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
徐天瑞坐在桌前，靜靜看著窗外玩雪的兒子，不發(fā)一語。
徐夫人放輕腳步，看著丈夫眼中的細(xì)小紅血絲和滿臉的疲憊，心疼不已，將手中的食盅放下，柔聲勸道，“老爺，廚房新燉的桃膠雪燕羹，您用些，暖暖胃吧?！?p> 徐天瑞臉上的褶皺顫抖起來，或許是過于操勞，他比實(shí)際年齡顯得滄桑許多，他緩緩抬起手，“拿走吧，沒有胃口。”
徐夫人垂下頭，將碗輕輕放在桌上，在徐天瑞身邊坐下，看著眉眼與徐天瑞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的兒子，悄無聲息地嘆了一口氣，慢慢開口，“一年之中，他最喜歡這個時節(jié)，元兒最愛玩雪了?！?p> 年歲漸長，兒子心智卻分毫沒有變過，還停留在六七歲的時候。
夫妻二人雖未曾明說，但是心中都有同樣的擔(dān)憂。
自己百年之后，這個可憐的、永遠(yuǎn)不會長大的大孩子，他又如何在這虎伺狼環(huán)的世上生存下去。
“嗯?！毙焯烊鸬吐晳?yīng)了一聲，心緒隨著漫天雪花亂飄。
他忽而想起兒子三歲那年，第一次見雪，興奮地滿園跑，在雪地里撒歡兒、抓起一把雪就往嘴里塞。
也是在那個飄雪的冬天，他第一次聽見兒子開口喚他，“爹爹?！?p> 這遲來的聲音，他等了很久。
那是他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
他激動的抱起元兒，將他架在脖子上、將他舉得很高、很高。
元兒在他脖子上咯咯笑個不停，一聲聲“爹爹”叫個不停。
他想，我的兒子以后會飛得很高很高，會成為一只雄鷹、會成為一頭雄獅。
可那么多年過去，他還是當(dāng)年那個玩雪的孩子。
徐元尚在腹中的時候，徐天瑞給他起名叫做徐天翼，俗氣了些，但這也是最真切的期盼，希望他以后飛得高遠(yuǎn)。
爾后卻漸漸發(fā)現(xiàn)孩子與常人家的孩子不同，兩歲多還不會說話，兩眼呆滯無神。
幾經(jīng)求醫(yī)無果，夫婦二人痛哭一場，陳氏便提出改了名字，只希望他這一生無有風(fēng)浪波折、一生圓滿便好。便改用了這同音的“元”字。
“對不起?！毙旆蛉溯p輕開口，打斷了徐天瑞的思緒。
“什么？”徐天瑞回過神來。
扭過頭，身邊是兩眼通紅的妻子。
陳氏無聲，他卻明白她的意思。
陳氏體弱，生下元兒之后便更加孱弱，查出元兒天生心智不全之后，本想再生育一個孩子，卻因陳氏體弱而不成行。
陳氏心中愧疚，幾次想要給徐天瑞再納二房，都被他攔下來。
徐天瑞伸出手輕輕將徐夫人眼角的淚花拭去，柔聲說道，“婉瑜，你又說什么胡話呢?！?p> 徐夫人眼圈又是一紅，靜靜地看著丈夫，“我對不住你，也對不住元兒?！?p> “切莫胡說，”徐天瑞打斷她，“要說對不住，也應(yīng)當(dāng)是我對不住你?！?p> “這些年來，你照顧元兒辛苦了，我忽略了你太多。是我忘記了，你不只是元兒的母親，也是我徐天瑞的妻子?！毙焯烊鹩行M愧，自己都記不清，到底有多久沒有好好看看妻子的臉。
直到昨天她驚慌失措地抱住身強(qiáng)體壯的兒子，自己忽然發(fā)覺兒子已經(jīng)長大，而她是那么瘦弱。
“都老夫老妻了，說這些做什么?！标愂蠈捨康?，“外有豺狼，內(nèi)有惡犬，你這些年的操勞我都是知道的?！?p> 徐天瑞拍拍她的手，心中暖暖，眼神溫潤，陷入很久之前的回憶，“我還記得初遇那日，正值你生辰去筇竹寺祈福，那時候寺外的桃花開得甚好，那天天氣極好，我心中的花也開了?！?p> 徐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頭，嗔怪一聲，“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提它做什么。”
“時至今日，我仍記得那日你穿一身桃綠色衣裳站在桃樹下，粉面桃腮尤勝桃花?！毙焯烊鹞兆￡愂系氖?，“那日我便跟自己說，今生只賞這一朵桃花?！?p> 陳氏回握他，溫婉無比，“可惜桃花已敗，無甚可賞。”
“桃花尤紅，而我這個護(hù)花人，卻是真的老了?！毙焯烊鹱叩姐~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苦笑道。
下月才到五十，卻已經(jīng)滄桑成這個樣子，皺紋橫生，雙眼渾濁，這一年以來，白發(fā)又添了許多。
想起碧落里頭那個小丫頭喚自己為皺皮老翁，現(xiàn)下看來，她倒真沒有說錯。
表面的皮相但是無妨，但如今自己精力日漸不濟(jì)，這妻兒他又怎放心得下？
陳氏有些心疼，伸手摸了摸丈夫兩鬢的微霜，低聲哄道，“天瑞，等案子查清、風(fēng)波過去，咱們退隱山林，你、我、元兒，我們?nèi)ソ希抢锱?，你便不會腿疼了。我們過上幾年清凈日子好么？”
看著陳氏眼角的細(xì)紋和憂愁的眉眼，徐天瑞涌上一陣心酸，伸手將陳氏攬入懷中，“好。我答應(yīng)你。等此案了結(jié)，我便帶你和元兒去江南。
不、不只是江南，趁我還走得動，要帶你和元兒看遍萬里山河，就如同我們剛成親的時候一般。
我要帶元兒去當(dāng)年和你一起走過的塞北、南疆、西關(guān)城……看那奔流的江河、巍峨陡峭的高山。我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我都要帶他去?！?p> 陳氏也陷入多年前的回憶之中，感嘆道，“很多地方，我早已經(jīng)不記得了?！?p> 徐天瑞深深看著她，“我?guī)闳ィ屇阋稽c(diǎn)點(diǎn)想起來。你想去什么地方我都帶你去?！?p> 陳氏莞爾一笑，“只要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去哪里都無妨。”
“三弟、三弟?！表懭艉殓姷穆曇繇懫穑蚱屏诉@一刻溫馨。
徐天瑞與陳氏對視一眼，陳氏搖搖頭苦笑道，“惡犬來了?！?p> 徐天瑞看看窗外，扯開嘴角沖陳氏一笑，“夫人莫急，且看為夫遛狗去。”
陳氏輕笑，仿佛又看到舊時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兒，她輕輕推他一把，嗔怪道，“莫叫人聽見了留下話把，快去吧?！?p> 徐天成大喇喇地坐下，肥胖的肚子幾乎可以放到腿上，他往后一靠，手里把玩著兩個核桃，在掌中不斷摩擦，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徐景皓亦是跟隨其父，歪坐在椅上，眼睛珠子在屋中小婢身上溜過來溜過去。
房中仆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在兩側(c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輕易招惹這位暴脾氣的大老爺和這位紈绔的富貴子弟。
直到看見徐天瑞出現(xiàn)在門口時，眾人才松了一口氣。
雖為親兄弟，但徐天瑞和徐天成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沒有半點(diǎn)相似。
徐天成胖些，皮肉厚，自然也緊繃些，雖是老大，看上去卻反而比徐天瑞年輕許多。但因了這火爆脾氣和這身形，卻俗氣油膩得多，沒半點(diǎn)徐家老太公的氣度與威嚴(yán)。
徐天瑞雖身?xiàng)l消瘦些，皮肉因了這二三年的操心，也松弛許多。但為人克己，身為城主多年，雖面容已經(jīng)衰老，但也頗有幾分風(fēng)度?？瓷先シ炊写蟾顼L(fēng)范。
“大哥?！毙焯烊饎傔M(jìn)門便向徐天成垂首拱手行禮。
“三弟，許久未見，又滄桑許多。想來公務(wù)纏身，疲累得很啊。”徐天成擺弄著核桃抬起眼皮暼他一眼，并未起身。
“還好。為臨照百姓安居樂業(yè)，操勞些也是應(yīng)該的。小弟不比大哥好福氣，無諸多雜事纏身，這般年紀(jì)便得以安享天年，紅光滿面?！毙焯烊鸩换挪幻Φ卣f道，明里暗里地嘲諷他無事可做，游手好閑。
這二人素來面和心不和，當(dāng)初徐天成自居長子，自以為這城主之位自在囊中，卻沒想到老城主卻親指了這平日不聲不響的三弟。
自那以后，徐天成便視徐天瑞為眼中釘、肉中刺。有事無事便前來膈應(yīng)幾句，腳下使袢，徐天瑞這些年光是防他，也頗花了幾分心思。
聽得這話，徐天成有些氣堵，正巧看見院中玩鬧的徐元，眼珠一轉(zhuǎn)，計(jì)上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