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莊豈會讓桓溫空等？早派弟子往九宮山報信，請回皇甫清。
這日，陰云四集。屋中煩悶，桓溫站在廊下，抬頭看天，心想午后必有大雨。
一隨侍穿過庭院月門，快步走至階下，躬身稟報：“大將軍，皇甫先生回來了?！?p> 桓溫眼睛一亮，說道：“哦，在哪？”
隨侍說：“尚在橋外。”
桓溫看了看自己衣襟，還算得體，正了正玄冠，提起袍裾，走下臺階。對隨侍道了聲“快快相迎”，往院外而去。
走出玄宴宅，來到花圃前，見皇甫清等三人已走在木橋上?；笢赜^去，后面還跟著那個侍從。
皇甫清在橋頭止住腳，見桓溫作揖道：“哎呀，明之兄，桓某有禮了，有禮了?！?p> 皇甫清略微欠身，還禮說：“大將軍何必多禮？”說起來，他只比桓溫年長八歲。
桓溫直起身子，謙辭道：“明之兄還是稱我元子吧，如此最為順耳。”
皇甫清打了個哈哈，說道：“江陵一別已有數(shù)載，元子音容不減，卻更顯沖爽?！?p> 桓溫擺手作謙，瞧見皇甫清身后有一白眉老者、一玄衣弟子。那老者身著葛布道袍，發(fā)髻上簪著一根銅簪，雙目炯炯，豐神英毅?；笢靥种赶蚶险撸瑔柣矢η逭f：“這位老先生是……”
皇甫清說：“哦，我尚未引薦，這位是九宮真人?！?p> 桓溫年輕時四處求學(xué)武藝，也曾去過九宮山，卻被趕出山門。只因其不收官宦子弟，免得招惹麻煩。九宮真人聲名，早就耳聞，如今近在眼前，他忙拱手說：“久聞?wù)嫒舜竺缋棕灦?，不想今日竟有幸得見?！?p> 九宮真人卻不搭理，“哼”一聲，對皇甫清說：“明之賢弟，我不欲與俗輩同處?！?p> 桓溫聽了，臉色尷尬。
皇甫清對身后玄衣弟子說道：“還不送真人去別院歇息？”
玄衣弟子拱手稱是，對九宮真人說：“先生有請?！?p> 九宮真人也不多禮，轉(zhuǎn)身而去。
桓溫目送九宮真人遠(yuǎn)去，才對皇甫清說：“明之兄，不知桓某哪里得罪了九宮真人？”
皇甫清說：“元子不必自責(zé)，我這位道友性情古怪。走，快些入屋敘話?！?p> 兩人回到宅中，對面而坐，案上添好茶水?；笢刂闭f：“想必明之兄已知我為何來此?！?p> 皇甫清說：“家人早已告知，元子欲滅鬼府，也算江湖幸事?！?p> 桓溫面帶喜色，說道：“那兄長可否施以援手？”
皇甫清說：“柳葉莊與鬼社無冤無仇，卻不便出手相助?！?p> 桓溫聽了，又皺眉道：“兄長為江湖所敬仰，若不出手，桓某又能倚仗誰人？”
皇甫清捋須說：“皇甫家素來懸壺濟(jì)世，于江湖中稍有清譽。隱居于此，也只為避免禍端，怎能多事？”
桓溫說：“明之兄方才所言，消滅鬼府乃江湖幸事，卻又想置身事外，豈非自相矛盾？”
皇甫清說：“我雖有心，卻不可壞了門規(guī)?！?p> 這句話倒是言猶在耳，桓溫說道：“兄長還記得教我劍法之事？”
回想當(dāng)年，桓溫的師父跛腳仙失蹤之后，他也被丹仙派趕下三清山。學(xué)武未成，又多番碰壁，好不容易來到柳葉莊，求諸皇甫清之父玄宴先生門下。
玄宴先生也曾對桓溫說過這話，愿收他學(xué)醫(yī)，卻不愿教其武藝。只因皇甫家的劍法概不外傳，此乃門規(guī)。
架不住桓溫軟磨硬泡，玄宴先生才讓他和玄衣弟子一齊學(xué)武。然而那些玄衣弟子所學(xué)劍法并非正宗，與皇甫家的子弟想比更顯粗淺。越是嫡系，越能窺見秘籍，且除卻劍招，還有內(nèi)功心法。
桓溫天資聰穎，又有丹仙派的根基，不出一載便將玄衣弟子所習(xí)武藝盡數(shù)學(xué)成。他本是世家子弟，性情高爽，所以與皇甫清交上朋友。
彼時皇甫清已與柳葉成婚，但玄宴先生嫌柳葉是蠻女，又工于使毒，就讓他們居于別院。唯獨孫兒皇甫彪最惹他喜愛，白日留在玄宴宅，用過晚飯才送回別院。
桓溫待在玄宴莊日久，留意到一個人——摯先生。此人只隨玄宴先生學(xué)醫(yī)，武藝粗淺得很。與人交談時總是和顏悅色，不經(jīng)意間又會對桓溫出言譏諷，說他這等世家子弟，焉知寒門疾苦。每每瞧見皇甫清夫婦，其眉間卻藏著一絲幽怨，眼神中似乎帶刺。
這種眼神桓溫在對著鏡子的時候也曾見過，是恨，是藏在心中的恨。恨殺父仇人，恨自己無能為力。于是，他比別人更刻苦習(xí)武，更尊敬玄宴先生，更交好皇甫清。
摯先生行事變得神神秘秘起來，有一次，桓溫見摯先生用手兜著袖囊。他笑問摯先生：“摯兄袖中藏著何物？”
摯先生眼神不定，擠出笑容：“不過是些草藥?！?p> 桓溫說：“這草藥想必有些貴重?！?p> 摯先生說：“玄宴莊的藥多半是上品，非貧家可用。”也不多待，一邊告辭，一邊回房去。
到了晚上，摯先生打著燈籠出門，說是去捕捉蟾蜍。
農(nóng)田里傳來蛙聲，田邊有草廬，透著燈光。
桓溫跟蹤摯先生，走到草廬窗邊，小心朝里邊觀瞧。只見摯先生坐在蒲團(tuán)上，面前燒著炭火，炭火上一口小鍋，正翻炒著什么。氣味透出窗外，聞在桓溫鼻子中，分明是藥。
摯先生用鍋鏟炒出“沙沙”聲，嘴中喃喃細(xì)語：“定叫你死得不明不白。”
“叫誰死得不明不白？”門外忽然傳來聲音。
摯先生驚得松開鍋鏟，瞧一人走進(jìn)屋來，卻是桓溫。他忙起身，握著拳頭問：“你，你怎么來了？”
桓溫笑道：“夜里有些悶熱，小弟出來吹吹涼風(fēng)，見此處有燈光，不想是摯兄?！?p> 摯先生聽了，說道：“哦，原來如此。我作些藥灑在田里，引蟾蜍來吃，定叫它死得不明不白?！?p> 桓溫說：“摯兄就不怕這藥被田雞吃了去？”田雞就是青蛙，《說文》有言：“蘇俗謂之田雞，揚州謂之水雞?！?p> 摯先生嘆氣說：“哎，就因田雞聒噪，害得蟾蜍都避而不見，所以要用燈火驅(qū)趕。”聞到一些糊味，又坐下來，用鍋鏟翻炒兩下。
桓溫說：“聽來倒也有趣，不如我在此作陪?！闭f著，撿了個蒲團(tuán)，在炭火邊坐下。
摯先生拍了拍他肩膀，說道：“這藥一時半會可炒不好，你明日還要習(xí)武，還是早些回去歇息?！?p> 桓溫點了點頭，說道：“摯兄說得是，那小弟就不奉陪了，告辭?！闭f罷，起身離去。
過了一些時日，又是傍晚，天色尚白?；矢Ρ氡灰恍碌茏訝恐∈?，送去別院，途中遇見摯先生，手里提著一小壇酒。
玄衣弟子躬身道：“摯師兄?！?p> 摯先生看皇甫彪也跟著躬身，小臉蛋可愛得很，眉眼像極一個人，笑著說：“師弟是要去別院？”
玄衣弟子說：“正是，送彪兒回去?！?p> 摯先生說：“我正想邀明之飲酒，與你同去如何？”
玄衣弟子觍著臉說：“師兄既有好酒，怎不送些給我嘗嘗。”
摯先生說：“你嘴上不嚴(yán)，若被師尊知道，我豈非挨板子？”
玄衣弟子說：“師兄放心，我定不會吐露半個字?！?p> 摯先生說：“待明日我送一壇就是?！?p> 玄衣弟子眉開眼笑，說道：“師兄先請?！弊屗刃?。
來到別院，此處幽靜，樹木掩映，不時聽見黃鸝鳴叫。廊下有兩人下棋，正是皇甫清和桓溫。
皇甫清眼見桓溫要提他棋子，忙用手止住道：“且慢，且慢，方才這一步我下錯了?！?p> 桓溫說：“誒，明之兄，悔棋可非君子所為。”
皇甫清說：“就此一次?！?p> 桓溫?fù)u頭，捻起皇甫清的白子，玉質(zhì)溫潤，說道：“這可不行！玉碎不改其白，竹焚不毀其節(jié)?！?p> 皇甫清說：“罷了，少幾粒子，也不見得輸?！倍勀_步聲，轉(zhuǎn)頭瞧見玄衣弟子和摯先生送了皇甫彪回來。他站起身來，眼中露出稀罕，走下臺階相迎，說道：“師兄怎么來了？”
摯先生瞧了桓溫一眼，微笑著對皇甫清說：“好久未與你下棋，今日攜酒而來?！?p> 皇甫清請他入內(nèi)，說道：“快，快，師兄請進(jìn)?！?p> 摯先生說：“不必了，就在這廊下飲酒也好?！庇侄紫律韥恚矢Ρ氲哪樀?，說道：“彪兒，你想喝酒么？”
皇甫彪看著他手中小酒壇黑不溜秋的，搖了搖頭。
玄衣弟子也不多待，告辭而去。
皇甫清對皇甫彪說：“彪兒回房去?！?p> 皇甫彪點頭稱是，獨自回房去。
皇甫清拿蒲團(tuán)請摯先生坐，一邊說道：“師兄要飲酒，又何必自己帶來？我這屋中自有美酒?！?p> 摯先生說：“不過是聊表寸心而已?！?p> 桓溫從屋里拿來三個酒杯，置于案上。在皇甫清身側(cè)靠后而坐，說道：“今日有口福了?！?p> 摯先生斜視桓溫，說道：“我與明之飲酒，與你何干，還不快走？”
皇甫清賠著笑說：“師兄莫怪，元子少年老成，也算得吾輩中人?！?p> 摯先生“哼”了一聲，說道：“讓你飲酒也罷，可別不禁醉，若被師尊知道了，只管挨板子?！?p> 桓溫將手搭在嘴邊，低聲說：“小弟常常偷來此處飲酒，只說與摯兄知道。”
摯先生嗤笑道：“你這饞蟲。”說罷，揭開酒壇，一股酒香竄出。給三人的酒杯斟滿，說道：“請?！?p> 桓溫等他們先拿，這才端起酒杯，卻聽皇甫清說：“這酒中似乎入了藥?！彼１聪驌聪壬?p> 摯先生面色如常，眼睛一眨不眨，盯著皇甫清，說道：“是有些補(bǔ)氣的草藥?！闭f罷，仰頭飲盡杯中酒。
于皇甫家而言，藥酒并不稀奇。看摯先生一飲而盡，皇甫清哪會懷疑，也飲一口，說道：“這酒雖烈，卻有些許苦味?！?p> 摯先生說：“明之嫌我酒差？”
皇甫清說：“豈敢，豈敢。”將酒喝完。
摯先生又看向桓溫，問道：“元子怎么不喝？”
桓溫捂著肚子說：“不巧，尿急，容我去去再來?！闭f著放下杯子，小跑著去了。
皇甫清看著他背影，搖了搖頭。
摯先生冷笑一聲，對皇甫清說道：“此人哪里老成，一紈绔子而已。”
皇甫清說：“師兄，趁著天色，你我對弈一局。”說著，將棋盤上的棋子放入棋碗中，黑白分明。
摯先生給彼此的酒杯中斟滿酒，待他清掃棋盤，說道：“你我飲完此杯，再廝殺不遲。”
皇甫清端起酒杯，敬道：“好，師兄請?！?p> 兩人將酒飲盡，皇甫清卻說：“我棋藝不精，師兄可讓我?！?p> 摯先生面帶微笑，說道：“我向來都是讓你的?！?p> 于是，皇甫清執(zhí)白先行，占據(jù)下角邊星。守角畢，皇甫清又在摯先生一方掛角。
摯先生眼神中似乎帶刺，并一子。
正下著，有人從身后走來。摯先生忍不住回頭看，廊下一藍(lán)衣女子，容貌姣好，正是柳葉。身后跟著一人，則是桓溫。
摯先生捏著棋子的手不禁發(fā)虛，棋子掉在竹席上。他起身來，抱拳道：“柳葉?！毖壑杏肿兊脺厝帷?p> 皇甫夫人說：“原來你們在飲酒，怎不叫我？”嘴角帶著一絲笑意。
摯先生說：“這酒太烈，我等男兒飲也就罷了。”
皇甫夫人走過去，端起桓溫那杯說：“我倒要嘗嘗。”
摯先生臉色大改，眼看她將酒杯放到嘴邊，忙說：“慢著！”
皇甫夫人嗅了嗅，問道：“怎么？”
摯先生說：“這酒你喝不得。”
皇甫夫人說：“摯郎是怕我醉？”
忽然，皇甫清“哎呦”一聲，捂著肚子，皺眉道：“腹中好痛?！庇钟X頭暈?zāi)垦！?p> 皇甫夫人一看，瞪著摯先生說：“這酒有毒?！?p> 摯先生半點不懼，反而發(fā)笑：“哈哈，終歸瞞不過你，這酒中確實下了劇毒?！?p> 皇甫清抬頭看他，驚訝道：“你，你，為何要如此??？”
摯先生換了一臉戾氣，對著皇甫清切齒道：“若非你，柳葉本是我的。你害我好苦！”眼中泛紅，竟閃著淚光。
皇甫清看他，又看看柳葉。
皇甫夫人說：“你，解藥在哪？”
摯先生說：“解藥早被我服下，沒有了，哈哈……”苦中帶笑，一邊往階下奔逃。
桓溫趕過去，兩腳把他踢倒，摁在地上。
摯先生也不掙扎，抬著脖子說道：“快放了我，否則彪兒性命不保?！?p> 桓溫說：“別聽他的，不過是虛言恐嚇?！?p> 摯先生說：“哼，你怎么知道我方才沒在彪兒身上下毒？”眼睛卻瞧向柳葉，卻見她已蹲下身子，從袖囊中取出一個小葫蘆，給皇甫清服藥。
皇甫清嘗在嘴里一股香甜，不知葫蘆里是什么蜜露。
摯先生大嚷：“不必救他了，無藥可救。柳葉，還是去看看彪兒吧?！?p> 皇甫夫人臉色鎮(zhèn)定，對皇甫清說：“夫君莫怕，我有解藥?！?p> 摯先生說：“你哪來的解藥，怎會有解藥？”
皇甫夫人說：“雄黃味苦、星宿鹽無色無味、花蟾之毒可使人昏厥?！?p> 摯先生聽了，愕然說：“你怎么得知？”雄黃雖能殺人，但用在此處只為掩人耳目，真正難解的是星宿鹽，其被西羌帶入漢地，少有人知。
皇甫夫人說：“多虧元子相告?！?p> 原來，桓溫曾跟蹤摯先生，看他回房，從袖囊中取出一些石頭，并非什么草藥，倒是與師父跛腳煉丹所用的藥石相似。因此疑心大作，暗自偷取了一些，不敢叫玄宴先生知道，便先拿給皇甫夫人過目。一看才知，其中有毒。只是這些石頭未加以提煉，尚不足入藥，所以并未打草驚蛇。
摯先生轉(zhuǎn)頭瞪著桓溫，滿是恨意。
桓溫被他目光刺得脊背發(fā)涼，對皇甫夫人說道：“此人罪大惡極，留他不得！”說著，抬起右手，掌尖直指摯先生咽喉，有如劍招。
皇甫夫人喊道：“不要，切莫殺他。”
桓溫這才住手。
摯先生眉間帶苦，嘴邊卻帶笑，說道：“柳葉，尚還留情?！?p> 皇甫夫人扶起皇甫清，對桓溫說：“你先將他關(guān)起來?！?p> 桓溫看皇甫清臉色發(fā)白，一言不發(fā)。只好答應(yīng)，將摯先生押回玄宴宅，先關(guān)起來。
及至皇甫清好轉(zhuǎn)，玄宴先生要清理門戶，無人敢為摯先生求情，反而只有桓溫求玄宴先生饒他不死。
玄宴先生活人無數(shù)，終歸心軟，將摯先生鞭笞一頓，逐出師門。
此后，皇甫清承桓溫的情，教了他不少劍招，不過礙于門規(guī)沒教他心法。所以桓溫雖劍法大進(jìn)，然而沒有行氣的法門，每每要出快招時腳下便有所窒礙。
而今想來，皇甫家也并非緊守門規(guī)?；笢貙矢η逭f：“即便兄長不親自出手，也該設(shè)法相助?！?p> 皇甫清捋須說：“好吧，就讓安之和小女召集江湖好手，助你除惡?！被矢︳~已嫁給杜家，照理說也算不得有違門規(guī)。
桓溫心想：“那些玄衣弟子未必敵得過江湖好手，只需重賞，必有死士?！闭f道：“不論誰殺賊人，我皆有重賞。”
在柳葉莊住了月余，桓溫離別返回江陵。
至秋，豫州傳來消息，降將張遇復(fù)叛，占據(jù)許昌。謝尚與姚襄并力攻之，欲打開北伐道路。
江陵，大將軍府，后堂之內(nèi)?；笢厥帜靡迅懂嬀?，看上面山石草木，中間一條小道。他對下首站著的人說道：“先生果然善畫，地形一目了然。”
這人油頭粉面，看不出真實年紀(jì)。穿一襲月白羅衫，鑲邊繡著菊花，手持一柄玉骨折扇，正是不浪生。他眉毛一挑，朝桓溫拱手說：“謝大將軍贊賞，在下所求，不知是否已備妥？”聲音略顯婉轉(zhuǎn)、尖細(xì)。
桓溫清了清嗓子，笑道：“那是自然，桓某又豈會食言？”對身邊侍從說：“去，命他們進(jìn)來！”
侍從得令，走出堂外，不一會兒領(lǐng)著三人進(jìn)來，個個威武雄健。
這三人瞧著不浪生，眼中皆藏著懼意。但將令難違，又收了不少錢財，只好硬著頭皮來見。
不浪生打量三人，走到一面色似鐵，燕頷虎須者跟前，笑道：“此壯士正合我意?！?p> 豹頭環(huán)眼者看他笑得竟有些嫵媚，心中咯噔作響。其余兩人則臉色和緩，暗道僥幸。
桓溫說：“先生若能替我行刺鬼社首領(lǐng)，再多賞賜也無妨。”
其余兩人聽了，又忐忑起來。
不浪生說：“在下不好殺人，恕難從命。”
桓溫點了點頭，說道：“也罷?！?p> 不浪生說：“若無他事，在下告辭?！?p> 桓溫拱手說：“先生請便，后會有期?！?p> 不浪生牽著那壯士出門而去，雖然那壯士腳下有些躊躇。剩下兩個壯士如釋重負(fù)，竟露出喜色。
及至霜降，豫州又有消息，苻健派步騎兩萬救援張遇，趁晉軍疲敝，與之在穎水誡橋交戰(zhàn)，謝尚大敗，折損一萬五千人，無力再戰(zhàn)，不得不退兵。姚襄見疑兵四起，舍棄輜重，掩護(hù)謝尚撤退。殷浩見北風(fēng)漸起，天時不再，隨之退兵淮南，駐扎壽春。
桓溫去信朝廷，以為殷浩多謀少斷，貽誤戰(zhàn)機(jī)而致兵敗。請朝廷依律責(zé)罰，并自請統(tǒng)兵北伐，收復(fù)舊都。
朝廷言罪不在殷浩，將謝尚交由廷尉治罪，罷豫州刺史，降為建威將軍，移鎮(zhèn)歷陽。又因天將入冬，北伐之事還需從長計議。
冬日，周撫派船送來藤甲，連南中的蠻兵也一并前來?；笢厝バ艜r曾說得明白，三百蠻兵穿著藤甲而來，則無所謂合不合身，另多備一百領(lǐng)藤甲以作他用。
皇甫魚召集了四十名江湖好手，由桓溫賞以重金。
桐柏山外，桓熙早扎下營寨，距離地圖所畫的路口不過十里。赤旗飄拂，一百蠻兵，五十名燕國士兵，并五十匹馬，由夏侯叔侄帶領(lǐng)，作為先鋒。江湖好手中輕功上佳者為斥候，刺探敵情。余者隨杜云夫婦居中策應(yīng)。他們倒沒用馬，只帶了幾頭驢，馱著氈帳。后軍由胡不二率領(lǐng)，除卻兩百蠻兵，還有親軍、旗鼓、醫(yī)生、牧夫，加起來又有近百人。護(hù)著許多牛、驢，牛充作軍糧，驢則馱運輜重。胡不二此來是自告奮勇，九宮山的師叔被鬼社刺殺，還需討還公道。
桓熙坐鎮(zhèn)大營，負(fù)責(zé)接應(yīng)，每日在牛背上搭著寒衣，著幾個士兵送往軍前，牛、寒衣、士兵，此三者者可穩(wěn)定軍心。
此路由西而東，然后折向南。夏侯泓當(dāng)先而行，沒騎馬。路上有過于崎嶇之處，連馬都要牽著慢慢走。他身穿藤甲，外面披著羊皮大氅，提一桿長槍在手。
走得遠(yuǎn)了，不免發(fā)汗，命士兵們稍事休息。
一名蠻兵放下盾牌和角弓，半脫著羊皮大氅，只覺得山風(fēng)吹來帶著寒意。從腰間取下水囊喝了兩口，又取下另一只皮囊，揭開蓋子，聞了聞，露出笑臉。一股甜香撲鼻，里面是蜂蜜。擠出一小口嘗了，沁入心扉。士兵都攜帶三個皮囊，一個水囊，一個蜜囊，還有一個皮囊裝滿肉干。
夏侯怴看了看圖畫，對夏侯泓說：“泓兒，你看此處，正好設(shè)伏?！?p> 夏侯泓湊近一看，兩山對峙，中間一道山谷，難以繞行。他說道：“諸葛征夫早有所預(yù)料，待斥候探過之后，再做定奪不遲?！?p> 夏侯怴說：“那山谷中有水。”抬頭看了看，并無下雨的征兆。沒有雨自然利于行軍，然而沒有水，又怕無以解渴。
休息罷了，復(fù)又上路。行出五里，有一斥候來報，尖嘴猴腮，正是七指鼠。他一身輕松，別說大氅，連藤甲都沒穿，只內(nèi)著綿衣、外罩毛褐御寒。脖子上系著一塊黃布，與枯葉同色，用以蒙面。七指鼠臉上帶著笑，朝夏侯叔侄拱手說：“請賢叔侄止步，前邊山上有鬼社中人埋伏?！?p> 夏侯怴說：“還真有埋伏，不知多少賊人？”
七指鼠說：“恐怕有五六十人?！?p> 夏侯怴說：“這么多，豈不傾巢而出？”
七指鼠說：“鬼社究竟有多少人，實也難料?！?p> 夏侯泓說：“那便有勞鼠兄再探，我即可稟報后軍?！?p> 七指鼠一聽，笑臉收個干凈。想杜云都稱之為“七兄”，這人卻稱其為“鼠兄”，好沒顏面。他道聲：“告辭，我去也！”話音未落，起腳已在丈外，身子倒縱而行，不久便消失在樹林之中。
夏侯泓滿臉驚訝，心想：“此人如此身法，真是冠絕江湖?！彼恢咧甘筇熨x異稟，并非只靠武學(xué)。
當(dāng)下命令扎營，就在山腳下選了一塊開闊地，從馬背上卸下輜重。夏侯泓在絲帛上寫好消息，從竹籠里取出一只信鴿，將絲帛纏在其腳上，雙手捧上天去。這信鴿將飛回桓熙的大營，稟知此間情形。又命一蠻兵脫下負(fù)累，前去后軍報信。要知這荒山野嶺，最忌消息不通。
士兵們砍倒樹木，支起帳篷，蛇蟲鼠蟻皆不見。帳篷圍成一圈，好似圓陣。收拾干柴，在帳篷圍成的圈內(nèi)燃起篝火。
山頂之上，一茅廬里也飛出鴿子，直往東去。
鬼府正堂之內(nèi)，莫隱之站在下首，稟報童冥子：“童帥，有飛鴿傳書，官兵未入三泉谷，卻在谷外扎營。其斥候皆江湖中人，身輕如燕，難以擒獲?！?p> 童冥子說：“是誰敢替官府賣命，與我為敵？”
莫隱之說：“其人以黃巾蒙面，未能辨識。料想江湖上能號令群雄者寥寥無幾，只怕是柳葉莊？”
童冥子說：“哼，不必多問，定是皇甫清所為。待我收拾了這般嘍啰，再與之算賬！”
莫隱之說：“此番官兵有備而來，童帥不可輕敵呀?！?p> 童冥子說：“前邊未能拿下敵軍斥候，不明其底細(xì)，你說戰(zhàn)還是不戰(zhàn)啦？”
莫隱之說：“這，眼下桓溫掌控南陽，我等不如避往別處?！?p> 童冥子說：“還不是雪仙招惹于他，你這師父可知錯？”
莫隱之躬身說：“卑職知罪，愿受責(zé)罰。”
一人戴著蒼狼面具，站起身來，朝童冥子拱手說：“童帥，我等自當(dāng)與之一戰(zhàn)，料他數(shù)百兵丁，豈是眾死士之?dāng)?？?p> 童冥子用手指梳了梳腮邊胡須，說道：“隱之，可使人趁夜襲營，定要抓個舌頭回來?！?p> 莫隱之拱手稱是。
轉(zhuǎn)眼黃昏，天色暗淡。矮坡上的士兵在帳篷五十步外樹樁上系上絆繩，繩索上吊著銅鑼。又抬出竹簍，距帳篷十步之外，將里面的東西灑在地上。
是夜，黑影憧憧，十?dāng)?shù)鬼社賊人沿著山坡過來。但見官兵營中火光，卻不見有守衛(wèi)巡邏。
“嘡啷”，有人踢中銅鑼，心中不由得一驚。又聽見營中動靜，“嗖嗖”，箭矢飛過來，帶著火光。
火矢照耀之處，賊人顯出身形。接著營中大叫，又是一輪齊射。
為首的賊人當(dāng)機(jī)立斷，呼喊道：“快，殺進(jìn)去！”眾人一聲不吭，即便有人中箭，直往帳篷沖去。
“哎呦！”這回有人叫出聲來。一跤坐倒，從鞋底上竟拔下一個鐵蒺藜。原來之前士兵從竹簍里灑出的東西，就是鐵蒺藜，難怪沒人巡邏。
帳篷里鉆出士兵，端著硬弩，隨著天空火矢的照耀，一排箭射出，賊人瞬間倒地。有兩個活口沖帳篷前，與士兵廝殺，亦被亂刀砍死。
一夜過去，已是正午，士兵們?nèi)栽趲づ窭锖艉羲X，營外那十幾具尸首依舊擺著。山下道路上，支著十口大鍋，鍋里還在燉著牛肉。幾名士兵看在一旁，這牛肉是昨日宰的，天氣寒冷倒也不會壞。
山谷之中，有三處泉眼，匯作涓涓細(xì)流。胡不二從泉水里提起水囊，塞上木塞，看著細(xì)流遠(yuǎn)去的方向，說道：“走！”
身邊親兵大叫一聲：“啟程！”
聽到號令，一眾蠻兵驅(qū)趕著牛、馬，繼續(xù)上路。
山頂，草葉上粘著血。杜云身披重甲，立在崖邊，俯看谷中兵馬走動。
“鐺鐺”，雷摩柯用包鐵長棍敲了敲崖邊一塊籮筐大的石頭，他粗壯的身材，也穿下藤甲?？粗粔K塊石頭，對杜云說道：“這石頭滾落，也不知要砸死多少人？”
杜云說：“死人還在其次，將挫我軍銳氣?！变J氣一減，即便有人增援，也少了戰(zhàn)意。他收到夏侯泓的消息，今日破曉便帶領(lǐng)江湖好手上山與鬼社中人廝殺，還好奪下這通道。
一陣風(fēng)吹來，直透衣衫。雷摩柯不覺鼓了鼓真氣，心想：“這些賊人在此守著天寒，也真能忍耐?！本鸵蛞估镆质芴旌@些賊人才虛耗內(nèi)力，敵不過杜云，棄此山頭而去。
小河邊，皇甫魚躲在樹后，正朝對岸張望。過了一會兒，一個黃巾蒙面的漢子，奔至河邊，縱身躍過小河。這河寬近兩丈，水雖不深，中間卻也齊腰。
腳方落地，“嗖”，后面一支箭射來，正中其背。漢子吃痛，腳下不停，鉆入這邊樹林。“啾啾”，傳來鳥鳴，漢子躲在樹后，側(cè)頭一看，是皇甫魚。
皇甫魚嘴里叼著口哨，一個小葫蘆扔向漢子。
漢子將葫蘆操在手里，不消問，是解毒的藥?？椿矢︳~眼神示意，他點了一下頭，往樹林深處奔去。
再回頭來，又一個人躍過小河，輕松落在岸邊。他戴著鬼頭面具，額上畫有一只蟾蜍，腳踩敗草，往樹林里追。
進(jìn)入樹林，忽見寒光閃耀，一女子挺劍刺來。
前襟距劍尖堪堪半尺，此人反應(yīng)夠快，真氣聚于腳底，倒縱出三步之外，避開鋒芒，不由得心驚膽戰(zhàn)：“好快的劍！”腳方落地，“啪”，后背卻遭掌擊。氣血翻涌之下，一股血腥染得滿嘴。心知身后的人內(nèi)力深厚，也不回頭，轉(zhuǎn)身便朝林外邊逃。哪里能逃了？被女子擋住去路。他情急之下從腰側(cè)拔出匕首，只一招，手腕中劍，匕首掉在地上。然后脖子一緊，竟被身后的人提將起來。
身后的人制住其穴道，露出皺巴巴的臉，原來是田泯。他朝皇甫魚說道：“帶鱗的，走吧?！币膊环Q名道姓。
皇甫魚還劍入鞘，與田泯抓了俘虜回去。
給傷者診過脈，果然中毒，好在此行備下諸般解藥，救得性命。一經(jīng)詢問才知，小河對岸的樹林里埋伏有鬼社賊人，七指鼠中了暗箭，被其擄走。
斥候是不能再深入險地了，至于那俘虜死活不招，被夏侯叔侄押于軍前。
在河面用木頭架上橋，先鋒進(jìn)入對岸的樹林中。當(dāng)先者正是那俘虜，嘴里塞著麻核，依舊戴著面具。被繩索捆住上身，牽在后邊夏侯泓手里，就好像是在帶路。
“嗖”，一聲響，俘虜胸口中箭。他身子晃了晃，跪在地上，一頭栽倒。
夏侯怴松開弓弦，“嗚”，一支鳴鏑插在前邊二十步開外的樹干上。
樹后的人藏不住，撒腿便逃，顯出身形。
“嗖嗖”，那人跑不多遠(yuǎn)，背上中了三箭，撲倒在地。
夏侯怴身旁的幾個鮮卑武士擎著弓，正對那人倒地的方向，又從箭囊中抽出箭矢，撘在弓上，小心防范。
夏侯泓四處觀瞧一番，再無動靜。兩個蠻兵手持盾牌，當(dāng)先而行。為免得沉重，這盾牌并非大盾，只能遮住上半身。
走著，走著，左邊的人腳下一空，墜入陷阱中。
后邊的人趕緊上前，將他拉上來，一看，腳板都被刺穿了。他嘴中發(fā)出呻吟，行不得路，只能扶上馬背，馱著走。
夏侯泓讓人牽出一匹馬來，卸下輜重，便要上馬。
旁邊的燕國武士上前說道：“郎君，還是讓我來探路！”
夏侯泓說：“不必了，你武藝不及我。”說罷翻身上馬，左手牽韁繩，右手橫槍，對夏侯怴說：“叔父，看好了！”
夏侯怴點了點頭，對左右說：“跟著他?！?p> 左右武士拱手稱是。
夏侯泓揚鞭，低著身子策馬前去，后面有二三十名弓手奔跑跟隨。
忽然，頭頂樹上一張漁網(wǎng)罩下，夏侯泓快馬逃了過去，接著便聽見鳴鏑聲響。前邊又拉起絆馬索，馬失前蹄，夏侯泓滾落下馬背。他忙站起身來，見樹后殺出刺客，“鐺”，長槍撥開刀刃，直刺其面門。
刺客后退閃避。
夏侯泓所使乃虛招，一抬槍桿，晃過頭頂，朝身后撲下。
身后也有一刺客，剛要靠近，就見槍撲來，忙架刀格擋?！拌K”，刀刃磕槍尖。
夏侯泓長槍一收一送，指其胸口，待他沉刀防守，卻讓開面門。槍尖晃出銀光，又指他鼻尖。
刺客舞著刀退開兩步，用手一摸鼻子，竟多出一個孔來。還不及生氣，“嗖嗖”，幾支箭射到，釘在他身上。再站不穩(wěn)，一跤跌倒。
另一名刺客發(fā)狠靠近，以免與夏侯泓離得遠(yuǎn)了，成為箭靶。然而靠近也難免一死，龍湊槍終是江湖絕頂，斗得十余招，被挑于槍下。
夏侯叔侄走出樹林，那名受傷的蠻兵卻死了，原來陷阱中的利刺涂有劇毒。若在尋常士兵看來，知道敵人用毒，必定膽寒?？赡现械男U兵本就使用毒箭，見怪不怪。草草將其埋在樹下，繼續(xù)趕路。
到了這桐柏山的深處，說是道路，其實沒有路，只見齊腰的枯草。偶爾驚起幾只烏鴉，“啊——啊——”的尖叫，也不知道是誰嚇誰？這種地方夏侯泓是不敢騎在馬上的，免得遭了暗箭。沿右邊山腳而行，左邊山隔著兩百步遠(yuǎn)。走了幾里，見前邊倒伏著幾棵枯樹。樹干粗大，也不知經(jīng)了多少風(fēng)雨才壽終正寢。
右邊山上半裸的巖石后邊忽然騰起數(shù)股烽煙，夏侯泓止住腳步，抬頭指著烽煙對夏侯怴說：“叔父，有疑兵！”
夏侯怴卻往山坡的樹林里觀瞧，說道：“虛實難料，也未必是疑兵?！庇謱ι磉呂涫空f道：“快去刺探！”
兩名鮮卑武士朝山坡上去，剛走到枯樹旁邊，忽然樹干被掀開一塊，里邊埋伏的刺客露出身子，用連弩射箭。原來這些枯樹已被掏出空穴，上邊蓋著的表皮是整塊鋸下，有如棺材，鬼社中人就藏在其內(nèi)。
兩名武士看樹干上生生冒出五六個刺客，連忙后退?！芭九九尽?，箭矢打在身上。雖射不穿藤甲，卻有一人被射中面孔，仰頭便倒。
士兵們紛紛朝刺客射箭，將其釘死在“棺材”里。
這時，隊伍后面又一陣騷動，引得戰(zhàn)馬嘶鳴。夏侯怴往后面一望，煙塵滾滾，四處燃起火苗，這草地瞬間變作噬人的猛獸。只怪早前沒人探路，他鼓足真氣喊出，聲如洪鐘：“快，卸下輜重，往前走！”士兵們割斷馬背上的繩索，將輜重棄在地上，跟隨夏侯怴往前奔。誰知越跑，路越狹窄，左邊的山與右邊的山夾出一個山坳。
想要逃過火焰，除非翻過鞍部的山脊。否則，背轉(zhuǎn)身來，沖出火焰。
夏侯怴往山上看，不見埋伏，越是如此，反越是疑懼。
旁邊夏侯泓說道：“叔父，我來當(dāng)先！”說罷，對燕國騎士說道：“勇士們，隨我上山！”說罷，率領(lǐng)騎士往山坡上沖。
其余的士兵將羊皮大氅脫了，扔在地上，免得累贅，跟著騎兵上山。
山脊上果然有埋伏，數(shù)十個鬼社賊人冒出頭來，往山下射箭。
坐騎已被射倒，夏侯泓冒著箭矢，率先爬上山脊，舞著槍與賊人廝殺。手下的燕國武士棄了弓，拔刀相敵。這邊被賊人抵擋，山下的火焰在這山坳經(jīng)風(fēng)一刮，徑自卷起一條龍，轉(zhuǎn)眼往山上竄。
跑不及的人被火吞噬，那藤甲本用油泡過，遇火則燃，反而索命。
夏侯泓以一敵二，只覺得對手武藝高強(qiáng)，逼退一人，卻沒避開戴鬼頭面具者的刀，臉上中招?；鹄崩钡耐?，心想：“刀上怕是有毒，今日好歹要死。”一咬牙，竟只攻不守。
鬼社中人也已經(jīng)得知，藤甲刀槍不入，自然要往他臉上招呼。見夏侯泓出招狠辣，舍命相搏，其氣勢也壓人，一時竟不落下風(fēng)。
斗了三四十招，眼見蠻兵沖上山脊，戴鬼頭面具者一聲吆喝，帶人沿山脊背面逃跑。其中一人戴狐貍面具，跑出二十步，回頭看官兵不再追擊，將自己的面具揭下來。
夏侯泓遠(yuǎn)遠(yuǎn)一看，目眥欲裂，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雪仙。他不由得想到那戴鬼頭面具者是莫隱之，于是大吼一聲：“站?。 碧針屢?，卻被夏侯怴伸手?jǐn)r住。
夏侯怴說：“泓兒別追，恐有埋伏！”
雪仙朝夏侯泓露齒一笑，轉(zhuǎn)身逃走。
夏侯泓眼看著鬼社賊人消失在林中，“啊”的一聲大叫：“此仇不報非君子！”這連著吼叫不要緊，傷口又崩出血來。
夏侯怴察看他臉上的傷口，好在不深，對旁邊武士說道：“來呀，快給他傷口敷藥！”
燕國武士從腰間取出一小包金瘡藥來，這些尋常傷藥，軍中早就備好。但因柳葉莊的解毒藥過于珍貴，并不能分發(fā)給士兵。
夏侯泓說：“只怕中了毒。”
夏侯怴看傷口只是紅腫，沒青沒紫，用手指摁了一下，夏侯泓便痛得發(fā)聲。夏侯怴說：“泓兒放心，并未中毒。若果真中毒，必然麻木?！彪m如此說，他也沒十足把握，眼下只能等杜云夫婦前來。
夏侯泓一聽，覺得有理，這才安下心來。
士兵們翻過山脊，避開火焰，然而經(jīng)此一劫，死了五十余人，一半戰(zhàn)死，一半燒死。且輜重盡失，連用來渡過寒夜的羊皮大氅也化作灰燼。
戰(zhàn)力大損，也不必再行軍。夏侯怴命士兵就地扎營，將過火的木炭收集起來取暖，又分出人手去戒備。
日已西斜，循著一路灰燼，杜云領(lǐng)著江湖中人趕來。
皇甫魚給夏侯泓把過脈，說道：“夏侯公子脈象平和，并無不妥?！?p> 夏侯泓說：“沒想到莫隱之竟不用毒。”
夏侯怴說：“那姓摯的不是說過，兇手并非莫虛之師徒。且你從未與莫隱之照面，怎知是他？”當(dāng)年夏侯泓之父夏侯忻雖身上有刀傷，但其實死于中毒。
杜云聽他們提起師兄，說道：“莫隱之若真現(xiàn)身，我倒想會他一會，也不知當(dāng)年之事真相如何？”
夏侯怴說：“刀劍無眼，未必如你所愿?！?p> 在山梁上宿夜，士兵們?yōu)槭≈涿?、肉干，將死掉的?zhàn)馬宰了，就架在炭火上烤熟，用來充饑。這馬都瘦了，入山之前喂得膘肥體壯，入山后不光忍饑挨餓，還要馱運輜重。未料深夜一陣急雨，沒帳篷遮擋，只能躲在樹下，炭火也難解天寒，又病倒二三十人。
江湖中人自有氈帳，憑借體內(nèi)真氣抵御嚴(yán)寒，可安然入睡。好在后軍如期而至，他們每個人頭上還多了一頂氈帽。
胡不二下令將寒衣、氈帽分發(fā)給前軍，又讓軍醫(yī)幫著皇甫魚給染了風(fēng)寒的士兵醫(yī)治。
杜云將氈帽戴在頭上，頓覺暖和許多。與夏侯叔侄、胡不二圍站在火堆邊，火上用做飯的釜煮著姜湯。
胡不二向杜云等人說起昨夜之事：“昨夜有鬼社賊人襲營，卻不近前，只遠(yuǎn)遠(yuǎn)的施放火矢，燃我營帳。所幸有天助，一陣急雨，才沒讓其得逞?！?p> 杜云與夏侯叔侄對視一眼，說道：“如你所言，這天是助我，還是助敵？”
夏侯怴說：“賊人分明想用火攻，毀我輜重，往后如何破解？”
胡不二說：“依我看明日將下雪，火攻不足為懼?！?p> 杜云問：“你怎知明日會下雪，莫非懂得天時？”
胡不二搖頭晃腦：“我派有九宮籌算之術(shù)，這才得以窺測天機(jī)。”
杜云絲毫不信，說道：“以前怎么不曾聽聞，算籌何在？你且拿來當(dāng)面一算?！?p> 胡不二果然從羊皮大氅內(nèi)兜里拿出幾支算籌，不過用尋常竹白所制。上邊標(biāo)有天時、方位，分作陰陽兩面。他說：“此乃我?guī)煵艑m真人所授，學(xué)來已有數(shù)月?！?p> 杜云想起九宮真人曾盤桓于柳葉莊，只是其人性情古怪，不得拜見。他搖搖頭說：“只有數(shù)月？恐怕學(xué)而不精。”
胡不二收起算籌，說道：“稍安勿躁，明日便見分曉?！?p> 杜云說：“不如你我賭一局?！?p> 胡不二說：“賭便賭，以什么作注？”
杜云拍了拍腰囊，低聲說：“我有幾顆珍珠，是從鬼社賊人尸身上搜來的?！?p> 胡不二所部一個賊人也沒殺死，哪有這么好運？他有意捉弄杜云，剛好瞟到皇甫魚走來，于是大聲說：“安之有珍珠??？”
杜云瞪大眼睛，卻又小聲斥責(zé)：“快住口！”
皇甫魚走近問道：“諸位在聊什么？”
夏侯叔侄一言不發(fā)，胡不二摸著胡須，只是帶笑。杜云說：“我說這姜湯里定是放了珍珠末作藥引，不然怎會泛白。胡兄偏不信，夫人快告訴他?！敝罅私撼霭啄膊蛔銥槠?。
皇甫魚搖了搖頭，說道：“哪有珍珠末？”說罷，舀了一壺姜湯走。
等她走遠(yuǎn)，胡不二才說：“我有金環(huán)一對，可惜不在身上?！?p> 杜云說：“這倒無妨，也不怕你抵賴?！?p> 兩人約定，由夏侯叔侄作證。
傷病不便留在軍中，只能讓他們沿原路返回。既然賊人已得知官兵底細(xì)，且離鬼府已近，未免勢孤，前后軍合二為一。仍用江湖好手探路，按圖索驥。
過了一日，果然天降大雪。士兵冒著著風(fēng)雪，蜿蜒向前，往高處走。
杜云倒不可惜幾顆珍珠，反而向胡不二討教：“不二，你那九宮籌算之術(shù)可否教我？”
夏侯叔侄也難免動心，可惜與胡不二不熟，不便開口，便一旁豎起耳朵聽。
胡不二搖頭說：“此乃我派秘術(shù)，豈能輕易傳授？”
杜云咽了咽口水，說道：“這下雪只怕是巧合，不然你再算明日?！迸嗡丝瘫隳贸鏊慊I來，當(dāng)面演示。
胡不二怎會受他言語相激？說道：“我早已算過，明日有大風(fēng)。”
杜云說：“你只能算明日么？”
胡不二說：“后日卻又下雪?！?p> 杜云問：“果真？”
胡不二說：“我向來說一不二?！?p> 杜云撓腮說：“且待明日再看?！毙南耄骸叭羧凰愕脺?zhǔn)，定要設(shè)法偷師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