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魔王權(quán)柄

　　時間好像過了好久，天上的雙月各分東西。

　　百寶撿起地上的透明鱗片，略微翻轉(zhuǎn)，便褪去了其上倒影的暗色的血。

　　他移動視線，目光所及，眼前地面上鋪滿了各式各樣的鏡子碎片，倒影著各種各樣的畫面。

　　這些畫面拼湊起來的正是清目盲融合魔骸，最后卻敗于勾玉的場景。

　　這些場景發(fā)生在他逃走的路上，已經(jīng)是一段時間之前的事情了。

　　他沒有本領(lǐng)讓這些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畫面重新出現(xiàn)在眼前，但事到如今，隱藏許久的幕后之人也應(yīng)該現(xiàn)身了。

　　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只是給他簡單地看了一下事情的經(jīng)過，對那個人來說是一件值得卻微不足道的事。

　　“新的惑亂使已經(jīng)現(xiàn)世，我已經(jīng)沒有袖手旁觀的理由了。不過，我還在考慮要不要把他交給神族處理，神族能容忍勾玉的存在，未必會容忍惑亂使?！?p>　　滿地破碎的鏡子突然通通投影出一張與百寶幾乎相同的人臉。

　　那張臉上的神情帶著無所謂，與百寶的沉默形成鮮明對比。

　　百寶把手中的透明鱗片慢慢地握住。

　　“帝惡，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勾玉的真實身份？”

　　“是，我給過你機會的，是你不珍惜。如今這局面對我來說不算什么，反而對你比較麻煩?！?p>　　聲音似是從四面八方而來，而與此同時地上的鏡子碎片失去光澤，在百寶身后的空氣中睜開了兩顆赤色的瞳子。

　　百寶一步一步地靠近前面的古井，伸出手，把鱗片放開，任其落入古井之中。

　　“那清目盲呢？”

　　“知道與否，又有何意義？你所認識的她只是一個虛妄的投影，而真實的她是個早已‘死’在噩夢里面的十歲女孩。虛妄即為泡影，當(dāng)泡影消失，那些意識留不下任何痕跡。你所認識的她甚至不能算是活過?！?p>　　原本在百寶身后的那雙眼睛在一瞬間出現(xiàn)在百寶眼前，緊緊地盯著他。

　　“真墟，無論你知道與否，她都是不曾存在的泡影，你救不了她，只是會把自己陷進其中。你的近侍早已亡故，如今借尸還魂的不會是你熟悉的人。你為此而悲傷，而憤怒，到頭來只是為記憶所愚弄。”

　　“記憶？”

　　“魔將女兮曾告訴你血都一戰(zhàn)的事，但他沒有告訴你，在那一戰(zhàn)結(jié)束之后，幻魔之主從此消失，你成為了真正懦弱君主。其中種種，女兮無法也不會記得，整片天地只有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p>　　百寶沒有回應(yīng)。

　　如女兮所說，他想起了關(guān)于那場大戰(zhàn)的一些事情，包括他們最終在女邪的幫助下找到了血魔所在。

　　在那一場大戰(zhàn)中，他與女兮聯(lián)手激戰(zhàn)數(shù)日。自身更是長期與惑魔在幻境之中糾纏，直到他悟出了無極的所在才將這一切毀滅。

　　但所有的記憶戛然而止了。

　　對于那場大戰(zhàn)結(jié)束之后一直到他回到魔殿的過程，他卻連一點印象都沒有。

　　那段記憶就像是被某種力量剝奪了。

　　怎樣的能力能將一個魔王的記憶輕易剝奪？

　　“我不會告訴你真相，它必須由你自己去尋找。”帝惡的聲音繼續(xù)，“但它仍會像今天一樣愚弄你，直到完全吞沒你?！?p>　　這時，百寶眼前的紅色眼睛一下子復(fù)制出現(xiàn)在他周圍各處，將他牢牢圍住。

　　“清目盲是謂泡影，你自己呢？即便是頂著魔王之軀，你的真正意識是否也曾走過了這百萬年的道路？還是，早就‘死’在了王座上？你害怕見到真相嗎？”

　　百寶的呼吸逐漸急促。

　　這些年來，他為著一個承諾，幾乎踏遍了除神域以外的整個天地。但在承諾完成后，那些熟悉的故人卻開始一一現(xiàn)身。

　　如帝惡所言，是他的記憶回來找他了。

　　他究竟是什么，又緣何走到今天，過去那些缺失的記憶中所隱藏著的到底是怎樣的真相？

　　到這一刻，百寶意識到清目盲的出現(xiàn)不再是偶然，她和女邪之間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也不會是偶然。

　　他以為自己跑得很快，能把一切都拋諸腦后，但尋味的毒蛇終有一天會找到他，就在他無處可逃的時候。

　　“我，已經(jīng)無處可逃了?！?p>　　百寶握緊了拳頭，眼睛不知不覺已經(jīng)徹底染紅。

　　“想好了么？有我在，你算不得無處可逃?！钡蹛旱穆曇敉赋鲆唤z呼躍。

　　“不，外部的牢籠還未到來，但內(nèi)心的牢籠已經(jīng)近了。”百寶微微地吸了口氣，“故去的記憶，我不會再逃了。我終究，要與之相爭?！?p>　　“那么，你做好接受我的條件的準(zhǔn)備了么？”來自帝惡的聲音忽然變得嚴(yán)肅，“我說過，你替我重塑身軀，我便幫你恢復(fù)完整的自己。”

　　百寶只是點頭。

　　帝惡冷哼一聲，周圍的紅色眼睛瞬間變作紅色的光線，在百寶身體內(nèi)來回穿梭。

　　“現(xiàn)在，我們就讓無極，讓這片天地都好好見識一下，屬于我們天魔至尊的‘不死’權(quán)柄！”

　　霎時間，百寶感覺到那些穿梭過自己身體的光線正在修復(fù)自己的魔魂。以靈魂之軀現(xiàn)身的帝惡，仿佛是以一種融合的方式融進了他的魔魂，又逐漸分離，兩具魔魂在這一刻就像是形成了某種備份。

　　終于，要來了。

　　百寶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力量，闊別了多年的力量。

　　此時天地變色，在百寶周圍的一切景象都陷入一片漆黑，只留下他所在的位置和穿梭在期間的紅光。

　　黑色的風(fēng)在他周圍盤旋，卷起地上的鏡子碎片和透明鱗片，把倒地的神樹刮得支離破碎，緊接著是周圍的房屋，隨后是城墻……整座寒單城都落入黑風(fēng)的呼嘯之中。

　　狂風(fēng)圍繞著邊緣打轉(zhuǎn)，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的球。

　　但在天地一片漆黑的境況下，人們看不到這漆黑的風(fēng)球，只感覺到有某股源頭正在不斷地吸收周圍的力量，將其練就狂風(fēng)。

　　時間過了很久，周圍漆黑的環(huán)境逐漸明亮，百寶身邊的光線也逐漸變淡。

　　此時他的靈識在逐漸恢復(fù)，但已能感覺到有股強大的力量正在快速向自己迫近。

　　等他睜開眼睛之時，那個已經(jīng)從高空落地，懸浮在他身后。

　　“沒想到你不僅沒有走遠，反而是回到了這里？”

　　勾玉轉(zhuǎn)跑了一圈沒找到百寶，反而是在寒單城內(nèi)找到了百寶的氣息。

　　現(xiàn)在的勾玉，他的樣子又有了變化。原先還算蒼老的樣子已經(jīng)徹底變得年輕，白色的長發(fā)懸浮漂移，頭上長有三角，古銅色的健碩身軀上染了兩道青色的焰紋。

　　魔刀月齒懸浮在他手臂邊上，化作了月輪。

　　百寶沒有理會他，而是低頭望向方才被狂風(fēng)摧毀的古井，巖石堵住了井口，堆疊起來，就像是一座墳?zāi)埂?p>　　看到這一幕，勾玉似乎明白過來。

　　“你只是跑回來為她緬懷的么？別擔(dān)心，我很快就會讓你們重聚的?！惫从癯靶χf。

　　“你知道死亡可以有幾種方式么？”百寶忽然側(cè)臉問，暗紅色的眸子透出冷漠。

　　“……”

　　勾玉一瞬間感覺到百寶的氣息有些不一樣了。他將懸浮在身邊的魔刀握在手中，嚴(yán)陣以待地盯著百寶。

　　“你是在為自己的死法請愿么？”勾玉嘴里不肯認輸。

　　百寶徹底轉(zhuǎn)過身來，暗紅色的瞳子慢慢點亮。

　　“我所指的是，要么墜落永恒夜，要么成為魔祟，在墮落中輪回，要么去往無極，享受無盡苦刑。你想選哪一種？”

　　“無極？什么無極？”勾玉臉色陰沉，愈發(fā)感到不安。這個百寶面對他時沒有絲毫慌張，與此前遇到的截然不同，而且他也無法通過自己的法眼看清百寶。

　　“作為新的惑亂使，難道鏡影沒有告訴你么？這可是你們這種東西存在的根基?！卑賹毨淅涞卣f。

　　勾玉眼珠一轉(zhuǎn)，無法判斷百寶所言是真是假。

　　“你以為你可以嚇得了我么？我如今已融合魔王近侍的力量，在這琉璃海之內(nèi)，再加上回夢螺的幫助，你無論如何都不會是我的對手！”

　　這幾句話既是闡述，亦是在為自己壯膽。雖不知百寶所帶來的那種怪異的恐懼感從何而來，但在說完這幾句話后，勾玉對自己有了判斷。在這里，他沒有理由敗給百寶，哪怕是百寶恢復(fù)到了十六年前的樣子。

　　他首先甩出回夢螺。

　　回夢螺雖然不久前被清目盲所毀，但在勾玉眼中只是損毀了器物，而器靈仍在，所以只是簡單地復(fù)原了一下。雖不能和完好時相比，但在琉璃海的加持下，它的實力依然強大。

　　果不其然，隨著回夢螺樂聲響起，周圍便出現(xiàn)了不少怪物。

　　但百寶只是嘆了口氣，隨后環(huán)視四周一眼，冷冷地吐了一句“滾?！?p>　　頃刻之間，遍布周圍的怪物在這一聲之下化作一攤水漬。

　　勾玉不敢相信，又陸續(xù)喚出數(shù)個大型魔獸，但都在百寶的一聲令下化為烏有。

　　“依托幻境而生的幻象，到底是比不上我的召喚之術(shù)。”

　　百寶一步一步向勾玉走近，“不過，我今天不打算借旁人之手殺你?！恪仨毸涝谖业氖掷??！?p>　　勾玉緊緊地咬著牙，紅色的眼珠微微發(fā)顫。

　　“你到底做了什么？！”他忍不住咆哮起來。

　　“不用再做無謂的嘗試了。琉璃海對你來說已經(jīng)不算優(yōu)勢，當(dāng)然對我來說也稱不上?！卑賹毶斐鲇沂郑屩車F在他手中凝聚成一把劍。

　　“我們還是像尋常的魔族戰(zhàn)斗一樣，用武力一較高下?！?p>　　話音剛落，百寶便化作一道殘影出現(xiàn)在勾玉身前。

　　以水所化的劍身如流水透明，在瞬間碰撞上魔刀月齒。

　　勾玉急速后退，但百寶緊追不舍，兩人在空中瞬間完成數(shù)十招的交鋒，最后是勾玉敗下陣來，一舉被百寶一劍推落，墜入地面之中，砸出一個深坑。

　　百寶果然是不熟近戰(zhàn)的魔王，即便是在人間修習(xí)了不少武功，還是有些不適應(yīng)。若是換做帝惡，現(xiàn)在勾玉已經(jīng)身首異處了。

　　勾玉把魔刀拄地，半跪下吐出一大口鮮血。百寶的力量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強大，幾乎每一擊都在震懾他的靈魂，令他難以招架。

　　難以想象這居然會是一個真墟后裔，更難以想象會出現(xiàn)在百寶身上。當(dāng)年天火所面對的難道就是這樣的他么？

　　即便不用那詭異的通靈召喚，憑自己的力量也能把融合了魔王近侍的他輕易擊敗。

　　“你絕不是普通的王血魔族！”

　　“我只承認自己身上有王血，可從未承認我普通呵?！?p>　　百寶把劍一揮，一道血光從劍身快速流走，滴落到地上，濺起血花?！昂螞r在我那個時代，還沒有王血這個概念?！?p>　　百寶的攻擊又至，這次勾玉幾乎失去了和百寶對戰(zhàn)的信心，幾番對戰(zhàn)之下，他再度被轟出，落到地上急速后撤，將地面拖出一道裂谷。

　　“你到底是誰？”

　　勾玉總算記得“百寶”這個名字并非百寶的真名，而是一個被人類稱呼的綽號。

　　百寶懸于空中，緩緩落地，手中流水所化之劍也在此刻化作水霧。

　　“我？我的兄長稱呼我為真墟，我的臣屬稱呼我為絕君，而后世之人，稱呼我為懦弱君主。”

　　“你是懦弱君主？！你竟是懦弱君主！”勾玉幾乎要瘋了。

　　魔域之中一直有個流言，是說懦弱君主并未死去，而是潛伏在天地之中，等待著時機。沒想到居然是真的，而且那位懦弱君主還到了人間，看起來和一個普通人并無二致。

　　一番交手下來，勾玉更是發(fā)現(xiàn)，看來懦弱君主不能打這個概念也只是相對其他兩位君主來說的。

　　一陣悲戚過后，勾玉也終于意識到自己錯過了怎樣的機遇。他本可以趁百寶還未恢復(fù)的時候吞噬掉他，不至于落入現(xiàn)在這種田地。

　　面對魔王，勾玉沒有任何勝算。他還不至于自大到認為自己可以單挑魔王的地步。

　　現(xiàn)在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一個是投降，一個是死亡。他肯定不想死，但問題在于，他自稱惑亂使，還融合了魔王近侍的魔骸，即便是降，魔王會放過他么？

　　勾玉沒做過多思考，忽然轟然跪地，忙道：“下臣參見魔王，恭迎魔王現(xiàn)世！下臣并非惑亂使，只是受惑無心驅(qū)使，加之回夢螺本是夢魔舊物，下臣習(xí)得其中法術(shù)，才以惑亂使自居。但下臣這么做只是為了讓旁人知難而退，并非是皈依幻魔。下臣不小心融合了魔王近侍的力量，本應(yīng)罪該萬死，但下臣愿意代替您的近侍，為您而戰(zhàn)，成為您重返魔域的前鋒，望魔王多加考慮！”

　　他把話說得很快，很急，生怕有半點不妥怠慢了魔王。

　　對他來說，他認定魔王最終還是要回到魔域中去，而現(xiàn)在魔域四分五裂，懦弱君主未必能一呼百應(yīng)，因而迫切需要一些手下來辦事。既然那魔王近侍原本就是死骸，那么就必然不如他這個生人來得方便。

　　以他現(xiàn)在的實力，作為魔王的仆從，應(yīng)當(dāng)是有價值的。道義上的情感對魔族來說什么都不是，利益與價值才是最重要的，相信魔王即便不喜歡他，也一定會為了他的價值而饒過他一命。

　　但他還是想錯了，因為真墟不是一般的魔王。

　　“當(dāng)我的仆從？你也配？”百寶冷笑著說。

　　勾玉眼珠浮轉(zhuǎn)，心里七上八下，盤算著說些什么來挽回敗局。

　　但百寶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徹底驚恐起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先假意投靠，再利用‘鏡’的力量金蟬脫殼，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相信惑亂使的力量?！?p>　　勾玉本想說些什么，此刻都噎住了。懸著的心在此刻像是死了。

　　此時百寶冷眼望著他，“可惜，所謂‘鏡’不是回夢螺的力量，而是寄宿在它里面的‘你’的力量?；貕袈葜皇菈裟Я粝碌氖占{法器，本身就不是攻擊法器，所有發(fā)生在回夢螺身上的法術(shù)都是‘你’造成的。”

　　勾玉抬起眼睛，他有些聽不懂百寶所言，但就在他抬眼瞬間，他感覺到自己整個人幾乎像是要裂開一樣，原本的一張臉也在一瞬間被撕裂成兩張臉，分別處于左右兩側(cè)。

　　而他口中說的話，也變成了兩種不同聲音的疊加同時發(fā)出。

　　“這么快就發(fā)現(xiàn)了？”

　　兩個不同的重疊聲音，一個是勾玉的聲音，另一個的聲音百寶也聽過，就是在心畫內(nèi)聽過的，惑魔的聲音。

　　勾玉的意識依然留存，但他感覺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瞬間侵入了他的意識，控制了他的身體，把他的意識牢牢壓制。

　　而這股力量他也非常熟悉，就是他認為的回夢螺的所謂器靈。

　　現(xiàn)在看來那非但不是什么器靈，反而是某種侵人心神的怪物。

　　他想要驅(qū)動法力反抗，但在那股潤物無聲的力量面前被輕易化解了。不知何時起，它就已經(jīng)侵入了他的身體，就像是寄生在他身體的蟲卵，只待時機成熟時爆發(fā)而出，一舉把他變作了空殼。

　　他實在不甘心，沒想到自己苦心經(jīng)營了這么多年，居然只是某個寄生怪物的空殼。

　　他向百寶投去求救的視線，但百寶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直到他的那張臉被一分為二。

　　“真是令人作嘔的寄生?！卑賹毨淅涞卣f。

　　“要活著，總是不太容易?！眱蓮埬樛瑫r開口，發(fā)著兩種不同的聲音。

　　這兩張臉看起來依然是勾玉的臉，只是單純地被復(fù)制成兩張臉，又全都塞進了原本一張臉的空間里。

　　“你是從什么時候到回夢螺里的？”百寶意識到，惑魔“影”，或者說鏡影一開始是寄宿在死去的女邪身上的，但回夢螺應(yīng)該是勾玉從魔域帶來之物。

　　“那是三千多年前的時候，勾玉是第二個到達沉墟的魔族人，早在他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人見到了我?！闭乒芄从竦纳眢w后，鏡影一時心情大好，即便是在百寶面前亦是侃侃而談。

　　“那位信仰我祖的小輩說服了我，我同意了他的計劃，于是就跟隨他離開了這里。直到他將回夢螺贈與勾玉，我才隨勾玉一同回到這里。此后種種，勾玉果然如同所料與神族達成了交易，為我的復(fù)蘇掃清了最大的障礙。當(dāng)然，沒有我，他也做不到這些事?！?p>　　“是叫惑無心么？”百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