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三座山,鬼塬和南正才找到了另一條通往川中島的路,一路上廖無人煙,連個問路的人都沒有。好在,他們找到了新的路標(biāo)。
追隨著路上的馬糞、柴火,以及泥土里的車轍,他們知道自己正在緊跟著一支大軍行進(jìn),只是,這支大軍現(xiàn)在到了哪里,命運如何,就不清楚了。
線索是在第二天黃昏出現(xiàn)的。
暮光慵懶地灑下,峽谷入口的桃樹以一種妖冶的姿態(tài),顯示著身上兩個黑窟窿,而在它的頂端,懸掛著一具被斬首了的尸體。
士兵的甲胄已經(jīng)被脫下,身體焦黑,不知是先燒死再斬首的,還是在斬首之后焚燒了尸體。
鬼塬習(xí)慣性地在尸體四周張望了一下,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值錢的東西,“呸”了一聲,扭過頭嘟囔了一句:“晦氣!”
南正下馬,也在樹下繞了幾圈,打量著尸體和地面,蹲下身,捻了些土,在手里搓著。
鬼塬看不懂他在干嘛,索性坐在地上,嘴里念著“凈土極樂觀世音菩薩”之類的,像在禱祝一般。
逢尸念咒,可保平安,這是山賊的規(guī)矩。都是刀口舔血,多積點陰德總是好的。
風(fēng)來了,土渣從南正的指間吹走,這個老頭像狐貍一樣聳了聳鼻子。
“鬼塬,把他埋了?!?p> 鬼塬長嘆一聲,仿佛早就料到南正會有這種吩咐。嘴里還在叨咕著“冤有頭、債有主”的咒詞,一邊拿起刀,慢騰騰地爬起來,把繩子割斷,一點點把尸體放下來。
南正拿起一根樹枝,依次撥弄了一下尸體的胳膊和雙腿,徐徐念道:
“風(fēng)、林、火、山,惡鬼紋。嗯......雖然燒黑了,但也不會錯。這是武田家的細(xì)作?!?p> 鬼塬停了一下,望著尸體,鼻子動了動。繼而默默轉(zhuǎn)過頭,雙手機(jī)械地解著繩子,沉默不語。
他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如果在這里看到了燒焦的武田家斥候,那就說明,他們的趕路,終于結(jié)束了。雖然比預(yù)定時間晚了十天,他們終究還是到了。
這里,就是戰(zhàn)場了。
也許越過這個山谷,就能看到旌旗招展的大營,看到“越后之龍”的“毘字旗”,看到鮮亮的盔甲和羽箭。也許上杉謙信還會召見南正綱成,為他孤身千里、奔赴效命的行為所感動,封他做一個組頭。
鬼塬在胡思亂想中,似乎已經(jīng)聽見了營中的軍鼓,那鏗鏘的聲音暫時壓制了他心中的不安。
“快一點,天要黑了?!蹦险甏晔?,翻上了馬鞍。
鬼塬應(yīng)了一聲,拿起刀簡單挖了個坑,用繩子拽著尸體,拉進(jìn)坑內(nèi)。夕陽之下,鬼塬的影子也被拉得很長。
忙活了半柱香的時間,總算完事兒了。鬼塬拍拍身上的土,擦著額頭的汗,大咧咧地說道:
“墓碑啦,是沒有嘍,木牌嘛,這里也找不到。老兄也看開啦,腦袋分家的人嘛,我見多了。你今天還有鬼塬給你挖土,老兄你身上又沒一點油水,夠便宜啦。”
鬼塬用腳踩了踩,確認(rèn)埋嚴(yán)實了,才長吸了一口氣。
“大人,今夜就入谷嗎?”鬼塬手搭涼棚,望了下幽暗的峽谷,不知道有多長多寬。
“撲通?!币淮X突然砸在他的腳前。
“你走吧?!?p> 南正綱成背對著他,坐在馬上,一人一騎,靜靜立在山谷的前方。
呼嘯的山風(fēng)讓鬼塬打了個冷戰(zhàn)。
看到錢的一瞬間,鬼塬本能地伸出了半只手,腰剛要彎下,突然僵住了。
“大人,你···”
“不用逞英雄,拿錢滾蛋?!蹦险V成轉(zhuǎn)過半邊臉,在陰冷的峽谷暗影中,嚴(yán)肅得可怕。
“再往前走,就是修羅地獄了。老夫救了你一次,不會救你第二次。”
鬼塬嘴巴張了張,卻什么也說不出來,神情有些惶急,只是“大人”、“大人”地囁嚅著,山氣寒涼,但他的額頭竟冒出細(xì)密的汗珠。
南正綱成也沒有說話,也沒有走。只是那樣靜靜地、冷眼看著他。鬼塬猛地觸碰到他的眼神,渾身一震,身體像墮進(jìn)了冰窟,只覺那寒冷的目光一直透到了他心里。南正面無表情,但鬼塬覺得他在冷笑,像寺廟里雕刻的鬼神一樣冷笑。
南正綱成在挑釁他。
兩人就這樣默默對峙著,山風(fēng)如怨魂一樣嘯叫。
終于,忍受不住了。
“咚?!?p> 鬼塬的頭低垂著,雙膝像鐵一般砸到了地上,他失去了力氣。
輕輕伸出手,起初是很慢的,但是突然加速攥住了錢袋,瞬間的激動讓他的手有些微顫。
南正默默收回了目光,轉(zhuǎn)過身去。
“大人,南正大人,我,我不是人,恕小人貪生,恕小人···”鬼塬的話匣子好像一下打開了,低著頭不知在對誰講述,哆哆嗦嗦、密密麻麻的話語像成群的蜈蚣一樣從嘴里爬出來。
清脆的馬蹄聲響徹在峽谷中,不一會兒便消匿無蹤了。鬼塬的話語,也像秋夜的風(fēng),沒有被任何人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