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雖下得不急,卻細細密密,無聲息間溫柔地將萬物浸得濕透。褚齒哼著艷曲回到家里,腳踩在地上一淌一個印子。
“祖——父——哎!”她大叫著飄進廚房,繞到灶臺邊掀開鍋蓋,釜中剛下了老鴨綠冬瓜,清明湯面還漂著些鴨油與鮮紅枸杞,秋深時節(jié)冬瓜在京城可不常見,可見蠻蠻子與李嬸之間的走動愈加頻繁了。李嬸可是大戶人家,巴結(jié)巴結(jié)總歸沒錯。
見這丫頭周身濕得像井里爬出來的,身上還微微冒著白氣,一只臟手就伸到罐里掏肉干,蠻蠻子趕緊推開她?!鞍パ?,疼疼疼!”褚齒這么一喊,他才注意到她破衣爛衫,脖頸手背間都是劃傷的血印子。
“又叫人打了?”蠻蠻子瞪道。
突如其來的關(guān)心讓她淚腺忽然一抽筋,好像要流出眼淚了,所幸臉上都是雨水,褚齒瞇眼咧嘴發(fā)出大笑聲,拍了拍蠻蠻子的肩:“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姑奶奶我今天打死了一頭熊!”
“熊什么熊?你還挺得意?!”蠻蠻子聲調(diào)高起來,“什么下作的青竹幫,混賬……你快去換衣服,不要著涼了。”
蠻蠻子膝下一子二女,兩個女兒一早嫁了人,外孫幼時常來看他,如今大了也不常來了;兒子進京做官,因公務(wù)繁忙,也不常攜子回家。蠻蠻子晚年孤寂,如今得了褚齒陪伴,早把她當自己親孫女了。
趁著褚齒洗澡,蠻蠻子撈著板凳打傘出去,腦袋在墻頭朝隔壁后院喊十二郎。蠻蠻子耳朵靈光,知道十二郎自昨夜回來,今日就沒出過門,幾個時辰前還聽見他在后院打水的聲音。
不一會兒,十二郎蓬頭垢面出來了,在檐下看了一會兒,鉆進雨中小跑過來:“怎么了?”
“我孫女出去叫熊瞎子打啦,你是大夫,我想請你過來瞧瞧?!毙U蠻子說著將傘往前伸一伸,想替清祀擋住雨。
“又打架?”清祀若有所思,“您說瞧瞧……是瞧瞧腦袋?還是外傷?”
冷水淋在身上,將傷口的焦灼感減輕了一些。褚齒閉著眼,滿腦子想著自己修煉武功的事:一邊是令云的輕功,一邊是蠻蠻子手中的褚術(shù),二者并駕齊驅(qū),她神功蓋世指日可待。遙望將來自己成為“大魔頭”的情景,褚齒忍不住笑出了聲。
一桶水舀干后,褚齒戀戀不舍地穿上衣服,披著濕發(fā)就去廚房找蠻蠻子,他正給爐子添柴禾,雙肩有一點濕。“祖父,你忘了我可沒忘?!瘪引X撅著嘴,瞪大了水汪汪杏眼道,“上乘武功第二乘,你說我學(xué)會第一乘就給我的?!?p> 看這青竹幫如此不太平,每天弄得一身傷,蠻蠻子倒真希望她能學(xué)些好功夫防身。于是不再討價還價,立即答應(yīng)了:“我這就去給你拿,只是你別貪多,一步一步來?!?p> “哈哈!妙哉!”褚齒喜不自勝,立即飄到正廳等著了。因她初學(xué),運氣不穩(wěn),點地借力時搖搖晃晃,姿態(tài)不太好看,像個狐仙。
“……這什么破功夫?跟那閹人學(xué)的?”蠻蠻子皺起眉來,上次令云可沒給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內(nèi)容已經(jīng)提前抄錄好了,蠻蠻子反鎖了門,從他設(shè)計的衣柜暗箱中取出一個機關(guān)盒,搗鼓了一會兒,盒壁如蓮花四散打開,里頭躺著《上乘武功》原書與蠻蠻子一些寶貝。他拿了紙,又小心關(guān)上盒子藏回去,這第二乘抄錄才傳到褚齒手里。
“神神秘秘,藏枕頭里了吧?”褚齒接過紙,就近撈了一個鼓凳就坐下研讀起來。
這第二乘的內(nèi)容與褚齒學(xué)過的褚術(shù)出入更多,細看下來,只有七分相同,褚齒愈發(fā)覺得這作者是個目空一切無法無天的浪子。若是遵循褚術(shù)第二乘,只怕和《上乘》運氣、心法、招式有所沖突,現(xiàn)如今褚齒手上只有《上乘》,若想接著練下去,就得按《上乘》的來。褚齒陷入沉思,暗下決心忘掉褚術(shù),正如今日令云叫她忘掉匪寨子學(xué)的輕功一樣,重修第二乘。
“在看什么?”清祀提著藥箱來了。
褚齒被他嚇了一跳,當即將紙團塞入胸前。清祀學(xué)習(xí)的是褚術(shù),褚齒擔(dān)心他看到此文,要么懷疑是褚齒外傳褚門秘術(shù),要么正氣凜然不允許這贗品存在,估計要一把火燒了,依褚生的風(fēng)格,褚齒相信這事他們干得出來。
“看別人寫給我信?!瘪引X挑眉道,“你來干嘛?”
看清祀特意換了衣服、梳了發(fā)髻,蠻蠻子忽然一拍腦袋跳起來:“哎喲,我忘記買酒了,我得出去買酒去……十二郎啊,出診的錢在這兒。”蠻蠻子說著把銀子塞到清祀手里,在門邊撈了傘就出去了,留下兩人面面相覷。
“錢都拿了,就看病吧?!鼻屐胝f著放下藥箱,也向旁邊撈了一把椅子,在褚齒身旁坐下?!笆謥怼!彼f著撈起褚齒右手,雙指按在脈上。
瓦上雨聲忽然大了,一陣泥土腥氣與涼風(fēng)沖進屋里,除了雨聲,四下靜得出奇,天地都浸在茫茫雨霧中。如此光景,再暴躁的塵埃也都伏地落定了。
清祀微合著眼,似乎在沉思。褚齒看了他一會兒:“清祀,你昨夜是怎么了?”
清祀抬眼飛快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簾:“被一個瘋女人騷擾了,幸好我脫鞋熏死她,不然昨夜就被人捆在她閨房了?!?p> 褚齒忍不住笑了笑,但她知道清祀不會為這事傷心:“還有呢?芫桑怎么樣了?”
這時清祀的臉色才微微一沉:“她能怎么樣,一意孤行,非要往那深宮里去……”
清祀的話像把刀子,在褚齒心上劃了淺淺一道,疼都疼得不痛快。清祀抬頭看著褚齒:“你想念師父嗎?我們回青陵城吧?!?p> “清祀?!彼喽ǘ粗抗鉁厝崆冶瘺?,“這京城里有許多外鄉(xiāng)人,和芫桑一樣,和我一樣,作繭自縛,弄得遍體鱗傷,都有自己推脫不掉的原由。我不會和你回去,我還有沒辦完的事。”
兩人都陷入冗長沉默中,褚齒目光呆滯,雙唇被風(fēng)吹得發(fā)紫。
“我?guī)湍隳眉路??”清祀笑道,“怎么越聊越冷了?!?p> 看他露出一排整齊白牙,褚齒心上的石頭似乎輕了幾斤:“我房里隨便拿一件吧,再拿條棉巾,就搭在盆架上。”
里頭清簡得不像個女孩子的房間,清祀從柜中拿了件襖子,順帶看了一眼褚齒的梳妝臺,上面零零散散擺著一把梳子、幾根木簪、兩本閑書。出來后,他把襖子披在她身上,又用棉巾幫她搓了搓發(fā)梢的水珠:“你還記得師父總喜歡用一塊破了洞的藍色棉巾擦頭嗎?”
身上暖起來,心中仿佛也投了一顆糖,甜笑爬上褚齒的臉:“當然記得,你別告訴我他現(xiàn)在還在用?!?p> 那是一塊藏青色的棉方巾,冬日晴天褚生洗了頭,就坐在院子里,讓褚齒用那塊棉巾幫他擦頭,擦去了水珠,再把方巾掛在梅樹上。褚齒的童年,就在仰望那塊方巾與背后潔凈的藍天中一天天度過。
清祀也跟著笑起來:“叫你說中了,后來他在那洞上補了一塊紅布,那些夫人來家里買美膚散,一看到那丑布就搖頭?!?p> 兩人一齊大笑起來,爭先恐后把褚生的糗事抖摟出來,又聊起褚齒和熊搏斗的事。
屋外巷口,令山撐一把黑雨傘走過淌水的青石板,在門外就聽見褚齒鵝叫般脆生歡快的笑,他情不自制也跟著微笑起來,可惜那笑意沒能活到進門。
這巷子再往里就沒有人家,因而大門未關(guān),褚齒像早晨那樣大方地掀起衣襟,清祀半跪在地上,正將藥膏涂在她腰上,清涼藥草味驅(qū)散了雨天潮悶,卻掩不住令山眼里冒出的醋酸味,笑聲戛然而止,兩人都轉(zhuǎn)頭看著令山。
清祀和令山一眼認出了對方。
“你怎么會在這兒?”令山捏緊了傘,目光逼視清祀。
此時清祀是身處自己領(lǐng)地的獅子,他看了一眼令山,接著給褚齒涂藥:“真巧,我就住在隔壁,蠻祖父請我過來給小齒治傷?!彼幫亢昧?,他從藥箱中取出紗布,“倒是嶺南客,怎么會在此出現(xiàn)?不會是來找我走錯了門吧?”
令山目光落在藥箱上:“褚齒是我青竹幫的人,我是來送藥的?!币婑引X目光灼灼盯著自己,令山忍不住找了個蹩腳借口:“是令云逼著我送的,不是我自己要送的?!?p> “多謝大主事掛念,快進來坐坐吧?!瘪引X心里明鏡似的,今日令云已經(jīng)給過她丹藥,這點小傷,他不至于逼著一塊木頭來送藥。令山收了傘進來,站在兩人一丈外。
清祀直起身來,替褚齒系上側(cè)襟扣,扶住她腦袋往左輕壓:“往這邊側(cè),給你脖子上藥。”褚齒便乖乖歪著腦袋,正好面對著令山,她小鹿般的杏眼微睜,眸子與下眼瞼間露了一線白,靜靜看著令山,唇角微微下撇,好像在生氣。
“在你們青竹幫做事真辛苦,上次她被人打得只剩一口氣,也是我來醫(yī),賺了不少銀子?!鼻屐霋炱鹱旖牵劬s沒有笑意,他是真心實意地嘲諷令山,“嶺南客,你我就該強強聯(lián)手,我去紫云巷口開個醫(yī)廬,你們負責(zé)送人進來,我負責(zé)送人出去,一起發(fā)財?!?p> “聽起來不錯?!绷钌桨逯槪麑@毛頭小子擠不出一點好感。
褚齒將衣領(lǐng)扯到肩膀,露出雪白纖長的脖頸:“十二大夫,肩上還有?!闭f著抓住清祀涂著藥的手往傷口處按,“就是這里?!?p> 令山忽然蹭地站起來,將藥磕在桌上:“我先走了?!闭f著大步走到院中,又折回來拿雨傘,這才徹底走了。清祀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在褚齒頭上拍了一個巴掌:“人走了,別裝了?!?p> “嗷!”褚齒叫了一聲,反手也拍了清祀一掌,“你下手輕點?!?p> 清祀蹲下收拾藥箱,低著頭問:“你喜歡他?”
褚齒雙眼直直望著空蕩蕩的院子,挑起半邊眉毛,嘴角似笑非笑:“我要他喜歡我?!?p> 清祀不再言語,褚齒的話在他腦海里一遍遍回蕩。她說的沒錯,在這浩蕩京城里大家都一樣,沒人摘得干凈。
……
……
俯瞰令宅,占地不過四畝,在京城不算太大。這座花園般的建筑盤踞此處已久,百年來,柳河邊上原住居民眼看著這宅子從一個酒肆演變至此,無不側(cè)目。
對于令家的發(fā)跡史,坊間傳言甚多,有說是他們巴結(jié)權(quán)貴,啃著別人尸骨奮斗成功;有人說他們祖宅祖墳選得玄妙,令宅前傍柳河,后依青竹山,就是空坐家中都能飛黃騰達。不管怎么樣,令氏如今在京城是呼風(fēng)喚雨加興風(fēng)作浪了。
令山是三兄弟中唯一一個還和父母住在一起的,當然不是他自愿,這是他母親的規(guī)矩:老大必須住家持家。
明晃晃幾個大燈籠映照得前街通明,二名青衣,一名蒼頭,三個家奴正立在高大門廊下翹首盼望,因主子沒開飯,他們也不能吃,只好餓著肚子等。年長的青衣嘆了口氣,倚在門上噘嘴道:“還不回來,存心餓我們。”
“噓,小心主母撕爛你的嘴。”那蒼頭拉了她一把。
年少的青衣紅著眼圈,悶悶站在一旁,自始至終沒說過話。雖然那年長的女婢一早與她說過:令宅是很好混的,阿郎是個讀書人,很講道理……摸一下碰一下不是常事?那說明你好看!別叫主母看見就好。這宅中女婢三十余,這些年人來人往,沒有一個能誕下阿郎的孩子,你倒真不必擔(dān)心什么。
枯瘦斜柳間,白玉拱橋上,蒙蒙煙雨中,一匹白馬馱著一白衣人,白衣人撐著一把黑傘,他們盼著的家主令山回來了。
三個家奴站直了身子,一個抱緊大氅,一個掛著棉巾手捧熱茶,一個空手,都擺起恭敬神色面向那頭。
到了門前,那空手的蒼頭上前來牽馬:“郎君回來得這么早?”
“他們都回了?”令山伸手站著,兩個女婢熟練地替他更換外衣、擦雨水。
“還差三郎。”年長的青衣答道。
正說著,令雨身披蓑衣,策馬從那頭飛馳回來,向門口幾人打了個招呼,匆匆地就要往里走,這邊青衣正忙著,連叫住他:“三郎,先擦擦雨水吧?!?p> “不必了,沒淋濕?!绷钣暾f著消失在交相堆砌的假山綠植與古物中。
奴婢倒不擔(dān)心他淋濕了生病,她們更怕的是他披著蓑衣帶進去一地水,主母不明就里就要怪罪她們。解釋是萬萬不可的,一解釋,主母就會搬出她的金句:你們這不是找借口嗎?這事情難道你們沒有錯嗎?我說讓你們別將水潑在地上,難道不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