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驕陽當(dāng)空,晴空萬里,等她上完香、點(diǎn)完長明燈出來,天卻黑沉沉地下起了大雪,晶瑩的雪花一片連著一片,像扯棉絮似的從天際壓了下來。
數(shù)九寒冬,一下雪就路凍難行,一步一滑,尤其下山更加危險。
虞琳出去看了一圈,回來對著她搖頭。
宋語然對著送她們出來的小沙彌笑吟吟地商量:“下雪山道難行,請問寺中可有外借的禪舍?”
小沙彌圓臉光腦門十分可愛,雙手合十做了禮,歡歡喜喜地道:“有的,施主請跟我來?!?p> 禪舍簡單,但燒上了炭盆喝上熱茶,身上漸漸就暖了。恕兒卻頻頻往外頭瞧,皺著小臉滿是心不在焉。
宋語然看得好笑,故意問她:“恕兒你怎么了?咱們今日借住寺中,你可是擔(dān)心素齋不好吃?”
恕兒的身體原先虧損太過,宋語然有意讓她把身子養(yǎng)起來,就吩咐麻嬸在吃食上多照顧她一些,她吃的也多,大家都愛拿這事玩笑她。
聽到宋語然的話,恕兒一張臉漲的通紅,噘著嘴小聲辯駁:“才不是,柳子哥還在山下呢,這么大的雪凍一夜……太冷了?!迸d許是想到了從前衣不蔽體的日子,她下意識地搓了搓手臂。
宋語然一陣心酸,收起了玩笑:“放心吧,你虞瓏哥哥早就叫他去避雪了,明天早上雪停了再來接我們,凍不著的?!?p> 這是主人家的寬厚。
宋語然出手大方,捐了很多的香火錢,寺中安排了很豐盛的素齋,叫兩個小沙彌抬著個大大的食盒送了來。
恕兒立即起身去擺晚飯,那樣子比從前更加恭敬用心。
熬的稠稠的小米粥,白胖的素餡包子,一盤醋溜白菜,一盤涼拌豆腐,一碟醬瓜,一碟四色糕點(diǎn)并一壺清茶。
忽然一陣嘈雜聲自隔壁院子響起,稀里嘩啦好似有東西被砸倒,緊接著就是“噔噔”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
幾人互相看一眼,宋語然朝最小的恕兒道:“偷偷去看一眼怎么回事?!?p> 她們住的這個小院子只有兩間禪房,院門是關(guān)著的,恕兒聽了吩咐將將跑到院門口,打開一條縫隙正要偷窺兩眼,一個形容狼狽的女人慌里慌張撞了進(jìn)來。
抬頭一看院里有人,屋內(nèi)正中的方桌旁還坐了個小姑娘,身邊立著一個冷臉丫鬟,她絕望的臉上忽然有絲明亮升起,她推開恕兒迅速回身把院門從內(nèi)栓上。
然后腳步不停地幾乎滑到了宋語然面前,虞琳不動聲色上前一步伸出一臂將她隔開,冷冰冰地看著她:“這位娘子這是做什么?”
女人并沒注意到虞琳的神情語氣,只煞白著一張年輕的臉后怕地看了眼院門方向,然后矮身一跪,對著宋語然:“唐突了姑娘,但我性命垂危,還請姑娘伸手一救?!?p> 是今日在山腳下遇到的女人,人到了生死一線之際會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宋語然在她眼里看到了希望和濃濃的活下去的渴望。
她示意虞琳將人扶起來。
恕兒一步一滑地跑進(jìn)來,將房門掩上,小聲地在她耳邊說:“好幾個老婆子在咱們院門外,我看她們個個兇神惡煞的,萬一砸門怎么辦?”說罷好奇又疑惑地看向闖進(jìn)來的女人,她自小在村子里長大,從沒見過這樣的事情。
那女人也想到了,剛剛?cè)计鹣M拿纨嬌陨曰覕×藥追?。但依舊希冀地看著宋語然。
這是看準(zhǔn)了她心善么?宋語然嘆了口氣,但出口的話并不是很客氣:“你要我救你,好歹叫我知道你的身份,所犯何事罷?”
……
“我只是個商戶女子,沒什么本事的?!?p> 女人似乎怔了怔,隨即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般開口。
“我姓白,是山東白氏偏枝的庶出女,我還有一個同母的姐姐?!卑仔隳锏恼Z速又快又急,好在并不混亂。
白秀娘和姐姐作為庶出女,生來就是家族利益聯(lián)姻的犧牲品,她被遠(yuǎn)嫁給涼州鄔家大方的二兒子,那是個傻兒子。鄔家大房因大老爺在京為官,全家都搬到了京城,只有先天愚癡的鄔二被送回了涼州老家。
白秀娘嫁過來未滿一年,但日子過得倒還好。按她的說法鄔二并不癡傻,只是比尋常人呆了一點(diǎn),性子直了一點(diǎn),腦袋瓜子里也沒有彎彎繞繞,是就是非就非,所以待白氏倒比尋常人對妻子更加體貼周到也從不沾花惹草。小兩口蜜里調(diào)油,把日子過得比旁人都要甜蜜幸福。白氏很知足,只常常擔(dān)心自家被送給高官當(dāng)小妾的姐姐日子難過。
卻不料變故斗生,鄔二被派跟著運(yùn)送糧草的隊(duì)伍去了涼州邊境,自此再沒有回來。派出去打聽的人回來說,糧草被胡人游擊軍攔截,鄔二癡傻不知躲避死了。
鄔家沒尋到尸體便匆匆辦了喪事,頭七方過就尋了由頭把她打發(fā)到寺廟,美其名曰要她為鄔二念佛超度,實(shí)際是要把她悄悄處死,制造她為鄔二守貞殉節(jié)的假象。
白秀娘忍不住哽咽落淚:“我不信他死了,我搞不明白他好端端的為何要去運(yùn)送糧草,那根本不是他的差事。他雖然傻了點(diǎn),可……他們太喪盡天良了!”
她的模樣不似作偽,立著的衣領(lǐng)被扯的松散,隱約可見底下一道刺目紅痕。宋語然問她:“他們要勒死你?”
白秀娘下意識地伸出手摸了摸脖子。
“他們就不擔(dān)心在京城做官的大老爺將來問他們要人么?”
白秀娘古怪地笑了笑:“要什么人?親兒子死了都沒有人回來哭喪,難道還會在乎一個外人么?況且……”她凄慘地摸了摸小腹,“他們連親骨肉都容不下,哪里會在乎我的死活……”
宋語然終于驚了驚,沒想到還有如此刻薄不顧親情的人家,原以為宋家已然夠無情……原來竟是山外有山,對著白氏倒真的生出了同病相憐之感。
一直靜默一旁的虞琳忽然冷清清地開口:“那他們?yōu)楹我聊銈冇谒赖兀俊?p> 但凡涉及陰謀生死,無外乎錢財和權(quán)勢等利益之爭,可照白氏說來,她與鄔二夫妻二人本就是寄居家族之中,鄔二又是個呆傻的,無論哪個方面似乎都礙不著別人。
白秀娘停了哭,目光空洞洞的,自言自語地喃喃:“是啊,我也想不通,鄔二在的時候明明……”忽然她渾身震了震,“也許鄔二也是他們……”
別人的家事她不好置喙,現(xiàn)下也根本不容她們多說,宋語然的目光落在白秀娘的身上,一身衣裳雖然簡單素凈,但款式分外別致新穎,不由心中一動,“你這衣裳是自己做的?”
白秀娘愣了下,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隨即苦笑:“我別的不行,就女紅尚可,在家無事自己做著玩的?!彼炕刈鲆律训臅r候,鄔二就會守在一旁癡癡地望著她傻笑,或者尋些新鮮玩意兒跟她獻(xiàn)寶??赡菢用篮玫娜兆釉僖矝]有了。
隨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當(dāng)即又要拜倒,被虞琳攔住了:“求姑娘搭救,讓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給姑娘做很多好看的衣裳……”
宋語然一笑還未及開口,恕兒又滑了進(jìn)來,倚在門框上喘著粗氣,她的身后雪花亂飛?!八齻儭吡恕只貋砹?!”
她話音才落,院門就被“砰砰”敲響。
這是打聽到她無權(quán)無勢不足為懼,所以直接上門了罷!宋語然朝臉色發(fā)白的白秀娘笑了笑,才吩咐恕兒去開門:“慢些走,雪天路滑,摔一跤可不是玩的,你家姑娘我可不給你請大夫?!?p> 恕兒當(dāng)真一步一挪地慢慢挪到院子門口,院門甫一打開,呼啦啦五六個婆子就沖了進(jìn)來,難為路上這么滑她們竟還走的如此穩(wěn)當(dāng)。
宋語然不屑多看她們,只望著天空中絮絮而落的雪花,冷聲發(fā)問:“你們是哪家的下人?竟然如此無禮!此處佛門清凈之地,你們就不怕驚擾了佛祖么?”
婆子們沒料到她小小年紀(jì)如此有氣勢,且她們本就心虛,倒是愣了片刻。
為首的婆子長著一張刻薄臉,一雙吊稍眼將屋子里的幾人打量一遍,并不將她一個小小的商戶女看在眼里,挺直了腰板,十分倨傲。
“是我們家的二少*奶*奶,身染惡疾,腦子都病糊涂了,不小心沖撞了這位姑娘,我們這就帶她回去。”
她說話的時候并不看白氏一眼,顯見的絲毫不擔(dān)心她已然說出實(shí)情。說得再多也要人信,何況她是病的腦子糊涂了,胡言亂語不足為奇。
虞琳就悄悄給白氏把了脈,然后朝宋語然搖了搖頭。
身染惡疾,馬上就會死去,倒是十分順理成章。宋語然忍不住“嗤”笑出聲。
“青天白日的,這位老媽媽在說什么昏話呢?”不給來人開口說話的機(jī)會,她語調(diào)溫柔卻無比堅(jiān)定地緩緩道:“我與白姐姐本是閨中好友,只因她遠(yuǎn)嫁涼州我們才分別了這么久,今日能碰巧相遇,倒是要感謝媽媽體貼。我們相談甚歡,我見白姐姐面色紅潤并不是身染惡疾的模樣?!?p> 老婆子當(dāng)然不相信會有這般巧合,也不信她無緣無故就要插手相護(hù),當(dāng)下皮笑肉不笑:“姑娘有所不知,此惡疾甚是兇險,表象是看不出的,需得隔離開來悉心調(diào)養(yǎng)?!?p> 這可惡的婆子把她當(dāng)作無知兒童了么?宋語然亦皮笑肉不笑地回敬她:“既然這般兇險,那我更加得守著白姐姐了,等到明日雪停下山,再找個名醫(yī)為姐姐好好診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