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期中考試結(jié)束，小媱一直擔心媽媽問起期中考試的事情。媽媽平時記性很不好，唯獨對考試記得特別牢。從小學，初中，再到高中，她總能準確地估算出什么時候考試，什么時候公布成績，然后拷問女兒把成績單交出來。對女兒的成績媽媽似乎永遠不會有滿意的時候，這一科差，那一科也差，然后指指點點，打擊多于鼓勵。這導致小媱很害怕把成績單交給她。而現(xiàn)在，沒有最差，只有更差。那分數(shù)慘淡的考試成績，令人心寒的班級排名、年級排名，全打印在一張紙上，小媱拿在手上，愧疚、苦惱、恐懼如隆冬的寒風侵人肌骨：媽媽要是知道自己成績退步了，肯定又把自己罵個狗血淋頭。
和媽媽吵架然后摔碗而去的事情，到后來是如何和好，小媱不記得了。她只記得吵架的那個周末，她賭氣帶了兩本被媽媽反對的“課外書”回家，以為媽媽會“新賬舊賬一起算”，沒想到媽媽加完班回來對之前的事只字不提。那天晚上她走進了小媱的房間，看見書桌上兩本的“課外書”，也沒說什么。難道她忘記了自己當初下達的“嚴禁看課外書”的命令嗎？小媱大惑不解。
她可是時刻準備“應戰(zhàn)”的。
而現(xiàn)在，期中考試這事再次給小媱巨大的壓力。
就是這么差，有什么辦法！你以為我想考這么差的嗎？
小媱在盤算媽媽罵自己時自己應該如何解釋。想多了，皆覺得很不靠譜。最后還是決定先不把成績單帶回家去，媽媽若問起，就答應她下周帶回來——能拖一周算一周，萬一下周媽媽忘記了呢？所以，周五放學那天，小媱故意把成績單“忘”在課室，然后裝作懵懵懂懂回家去。
媽媽居然沒問起期中考試的事，大幸。這天她晚上沒加班，五點多就回來了，回來時精神不怎好，晚飯后一個人坐在廳子里，低著頭，心事重重。電視開著沒有看，小媱想問候一下，又怕說錯了話被她責罵，便不敢過問，像平常那樣匆忙回房做功課。
2.
第二天一大早，劉玉芬做好早餐又騎自行車到工廠上班。三天前的晚上，她在紡織車間暈倒，老板擔心她出事，一直不安排她加班。這家小工廠基本工資很低，它之所以能吸引眾多工人跳槽過來，完全是因為加班有1.5倍的工資。所以只要有加班，收入還是比其他工廠要好的。劉玉芬擔憂，如果再不加班，那她拿著基本工資，生活都成問題。再過兩年，女兒就要上大學，那數(shù)目龐大的費用，最好現(xiàn)在就開始一點一滴地積蓄。
她已去過街口的那間診所看病，診所的大夫是十幾年來西村中頗有名氣的老中醫(yī)，現(xiàn)在在街口掛牌經(jīng)營。他開了幾服中藥給劉玉芬，劉玉芬服藥后感覺身體有所好轉(zhuǎn)，于是今天上午回工廠后立馬向老板提出加班申請。老板還在猶豫，聽了她一番誠懇的解釋才支支吾吾地同意了。
她向老板說承諾，自己不會再暈倒了。話是這么說，可自己的身體狀態(tài)并沒能給到她多大的底氣，更何況她昨晚根本沒休息好。
昨晚她在擔憂一些事情，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她越來越覺得，歲月這只妖怪在拉扯她生命之紅線，象征她性命的布娃娃被扯得溜溜地打起轉(zhuǎn)兒，體型越扯越干枯，她也越來越憔悴。雖說是自然規(guī)律，但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老得這么快。世界沒有不凋謝的花啊，也沒有哪個人自始不變老，那么，也沒有哪個父母能一直伴隨著子女的，父母總要先行一步。生活如此艱難，如果那一天真的來臨，自己的女兒怎么辦？兒子已長大成人，雖然不長性子，但養(yǎng)活自己是沒問題的，偏偏他又只限于養(yǎng)活他自己，沒能力給妹妹過多的照顧。她最擔心的，也是這十六年來時時刻刻擔心著的，就是她的女兒。
女兒自幼體弱多病，加之幼年時期自己忙于工作對她極少照顧，生活上隨隨便便，導致她營養(yǎng)不良，小時候病懨懨的就沒什么精神。小學的一次體檢，老師把她召去開會，她才意識到自己的疏忽大意害了女兒，而這也成了她多年來無法化解的心結(jié)，致使她十幾年來始終對女兒抱有深深的愧意。女兒八歲那年，更是沒把女兒看好，讓她在街上亂跑以招來車禍，這無疑又成為她心靈上永久的傷疤。她覺得自己虧欠女兒實在太多太多，所以出院之后對女兒小心呵護，時時把她帶在身邊，事事都為她處理。劉玉芬沒受過多大程度的教育，所以她無法像教育專家那樣“高瞻遠矚”，把子女培養(yǎng)成全面發(fā)展的祖國的棟梁，生活的磨難使她更愛惜她的子女，她已無法容許她的子女再受傷害。她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子女能平平安安地成大，然后開開心心地過日子。。丈夫去世后子女成為她的全部，她就成為他們唯一的依靠，所以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她就不會讓子女受半點苦，尤其是對于她的女兒，鄧小媱。
可惜，歲月和疾病不會因為同情你而對你網(wǎng)開一面。即便你再頑強、再英勇，終究敵不過生老病死。于是又回到了剛才的問題：倘若有一天自己出了事，女兒該怎么辦？
體質(zhì)差，干不了重活，連家務也干得不熟練，她一人在家還會擔心她餓死！又害怕生人，做事閃閃縮縮，看起來只配被人欺負！出點小事都應付不過來，最后都是媽媽幫忙解決的，說到底還是笨！對，太笨了。水平有限的劉玉芬只能這樣總結(jié)。再想想，上次去商店買點東西還上當受騙！笨成這樣啊，社會這么復雜，到外面被人賣了還可能傻乎乎的幫忙數(shù)錢呢，要是自己丟下了她，她能不能活下去都成問題——怎么生了這樣一個女兒？
那一晚，劉玉芬思考了好久好久。
今天早上出門上班，女兒才慢吞吞地起床刷牙。劉玉芬本來精神狀態(tài)就不好，而昨晚的那股“恨鐵不成鋼”的怨氣還在，隨即開口罵女兒說：“起床這么晚，將來能做成什么事？”
小媱一覺睡醒就被人罵了一頓，心里極不是滋味。她咬著牙刷，看看表，才8點，很晚嗎？周六日又沒什么事情，起晚一點都不可以？
車間里，憂思重重的劉玉芬在工友面前不忘數(shù)落自己的女兒：“我家那個女兒呀，做飯、炒菜什么都不會，叫她到商店買東西都會結(jié)錯賬！怎么生了這么笨的女兒呢？真不明白。”
工友甲：“女兒嘛，不會干活無所謂，到時嫁個好人家就可以了?！?p> 工友乙：“話可不能這么說，即使嫁了好人家，連做飯炒菜都不會，只會被公公婆婆瞧不起，到時照樣沒好日子過……依我看，孩子都是教出來的，不會就讓她慢慢學唄，現(xiàn)在吃點苦總比日后吃苦要好——嫁了啊，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到時后悔都來不及咯?！?p> 劉玉芬聽后一刻不能平靜。
中午下班，在市場買完菜，劉玉芬心想，這次無論如何都要教會她炒菜。
還沒進家門，就把女兒從樓上叫了下來，將裝著蔬菜的袋子往她懷里一塞，命令道：“搞定它們?！毙勩蹲×?，半晌才笨拙地拿它們?nèi)デ逑?、切割。所有東西準備就緒，媽媽站在一旁，雙手叉著腰，監(jiān)視著女兒做菜。小媱看著媽媽咄咄逼人的氣勢，嚇得不知如何下手。很久以前她想學習做菜，媽媽卻說油煙對身體不好，不讓她學，所以她從沒干過這樣的活，如今，媽媽突然就要求她炒菜，這……
小媱如遭死劫。
這也難怪，媽媽的心思和情緒是一個樣的：反復無常，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小媱向來摸不透。
沒辦法，只能先接受媽媽的一陣訓斥，然后戰(zhàn)戰(zhàn)驚驚地按照她說的步驟一步步去做。媽媽在教育的時候永遠都是疾言厲色，小媱不害怕火，不害怕燙熱的灶具，唯獨害怕媽媽責罵。越是害怕，就越是笨手笨腳；越是笨手笨腳，就越是被罵，最后又越更害怕，循環(huán)往復。而且由于擔驚受怕，劉玉芬說一步她就做一步，教的和學的都很累。劉玉芬不想教了，心想這是很簡單的事，普通人教一下就能靈活掌握，怎么還要說這么多？所以接下來她疲憊地叉腰不說話，讓女兒自行處理。然而一向屈于母親威嚴的小媱時刻在等待母親的指令。不用說，東西煮糊了又被罵個狗血淋頭。
時間不多，飯后還要上班，在一陣責罵后，劉玉芬只好叫她滾到一邊，然后親自上陣。小媱難過地站在一邊，那千辛萬苦才支起的千瘡百孔的自信心，再次被碾得粉碎，心中本來就陰云密布的世界，此刻又遇上了風雪。
很難過很難過。耳里又是喋喋不休的侮辱人的責罵。
她不能再經(jīng)受這樣的責罵了，她已長大。
3.
吃飯期間，劉玉芬反思了剛才的“教學方式”，認為自己過于急進，為難了女兒，于在作“階段性總結(jié)”時體諒小媱說：“你平時什么也不會，突然要你做點成績出來，的確難為你了……這樣吧，從一些簡單的事做起，慢慢來……另外，別整天往餐館里跑……”小媱聽了這些話，內(nèi)心如燒開的水嘰哩咕嚕響個不停：“是你叫我去餐館吃飯的好吧，還說是你朋友開的店，安全信得過！我也說過要自己學做飯，是你自己擔心這個擔心那個，不讓我學的，現(xiàn)在倒過來說是我的錯？”
“今晚我加班，不回家吃飯，你自己先學著弄點簡單的，按照我中午教你的方法去做！別笨得像塊木頭似的站在那不動！睡覺的豬也會翻個身！明天中午我會再次親自監(jiān)督，檢驗你的成果，做得好了贊揚，做不好就懲罰……”
小媱滿腦子是她頤指氣使的模樣，內(nèi)心極其反感，又聽到明天她還要像中午那樣再作踐自己一次，當下重重地把飯碗往桌上一放，氣鼓鼓地說道：“我打死也不用你教?。?！”
劉玉芬被這反應嚇了一跳：吃錯了什么藥？再看女兒正板著鐵青的臉對待自己，看來她真的發(fā)脾氣了，不由得也跟著生起氣來，開口罵道：“我不教你，你永遠都是這模樣，什么都不會！你說吧你能做些什么？體力活干不了，做家務又慢吞吞，現(xiàn)在連炒個菜都不會！前幾天去商店買東西都會被人騙，這么笨你說你將來怎么活？”
小媱不作聲，情緒在胸腔一點點醞釀：這么多年來受她貶損和打壓，已經(jīng)足夠多了，不是嗎？
“哪怕真有這么好的命嫁個好人家，你什么都不會做只會被公公婆婆瞧不起，到時寄人籬下日子更難過，你以為結(jié)婚就是生孩子那么簡單嗎？生兒育女哪個女人不會？還說不用我教？呵呵。”
敏感而脆弱的少女心已經(jīng)無法承受這些嘲諷，小媱又羞又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后面那笑聲更讓她忍無可忍，當下拍案而起，這么多年來痛苦的心情和悲慘的遭遇，全化成一句驚天動地的話，如山洪爆發(fā)般傾瀉而出：
“我今天這模樣，全是你害的！”
聲音在狹小的屋子里回蕩。之后，迎來的竟是死灰般的沉寂。
劉玉芬深吸一口氣，這話對她的傷害可想而知，但她還是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沒有“以暴制暴”，皺起眉頭問女兒說：“什么？你說什么？我害你？那你告訴我，我怎么害你了？”
“哪里都不可以去！做什么都要經(jīng)你批準！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在家就坐牢，活著就像一只布娃娃！你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有讓我抓過主意嗎？現(xiàn)在卻說我這不好那不好……”小媱說到最后哽咽了，眼睛卻如干涸的水井，即使再傷心，也滲不出一滴眼淚來。
歸根結(jié)蒂，就是責怪我管教得太嚴格，對吧？劉玉芬思忖著，感覺自己受了這“小婊子”的冤屈，怒火再次在胸腔燃燒：“我要是不管你，你早就被車撞死了！又或者在街上被人販子抓去賣！怎么可能像現(xiàn)在那樣，有吃有住，然后站在這罵你媽媽？你既然知道自己不好，就應該努力去改，接受我對你的訓練！”
和劉玉芬真是無法交流，但是，小媱發(fā)誓再不會接受那些傷她自尊的教育。她急迫需要自尊心，來重塑自己對生活的熱愛和繼續(xù)生存的勇氣。不滿的情緒飽脹到將欲爆破，問劉玉芬說：“你當我是狗嗎，訓練？！”
“我要是把你當狗，就不會讓你有吃有穿有住，活得像個公主一樣！教你干活你又不肯學，這是在白吃白喝白住你知道嗎？吃我的、用我的，還這種態(tài)度？要是把你當狗，我早就攆它出門了！怎么會讓它在這里對著主人亂吠！”劉玉芬怒發(fā)沖冠，站起來指著女兒大罵。
已不止第一次說這樣的話了?？偹忝靼?，連生存也要依賴別人的人，是多么的低賤和無力。難怪宛桃那么喜歡親力親為，原來是害怕被人抓住“把柄”。
“好吧，我不吃你的不用你的，就算在大街上餓死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你操心，這樣可以了嗎？”
若是前幾年，劉玉芬二話不說就一巴掌扇過去。只是現(xiàn)在女兒已經(jīng)長大，需要自尊心，她才下不了手。但總不能讓她無法無天下去吧？
“不吃我的不用我的，你怎么養(yǎng)活你自己？你什么都不會，你能養(yǎng)活自己嗎？”她只希望女兒能“知難而退”，不再說這么偏激的話，然后結(jié)束這次爭吵，卻沒想到，受到嘲諷的女兒情緒更為激動。
“都說了不用你管?。?！”幾乎是吼出來的。
女兒抱著的“寧死不屈”的決心徹底傷透了劉玉芬的心。劉玉芬不知道該如何教育自己的女兒了，唯有繼續(xù)剛才的思路，將滿腔的失望、埋怨、懊喪、悲痛、憤恨通過責罵發(fā)泄出來：
“不用我管是嗎？會飛了是嗎？你得想想你出去能做什么！既不會照顧自己，又不會干活，還不會算賬，社會這么復雜被人賣了還不清不楚，還嘴硬說不用我管？會飛了那你去飛呀！去飛！什么都不會，怎么養(yǎng)自己？一個廢物?。〉酵饷孀觥觥u’啊你！”情緒越來越失控，想到什么就罵什么。沒文化、生活的折磨、精神的焦慮、疾病的纏繞對她的影響在這一刻全洶涌上來，繼續(xù)罵道：“做‘雞’也沒人要！才16出頭的黃毛丫頭，誰敢要你？！”
“我出去做……我出去做什么不用你管！你夠了，真的夠了！??！”小媱聲嘶力竭地怒喊，隨即痛苦地抱起頭，“啊”的一聲穿云裂石的哭吟，轉(zhuǎn)身跑出門去。
劉玉芬聽著女兒痛苦而凄厲的叫聲，嚇得站起還往后打了個趔趄。心臟如同被一只穿膛而入的手狠狠揪住，痛得無法動彈。女兒已經(jīng)沖出家門，陽光曬在身上，如同在暴曬一朵萎蔫的花朵。
上次和劉玉芬爭吵，神經(jīng)過敏的鄧小媱想了許多，比如說媽媽生氣不養(yǎng)她了，把她趕出家門了，她身無分文流落街頭了……但最壞的結(jié)果，不過是一死了之。自己這些年來生活得那么壓抑，那么累，倘若真要走到這一步，細細想來，又不是那么難以接受。
劉玉芬沒察覺到女兒走到今天這地步，全是她平時的抱怨和責罵招來的。負能量會傳播，從小生活在劉玉芬身邊的鄧小媱更是把它們植進了骨子里。若不是悲觀到骨子，深受打擊的鄧小媱也不會輕易想到生死的問題上。
劉玉芬還想忍痛追趕，忽然眼前一黑，慌忙中她一手撐著桌子才不至于跌倒在地。她覺得頭很重，身體無力氣支撐，便緩慢地挪去一旁的靠椅，在那里半躺著大口大口地喘氣。待她恢復過來，女兒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由得嘆一口氣，跟自己死去的丈夫說：
“鄧天明啊鄧天明，你看我們的女兒都成什么樣了……當初懷她的時候，叫你留在家里陪我，你就是不聽，跑去送什么貨啊……現(xiàn)在倒好，生了孩子都沒空管教，真讓人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