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江湖，再見于朝堂，到了那時，希望我謝遷還愿意為你江彬說幾句話。
謝遷射影含沙言罷，見江彬不住點(diǎn)頭，顯然理解自己話中深意，于是手捻頜下長髯，臉上終于現(xiàn)出幾分笑意。
謝遷乃是前朝一榜狀元出身，那可是當(dāng)年大明最出類拔萃的文人才子，號稱文曲星下凡。
用才高八斗、才思敏捷這種詞匯形容謝遷謝于喬，不但不為過，甚至都不夠。
到了此時，謝閣老早已看出江彬是個聰明人。
謝遷當(dāng)然認(rèn)為自己是聰明人，大家都屬于智珠在握的類型，聰明人之間總是容易打交道的，因此，正式開說之前，謝遷已經(jīng)對江彬多少生出幾分賞識。
這便是第一眼的緣分，第一面的好感。
江彬嗯了一聲，恭恭敬敬道：“閣老當(dāng)面，按說江彬沒有資格妄論朝堂，不過，既然承蒙閣老垂詢，晚生便說幾句好了。”
弘治一朝，皇帝重文輕武，減兵役輕賦稅，因此，盡管有文人相輕的弊端存在，但如果大家?guī)煶鐾T，或者惺惺相惜，那又是另外一番情形---必須要提攜??！
所以，為何進(jìn)京趕考的舉子盛行拜師門，為何三位閣老都屬于桃李滿天下門生遍四海，就在于文人之間，除了爭才斗文，更在乎一脈相承。
當(dāng)然，江百戶和人家謝閣老定是沒有師生之分，但江彬何等聰明，對于擺在自己面前的機(jī)會，那是絕對不會放過。
這第一步，便是將什么本官、小將、在下的自稱，換成【晚生】。
晚生，便是對方的晚輩書生，雖是客套并非事實(shí)，卻也因?yàn)樽苑Q的變化，身份不著痕跡轉(zhuǎn)為和謝遷一系的文人。
果然，謝遷微微點(diǎn)頭，溫聲道：“但說無妨?！?p> “先生，”江彬也不稱對方為閣老，直接喚做先生：“晚生以為，當(dāng)今朝堂局勢，只需兩個字便能形容?！?p> “哦，兩字么？”謝遷對這個回答頗感意外。
“是！”江彬點(diǎn)頭，正色道：“兩字足矣！”
“哪兩字？”謝遷那雙看似老邁的雙眼，倏然射出厲芒，顯然是要考教江彬。
“不妙！”江彬毫不猶豫：“晚生以為，朝堂局勢，不妙！”
“大膽！”
一瞬間，謝遷眉頭立起，須發(fā)迸張，厲聲道：“我大明江山穩(wěn)固，皇上圣明，何來不妙一說？若是不能解釋清楚這兩個字究竟何意，說不得，老夫這便送你下天牢！”
江彬，夷然不懼！
他分明看出，謝遷雖然聲音嚴(yán)厲，表情嚇人，眼角眉梢卻閃現(xiàn)出一絲若有若無笑意。
不好意思，哥們后世搞的就是心理學(xué)，透過微表情揣測目標(biāo)心理，弘治朝有一個算一個，都得排在我江彬屁股后面?。ㄍ跏厝食錾聿烽T，雖然江彬看不透對方，王陽明同樣看不透江彬，算是平手。）
謝遷雖然為人老道，但千算萬算，卻猜不到江彬從他臉上的細(xì)微表情，已經(jīng)看出其內(nèi)心真正態(tài)度。
江彬肅然道：“先生，晚生后面要說的話，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卻是不能被旁人聽到的…”
“哦？既如此…戰(zhàn)甲，你二人且退下。”謝遷看出江彬隨后的話定然重要非常，倒也干脆，直接讓自己貼身侍衛(wèi)離開。
江彬一揮手，眼巴巴看著的趙琦幾個登時會意，紛紛起身，順便連帶餛飩鋪老板還有其他幾個客人一起，遠(yuǎn)遠(yuǎn)轟了去。
不過片刻，餛飩鋪里便只剩下謝遷和江彬這一老一少，頓時清凈起來。
江彬站起身，再次躬身施禮：“先生，吾皇英明堪比歷代圣主，這一點(diǎn)毋庸置疑！然，晚生卻以為，若是圣上龍體一旦…一旦出了問題，雖有三位閣老主持朝政，但大明…必亂！”
“你…你說什么？”
謝遷臉上肌肉顫抖，嘴唇哆嗦，忽地瞪大眼，幾乎不敢相信這句話竟是從面前不過雙十年華的少年口中說出。
這一刻，謝閣老心中念頭百轉(zhuǎn)千回，突然覺得自己看不懂對面的少年錦衣衛(wèi)百戶。
這小子，膽子真是大過天！
弘治帝身患重病，健康狀況每況愈下，這是事實(shí)，但卻是不能說出來的事實(shí)。
有些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甚至連他謝遷也不敢隨便議論弘治的身體。
滿朝文武尚且不清楚弘治帝病情究竟嚴(yán)重到何種程度，除了內(nèi)閣三首輔、六部尚書寥寥幾人心里明白，誰敢妄論？！
但江彬，竟然當(dāng)著自己的面，直接說皇上身體快要不行，而且還說弘治一旦駕崩，大明必亂！
蒼天，這每一句話，都是足以導(dǎo)致江彬滿門超斬的大逆不道之詞。
這家伙瘋了嗎？
作死嫌慢不成？
見謝遷面色陰晴不定，江彬似乎早料到對方反應(yīng)，語不停頓：“先生，身為軍機(jī)百戶，晚生遠(yuǎn)比一般人更了解朝堂內(nèi)幕，因此知道龍體欠安實(shí)屬正常?！?p> 一句話，解釋清楚為何敢說弘治帝身體不好的原因。
聞言，謝遷面色稍緩，眉頭卻依然緊皺。
江彬又道：“先生不知，晚生還有一項(xiàng)【察顏觀色辨壽元】的特殊技能，傳自…傳自陽明先生，因此，當(dāng)日進(jìn)宮面圣，晚生已然看出，圣上恐怕大限將至...唉！”
第二句，江彬又點(diǎn)出為何敢說弘治不但身體不行，并且命不久矣的原因---都是通過王守仁傳下的察顏觀色之法。
王守仁大器晚成，雖然近日才得到弘治重用，被派往山海關(guān)出任副總兵，但王陽明的才思名聲卻是頗為響亮，謝遷自然知道王守仁文武全才，更善于觀天占卜。
江彬與王守仁交好，陽明先生離京赴任山海關(guān)之前曾贈書江彬，這件事其實(shí)朝野上下不少人都曾聽說。
若是從王守仁處學(xué)得某種特殊手段，倒是能夠解釋江彬面圣時，看出弘治命不久矣，并非信口開河惡意誹謗。
謝遷面色再緩，終于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苦笑搖頭：“江彬，老夫忽然不知如何評價你…唉，不錯，有些話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卻是再不可為外人道！…好，老夫便相信你妄論龍體并無惡意！可是你說這些究竟有何目的？莫非不相信一旦圣上出現(xiàn)意外，內(nèi)閣六部能夠穩(wěn)定朝綱，輔佐新皇么？你…是否危言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