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早上,陸時堔是被林梔細微的顫抖驚醒的。
他睜開眼,看見懷中的人仍在睡夢中,臉上卻是極度痛苦的表情,額頭上出了一圈的虛汗,打濕了垂在額頭附近的幾縷青絲,嘴里發(fā)出無意識的細碎呻吟,連帶著整個身子都在無規(guī)律地顫抖。
他輕輕理了一下她耳邊的碎發(fā),她便被他的動作驚醒,睜開了一雙帶著霧氣的眸子。
他緊了緊環(huán)著她的雙臂,柔聲問她:“是不舒服嗎?”
虛汗從她的額頭上滾滾落下,她蒼白的臉上恢復了往日淡然的表情,可藏在袖中的手卻緊緊握成了拳狀,指關節(jié)微微發(fā)白,里衣幾乎已經(jīng)被虛汗?jié)裢浮?p> 她朝他扯出一個蒼白無力的笑,淡聲道:“無事,我誤食了些神仙粉?!?p> 聞言,陸時堔瞬間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五年的緝毒警察加上四年的警校學習,他雖未嘗試過那東西,卻無比清楚它對人體的傷害有多大,也知道毒癮發(fā)作時有多痛苦。
他緊緊抱住了她,眸中迅速升起一片水汽,顫抖著聲音問:“是閔七做的?”
她已經(jīng)疼到語無倫次了:“事到如今……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p> 他將她抱得更緊了,在她耳畔道:“忍不住你就咬我,打我都行。”
她虛弱地搖了搖頭,語氣輕得如同一片正在飄落的羽毛:“陸時堔,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啊?!?p> “胡說什么呢!你不會有事的,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标憰r堔的語氣開始變得強硬。
“那神仙粉,我之前從未見過,也沒有醫(yī)書有相關記載,沾過那東西的人,幾乎都沒有生還的,不是嗎?”林梔靠在陸時堔懷中,聲音輕得像是在囈語。
“那不是什么神仙粉,那叫鴉片,是對身體的傷害很大,還會讓人上癮,可只要你堅持七日不碰它,就能慢慢戒掉它了,不會有性命之憂?!标憰r堔在林梔耳邊溫柔地解釋道。
“嗯,我信你?!绷謼d說著,似乎終于好受一點了,輕輕往陸時堔懷里蹭了蹭,像是累極了。
陸時堔就這樣一直抱著林梔,直到她顫抖的身體漸漸平靜下來,紊亂的呼吸也開始變得平穩(wěn),才輕輕將累壞了的林梔平放在鋪了他外袍的地上,準備去外面采集些露水。
可是他剛站起身,手就被林梔緊緊抓住了。她閉著眼睛,臉上是陸時堔從未見過的脆弱神色,喃喃道:“不要,不要離開我。”
陸時堔又重新在她身邊坐下,輕聲哄她:“我不離開你,我只是去外面取些水過來,你乖乖聽話,好好休息一下,好嗎?”
林梔安靜地點點頭,而后放開了他的手,依舊閉著眼睛,看起來脆弱得似一個易碎的瓷娃娃。
他看得一陣揪心,卻仍是放開她,轉身去了山洞外收集蘆葦葉上的露水。
太陽慢慢升高,外面的露水很快便要被蒸發(fā)掉了,陸時堔摘下幾片蘆葦葉,一點一點的收集還未被蒸發(fā)掉的露水,直到露水快要被蒸發(fā)干了,才捧著手中的水往回走。
林梔這時大抵是毒癮已經(jīng)過去了,神色看起來平緩了很多,陸時堔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
陸時堔將手中蘆葦葉盛的露水遞給她后,她埋頭看了看蘆葦葉中的水,有些調皮地一笑,語氣中帶著些許歡快:“我們一人一半好不好?”
陸時堔被她那個笑驚呆了。在這之前,除了鄴城那次她提到她阿娘,其余的時間,他幾乎從未見她流露出這種少女才有的神態(tài),而笑就更是從未見過。
他呆呆的看著她喝完一半的水,又將剩下的水遞過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過那些水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喝完水的,腦海中只剩下她那一抹嬌俏的淺笑和那句帶著點撒嬌意味的:“我們一人一半好不好?”
等陸時堔回過神來,林梔又換回了她那副波瀾不驚的神色,淡淡道:“我的體力已經(jīng)差不多恢復了,一起去外面看看怎么才能回去吧?!?p> “哦,哦,好。我……昨天找水的時候透過一片蘆葦叢發(fā)現(xiàn)里面有火光,正準備今天過去看看的?!标憰r堔才反應過來,忙附和道。然后就準備伸手去扶林梔,見林梔并沒有要推開他的意思,又在心里暗暗開心了一下。
一路走到陸時堔昨天發(fā)現(xiàn)的那個地方之后,陸時堔先用蘆葦花團了一個蒲團給林梔坐下,而后就從懷中掏出短刀,將面前的蘆葦齊根割下,一邊割一邊將割完的蘆葦茬踩倒,一直割出一條窄窄的小徑。
割了許久,直到陸時堔都要懷疑昨天那火光是他的幻覺時,他終于透過眼前薄薄的一層蘆葦看見了幾處房屋。
他驚喜地將面前最后一層蘆葦割完,眼前突然豁然開朗,一個全新的世界在他面前出現(xiàn)了。
他急忙沿著那條窄窄的小徑往回跑,一回頭卻看到林梔正對著他昨天做的那個簡易的取水裝置出神。
他走過去,發(fā)現(xiàn)林梔居然學著他昨天的樣子,也用蘆葦葉做了一個杯子,杯子中盛了大半杯的水。
見他走近,林梔什么也沒問,只是將那水遞給他道:“累了吧?先喝點水,有什么事喝完水再說?!?p> 陸時堔有些感動,她不在乎他有沒有找到什么,只是第一時間將收集了好久的水遞給他。
他默默接過水,學著她早上的樣子朝她笑了一下道:“我們一人一半好不好?”
她愣了一下,嘴角慢慢彎起一個溫柔的弧度,輕聲道:“好?!?p> 喝完水之后,陸時堔就帶著她一路走過那條他用短刀砍出來的小徑。在經(jīng)歷了山窮水盡的疑無路后,他們終于看到了那個柳岸花明的又一村。
兩個人相視而笑,那種經(jīng)歷過無數(shù)艱難險阻后終于劫后余生的感覺,讓他們之間的默契更深了一層。
他們互相攙扶著敲開了最近一戶人家的院門,開門的是一個淳樸的漢子,聽他們說完借宿的請求后,二話不說就將他們讓了屋內,并為他們端來了熱氣騰騰的煮紅薯。
兩個人均是一天一夜沒有吃飯了,此刻吃著一戶農家的粗茶淡飯,竟然也覺得格外香甜。
正吃到一半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道:“錢太少了,郎中不肯給看?!?p> 而后便是那開門的漢子沉重的嘆息:“這樣一直咳下去可怎么辦啊?都怪我沒用,連個看病的錢都拿不出來?!逼陂g還摻雜著一個女童咳嗽的聲音。
陸時堔和林梔對視了一眼,一同站起身走了出去。
門外站著一名約摸三十歲左右的婦人,懷中正抱著一名扎著羊角辮的女童,見到陸時堔和林梔,婦人明顯愣住了。
那漢子忙向婦人解釋說是前來借宿的,又向陸時堔和林梔憨憨一笑道:“這是我媳婦葉青燕和女兒葉紫依?!?p> 那名婦人明顯有些不高興:“窮得連看病的錢都沒了,還有心思留宿別人?郭富,你可真是菩薩心腸呀。”
陸時堔忙道:“我們會給錢的?!闭f罷,便從懷中掏出錢袋,拿出一錠銀子遞給了那名喚作郭富的漢子。
郭富看著陸時堔手中的銀子目瞪口呆。他從小就出生在一個窮苦人家,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的錢。他的臉漲得通紅,語無倫次地囁嚅著:“不用……太……太多了?!?p> 那名婦人顯然也愣住了,一開始只是見二人衣著骯臟破亂,便以為是流浪的乞丐,現(xiàn)在仔細一看,二人雖面有倦色,風塵仆仆,但容貌都驚為天人,而且皆是氣度不凡,此刻看到他們隨隨便便就拿出一錠銀子,便更是不敢小瞧了去。
她馬上就反應過來,看著二人道:“只是簡單借宿而已,公子何必如此破費,出個十文錢就行了?!?p> 陸時堔還想說什么,看到林梔走近婦人身邊去瞧那女童了,便直接將銀子塞在郭富的手中,隨林梔一同去看那小女孩了。
“咳嗽一月有余了,為何一直拖著不治?”林梔的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搭在了小女孩的腕上,看了那婦人一眼,淡淡問道。
“我們小戶人家,哪有什么閑錢看病?。俊眿D人說著,嘆了一口氣。
陸時堔聞言,指著郭富手中的那一錠銀子道:“現(xiàn)在不就有了嗎?”
“無功不受祿,那是你們的錢,我們不能收?!眿D人抬起頭,似乎有些生氣:“我們人窮,但志不窮?!?p> 陸時堔還想解釋什么,便又聽林梔道:“無妨,我剛剛過來時,看見路上長著半夏,我一會去采些回來,曬干之后給她煮水喝。就當是我們借宿的補償,您意下如何?”
婦人看著林梔,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說了一句:“那就有勞姑娘了?!北戕D身走進了里屋。她不懷疑林梔的能力,畢竟只把了一次脈,便能看出依依咳嗽了一月有余,足以證明她比尋常郎中的醫(yī)術還要高出許多。
而那姑娘還看出了她不愿意受人施舍但又囊中羞澀,只輕飄飄一句話就替她解了圍,更是令她無比敬佩,只是她又覺得在那樣通透的女子面前,什么感謝的話都是無用的,便選擇了沉默。
稍作休息后,陸時堔便陪著林梔一同前去采半夏。
為了制造共同話題,陸時堔還一路追著林梔問半夏的功效,林梔也是極耐心地同他講解:“半夏,味辛,性溫,歸脾,胃,肺經(jīng),能燥濕化痰,降逆止嘔,消痞散結?!?p> 陸時堔聽得云里霧里,卻仍是假裝聽懂了的樣子道:“原來如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