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內(nèi),真卿正在庭院一處水塘前垂釣。
庭院風景絕佳,浮山假石,流水湯湯,遠勝他在沐王府的居所,因而他也閑得逸致在此垂釣。
公輸右站在其身后不遠處的亭子前,看了好一會兒,心里有些佩服此子的淡定。
而后,他慢慢走近。
“喻郎雅興?!彼呑哌呂⑿Φ馈?p> 真卿簡單應答:“只是閑的無事罷了,丞相不會怪我在此釣魚吧?”
公輸右笑道:“自然不會。請問先生還住的習慣?”
真卿抬頭望四周掃了一眼,有點百無聊賴地點了點頭,道:“是個好地方,丞相是個風雅之人,庭院也盡致風雅。”
公輸右笑說:“沐王府可比這氣派多了吧?”
真卿搖頭,平實地說:“沐王府畢竟軍武世家,不懂風雅,怎會有如此庭院?!?p> “喻郎若是高興,就把此地當家就行?!惫斢耶敿错槼姓f道。
不料真卿聞言卻是噗呲一笑,說:“丞相說笑了,真卿雖然有意這庭院,卻君子不奪人之愛。”
他回過頭來,對上公輸右的眼睛,淡淡地說:“丞相經(jīng)過一夜的思索,可是知道自己的疑惑在何處?”
“喻郎是說那天官之言?”公輸右自然反應過來喻真卿口中的是那段聽得奇怪的所謂預言?!巴饷娴故莻鞯梅蟹袚P揚,原本皇子奪嫡并非秘密,但畢竟避諱不敢多言,經(jīng)喻郎一言,這坊間的流言可是四起。”
“就只是奪嫡嗎?”真卿忽然幽幽地問。
此時正好魚上鉤,真卿站起身,一派興致勃勃下拉魚,費了一番努力才將其拉起,卻發(fā)現(xiàn)是一條通體黑色的魚。
黑魚本是雀躍,但當他將那魚握在手里,那魚就不動了。
真卿興奮感漸減,想也不想,把它扔回湖里。
公輸右皺著眉頭說:“喻郎何意?”
真卿淡淡地說:“群龍之爭不過山谷灑血,可未換新天。我昨天給丞相說了一個故事,丞相可知我故事里的主角是誰?”
“喻郎指的是那匹荒狼?”公輸右猜測道。
真卿搖頭,道:“是那個長滿蛆蟲的少女。即便身體已經(jīng)腐朽,卻也未曾放棄用自己的鮮血去喚醒那狼心,即便它是吞星噬月的惡狼?!?p> “長滿蛆蟲的少女,還有吞星噬月的惡狼?!惫斢也[著眼睛,走近一步,身上的氣息多了一分殺氣。“這便是天官之言的意象?”
“是意外之象?!闭媲渲匦伦嘶厝?。
公輸右的殺氣愈加濃郁?!澳遣恢鎸@樣的惡狼,喻郎也會感覺害怕么?”
真卿微笑道:“我自然是害怕的,那可是吃人的野獸,而我不過一介凡夫。”
公輸右瞇著眼睛說:“可這惡狼現(xiàn)在就站在喻郎面前,卻沒見先生害怕吶?”
真卿只是笑笑,道:“丞相,老實說我現(xiàn)在可是怕的要命,原本天機不可泄露的天官預言,我也半點不敢隱瞞?!?p> “既然喻郎屈居是為了解惑,我便請教喻郎。”公輸右尋了喻真卿旁邊的一塊巖石坐下,“天官之言說我是惡狼,那這異首之災可有破解之法?”
真卿哈哈大笑起來,似乎為公輸右自認惡狼感到好笑,笑道:“丞相似乎誤會天官了,天官說的命理天數(shù),這是注定之事,可不是障眼之術?;睦钱愂祝┫嗳粝胱跃?,關鍵在于那少女能否喚回狼心,這是天官看不透的事,也是公輸家族唯一的救贖?!?p> 公輸右頓時冷笑道:“說到底,喻郎還是在意丹吶。我真的很想知道,關于丹,你知道多少?”
真卿斂起笑容,面無表情道:“丞相陰陽道法造詣極高,聽說有活死人,死活人的手段?!?p> 他略作停頓,繼續(xù)說:“可惜一具身體藏著兩種靈魂,必然會不穩(wěn)定,有時候難免會失控,導致一些計劃之外的人身死。這是難免的,丞相花了二十年才在寒單城制造了一個半魔人,像公輸?shù)み@種投機取巧制造半魔人的方式總會出現(xiàn)紕漏?!?p> 話已至此,公輸右的表情再無半點輕松,但仍強迫著保持鎮(zhèn)定。喻真卿果然還是那個喻真卿,這二十年來的規(guī)劃并沒有躲過他的眼睛。
真卿扭頭看了他一眼,接著說:“至于住進丹體內(nèi)的魔魂,就是當年的甯婳吧?”
丞相眼睛瞬間僵直。這副表情已經(jīng)很明顯了,就像把“你為何會知道?”寫在臉上。
真卿自然曉得公輸右的反應是因為自己說中了,于是便繼續(xù)說:“丞相可還記得,公輸?shù)げ环€(wěn)定,最近一次失控發(fā)生在醉生夢。靖安府羈押了與死者有過過節(jié)的令公子公輸厘,雖然很快就放了出來,但當時負責審訊他的官員,曾在九道山拜入法令一學,不過是讓我這樣一個同為九道出身的師弟見見令公子,對他來說根本就不是什么難事。令公子沒跟你說過這件事吧?”
公輸右的眼珠來回晃動,對真卿的話將信將疑。確實,公輸厘從未跟他沒說過,但也不能說是一定發(fā)生過。
于是真卿便接著說:“大公子從九道宗回來不過兩月,心高氣傲,對自己的想法有些偏執(zhí)。我問過我的師兄,也是他的老師微機先生,知道他是一個極為矛盾的人。他既想著正義凜然,又樂意享受著父親的計劃帶給自己的福利。他討厭公輸?shù)ぃ驗樗X得丹是一個魔鬼,同時又不拒絕自己繼續(xù)身處魔鬼的計劃中。我不過是用了些激將法,他自己就把這一切告訴我了。當然,甯婳那一段是我瞎猜的,丞相別放心上,不小心說中了也沒辦法?!?p> “不可能!厘兒不可能這么做!”公輸右終于沉不住氣,站起來,瞪著眼睛道。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但也顧不得了。
他怒目而視,道:“你若是一開始就知道,為何不向陛下稟告?”
“因為我學于天官,而非法令?!闭媲涞蛔匀?,“從天官的角度看,當天道已經(jīng)做出選擇,那么就任由它發(fā)展下去便是。丞相,還有疑惑么?”
公輸右眼神不停地閃爍著,腦海不停分析著真卿的話語,想從其中找出漏洞。但在這真卿自信的言語里面,答案已經(jīng)不言自明。
“喻郎不愧天官第一,可惜我偏偏是個不信天命的人?;蛟S你是想告訴我丹是這生死存亡的關鍵,若然失敗,這個結局我早已預料到,可我偏是要賭上這一把。我等了二十六年,謀劃了二十六年,絕不會被你的一句話就嚇退?!?p> 說罷,公輸右閃身出一道殘影,瞬間出現(xiàn)在真卿面前,一甩利爪如鷹爪勾住真卿的脖子,將其從座上提起,冷冷地說:“喻真卿,你這人太危險,選擇把你引進丞相府是正確的?!?p> 真卿在艱難中撐起笑臉,“丞相,是要在這里殺了在下么?”
公輸右獰笑說:“陰陽者說,開言為陽,閉默為陰。故諸如長生、安樂、財利、尊榮、喜欲者為陽;死亡、憂患、貧賤、恥辱、失意、刑戮者為陰。公輸某人今日與先生便是言之以陰,既然如此,先生可知以陽求陰,苞以德也;以陰結陽,施以力也?!?p> 真卿在艱難中大笑,說:“陰陽者或陽或陰,陽者善,陰者惡,殊不知這惡比之魔鬼如何?”
“你很快就知道了?!贝藭r公輸右的眼睛變成一片黑色,連眼白都被染黑,只留下中間一個細小的漩渦。
在這個漩渦之下,面前的喻真卿,他的眼睛也漸漸變作如此,完全的黑暗。
白晨和江白兩人氣沖沖地闖進百寶的宿處。
與勾玉見面后,百寶在院子里坐了一夜。他知道此時這兩人沖進來是為了什么,他是清目盲的保鏢,但是他搞砸了。
江白率先怒氣沖沖地說:“早就告訴過你,不管她是半魔人還是魔族,在帝都作亂,就是死罪。”
她猛然盯著百寶眼睛,“在魔族和人類之間,她必須選擇人類,立刻,馬上,可你為何沒聽我的?!”
“喂!”白晨推開江白,“要怎么選擇是人家的事,關你屁事!”
他扭向百寶,說:“我不是來指責你的,百寶,你想清楚,如果你想去救她,我跟你一起去!”
百寶眼珠浮動,又說不出話來。他想去救,但又不敢。白晨看起來豪氣干云,但心思并不粗略,他一早就猜到百寶有意救人,但礙于性格不會主動提及,所以他就幫百寶開這個口。但百寶并沒有接受他的好意,對百寶來說,這件事歸根到底是他自己惹出來的,沒必要連累其他人。
“嘿,你不是在追煙雨姬嗎,把自己搞成通緝犯可不好?!苯追籽壅f。
白晨支支吾吾,裝作不在意地說:“一個女人算什么,兄弟才是最重要的!”
“切,你分明被甩了?!苯滓徽Z道破。
白晨漲紅了臉,竟說不出話。
“算了。”百寶說,他嘆了口氣,打斷了兩人的爭執(zhí)。
“罷了,不跟你一般見識?!卑壮苛ⅠR借著臺階下來。
江白倒是哎了聲,說:“追女孩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除非你長得跟我一樣帥。”
“少臭美了。”白晨白眼,“你長得跟個娘們似的,還帥呢。”
江白竟然沒生氣,只是輕飄飄地說了句:“單身狗?!?p> 白晨頓時暴怒如雷,幾乎要揚手打人。
“我說你們兩個有完沒完?!卑賹毿臒┮鈦y,原以為這兩人過來有什么高見,沒想到只不過是把吵架的舞臺換到了這里。
兩人同時啞口,相互側(cè)過身子,背對著對方。
這時百寶想起了什么,從虛空眼中抽出魔劍,橫放在桌上。
“這個,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晨心里一驚,沒想到魔劍是直接送到了百寶手里,這下連蒙混過關都過不了。
于是乎,他只能把賣魔劍的過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你他媽地賣我的劍?!”百寶果然暴跳如雷。
旁邊的江白趕緊堆聲說:“劍回來了,沒賣,沒賣呢?!?p> 是的,多虧是劍回來了,所以百寶一聲暴怒過后也很快冷靜下來,不然得把白晨吊起來打不可。
他對白晨說:“那……那些錢呢?”
白晨撓了撓頭,有些無奈道:“錢都給了顏姑娘,但是……”
“但是什么?”江白追問。
白晨嘆氣一聲,有些心酸道:“原本以為幫她還錢,關系能更進一步,可最近連續(xù)兩天她都不見客,醉生夢也都被人包下來了。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有這么大的面子?!?p> 江白看了一眼郁郁中的百寶,又看了眼悶悶的白晨,眼珠一轉(zhuǎn),隨即以一副提醒的口吻道:“那正好去看看唄,就這樣放棄了多可惜呀,花了那么多錢呢。”
“現(xiàn)在?”白晨皺了皺眉。
江白朝他遞了個眼色。
白晨愣了一下,才從他的眼色中看到一直郁郁的百寶。清目盲被關押已成定局,百寶一直這樣也不是辦法??磥斫走@廝是想讓我把他帶出去走走。
他扭頭看向百寶,“百寶,你去不去?”
百寶搖頭道:“別了,你們?nèi)グ??!?p> 江白立馬退了一步說:“別看我,我還有事,不能去?!?p> 白晨也沒想拉上江白,不過對她直接拒絕還是有點意外。對江白來說,不去的理由千千萬,根本的是她不喜歡煙雨姬那個女人。其次,她讓白晨拉百寶出去散心,也是為了避免百寶一時沖動去救人。在她認為,白晨這貨絕對口是心非,如果他真的還心儀那位顏姑娘,就絕不會把自己搞成通緝犯,百寶這人重情,看到兄弟這樣,應該也沒膽連累兄弟吧?
百寶重新纏上百寶,扯了半天什么人生大事,最后憑借著江白在一旁助攻才硬生生說服了百寶。
下午,白晨就拉著百寶來到醉生夢前。正如白晨所說,酒樓已經(jīng)被人包下,大門果然是關上的。兩人也不廢話,趁著沒人注意,從屋后潛了進去。
他們走在廊道上,遠遠地聽到了有人在唱戲。待走得近些,便各自洞開一處窗戶紙。
很奇怪,里面沒有一個觀眾,偌大的舞臺上,四周排滿了奏樂人,舞臺中間則是兩個人在對戲,咿咿呀呀地唱著。
對戲的兩人,其中一人是煙雨姬,另一個看著是個男人。
白晨原以為是那個所謂的落落,但這次怎么看都不像,應該是另一個男人才是。
他頓時握緊了拳頭,問百寶道:“這家伙是誰?”
百寶有點無語,這種隨便拉一個人出來問他姓名,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于是只好順著自己的觀察說:“他們配合默契,好像認識了好多年?!?p> “屁,唱戲不都這樣!”白晨不肯承認。
百寶聳聳肩,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