèi)力漸虛。再看杜云那邊,地上已躺下兩人,剩下一個齙牙卻連連后退。尚有田泯這等高手在側(cè),分明不敵,李素沖皇甫魚叫罵一聲:“堂堂皇甫家,竟使這卑劣伎倆,待我去解毒先!”一邊奔至坐騎旁,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田泯遠看藥粉消散,才松開掩鼻的衣袖,稍稍聞了一聞,不覺有異,才皺眉對皇甫魚說道:“你何必使毒呢?”
皇甫魚低眉苦笑,說道:“不過是花粉?!?p> 田泯一聽,自嘲道:“呵,原來虛張聲勢?!?p> 回頭看杜云,對付齙牙并不使赤血刀,只以破月刀過招。他看齙牙的劍法似曾相識,好生奇怪,所以想留他活口,問個究竟。
齙牙仗著丹藥的作用,本不怯杜云的單刀,然而杜云學(xué)得金剛法衣,欺身上來,你又傷他不著,只能連連后退。待藥效將失,齙牙的長劍再接破月刀,幾欲脫手。自知難敵,眼見杜云當(dāng)頭劈來,齙牙忽然撤劍不接,只等一死。
杜云看他尋死,忙止住刀鋒,一邊起腳踢出,將齙牙踢飛。
齙牙跌在地上,雖然沒死,卻也氣血翻涌,瞪了杜云一眼,橫劍抹脖子。
杜云張大嘴巴,喊不出聲來。只見一叢鋼針射向齙牙,齙牙撒開劍柄,“啊呀”直叫,在地上翻滾。
田泯走到皇甫魚身邊,盯著她手中的鐵笛說道:“哇,這是什么機關(guān),如此厲害?”
皇甫魚紅唇白齒,淡然說道:“這鐵笛中藏著鋼針,針上抹著蜂毒。哎,可惜,方才那些花粉本是用來養(yǎng)蜂的?!边@些花粉采集不易,難怪她方才苦笑。看杜云單刀應(yīng)敵,一猜便知他想留活口,于是才從馬鞍上的烏皮鞘中取出鐵笛來。
田泯聽見齙牙慘叫,心生寒意,不禁咽了咽口水,說道:“哦,原來如此?!?p> 皇甫魚等齙牙被折騰得半死,才過去給他服下解藥,從花寧宅里討了根繩索將他捆了。
田泯問杜云:“安之師出何派?”
杜云說:“少微派?!?p> 田泯說:“少微派聲名不彰,但有一人為我所敬仰。其曾隨祖帥北伐,復(fù)我漢家疆土,乃真豪杰,安之定識得此人?!?p> 杜云眼放光芒,說道:“前輩所說的莫虛之?”
田泯說:“不錯,我與莫虛之有數(shù)面之緣,也曾與之切磋刀法。”
杜云說:“不瞞前輩,莫虛之正是尊師?!?p> 田泯笑道:“我就料到,不過方才你這金剛不壞之術(shù),似乎并非出自道家?!?p> 杜云聽被他窺破,說道:“確實非道家武學(xué),晚輩有幸,曾受教于京兆石窟寺,習(xí)得金剛法衣?!?p> 田泯笑道:“呵,你倒是佛緣不淺?!庇謬@氣說:“哎……可惜,田某無徒兒。念及尊師乃故人,倒也想教你幾招?!?p> 杜云既驚且喜,說道:“多謝前輩賜教!”
田泯說:“先不忙著謝,我所要傳授者乃滄海刀法。此刀法傳人寥落,那蔣賊捕曾學(xué)得三招,無奈其內(nèi)力不足,難有進益。我看你根基深厚,且天縱神力,若然不學(xué),著實……”語歇,掄了掄手指,似乎發(fā)癢。
杜云曾見識過蔣璐演使出田泯所授的三招刀法,氣勢不同凡響。但礙于蔣璐內(nèi)力平平,這刀法使來徒有氣勢,卻難逞其威。這就好比要將巨石從山頂借勢推下,卻又無力撼動,只能推一塊小的。其勢雖高,威力不足。碰見杜云這等內(nèi)力更加深厚,又有金剛護體的高手,絕討不到便宜。
杜云問:“那么前輩幾時教我?”
田泯笑道:“呵,來日方長,你先去尋些美酒來?!?p> 杜云拉著臉,連連搖頭:“花神醫(yī)方才有言,前輩飲酒傷身,杜某氣敢妄為?”
田泯撓了撓腮,嘟囔著說:“我是傷了膽,不過你有膽卻似無膽。”又說:“不給我酒也罷,可否將那釀造之術(shù)相贈?”
杜云心想:“這與贈酒何異,哪里使得?”搖著頭,方要推辭,卻聽皇甫魚說:“這倒容易,給你便是?!?p> 田泯之所以向杜云要酒,是覺得他生性隨和,而皇甫魚則難以說話,如今聽她滿口答應(yīng),倒出乎意料。
田泯笑道:“那一言為定?!?p> 杜云拉著皇甫魚的手,低聲說:“你怎能給他?”
皇甫魚笑了笑,也不遮掩,對田泯說:“前輩要學(xué)那這釀酒之術(shù),非三年不可。此間,可去莊上療治肝膽之傷,兩不耽誤?!?p> 田泯聽了,知道是為了他好,擺手說:“三年而已,田某等得起?!狈凑嘤虚e暇,想著一旦學(xué)會釀造狂香,肝膽又被醫(yī)好,足以受用后半生。
這邊擒了齙牙去柳葉莊,施下蠱毒,欲從他口中逼問出實情。
那邊,李素回到鬼洞,向玉函子和雪仙稟報敗績。
玉函子一聽,怒目而視:“哼,你竟怯懦至此,舍棄老夫的門人,獨自逃歸!”
李素作揖說:“還望前輩恕罪,小侄也是迫不得已,眼下中了皇甫家的毒,性命堪憂?!彼缧袣膺\功,并無窒礙,中毒之說不過是借口而已。
玉函子說:“當(dāng)真?且讓我替你切脈?!?p> 李素自知難以欺騙,聚真氣于心脈,自亂脈象,而后伸過手去。
玉函子為其把脈,全然不像中毒,看他眼神,已猜到九分。陡然扣住李素命脈,說道:“你自亂脈象,還敢瞞我?”
李素被掐住命脈,動彈不得,紅著臉,苦求說:“小侄知錯了,前輩饒我這次?!?p> 玉函子鼻子噴氣:“饒你?”伸出另一只手,“啪啪”,點住李素幾處要穴。又對雪仙說:“仙兒,揭開丹爐!”
雪仙遵命,拉動鐵鏈,銅爐的蓋子慢慢吊起。
李素聽見鐵鏈“搭拉”作響,就如刀子割在心上,眼中寫著驚恐,分明已察覺出后果。想要說話,穴道卻被制住,只能張著嘴,從喉嚨里發(fā)出“齁齁”聲。
見爐蓋全然打開,玉函子雙掌一拍,將李素擊飛,恰好掉進銅爐里。爐蓋落下,將丹爐蓋個嚴實。
玉函子對雪仙說:“還不快生火?”
雪仙冷著面孔照做,在銅爐下添炭生火,似乎這爐中裝的不是人,而是煉丹所用的藥材。
熊熊火光中,銅爐冒著熱氣,爐中“齁齁”的聲音漸不可聞。
玉函子摸了摸膝蓋,彎著嘴角,一邊看,一邊喃喃的說:“不知這內(nèi)丹可否煉成外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