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四年，大周，暮王府，秋。

　　“小桃，王爺回來了嗎？”

　　雕廊畫棟的暮王殿金碧輝煌，鎏金獸內(nèi)裊裊彌漫著溫和的沉水香，透過鏤空的梨花窗桕射入的細(xì)碎陽光，灑落在斜臥在美人榻上的女子身上。

　　珍珠簾子微動，小桃端著一碗燕窩進(jìn)來：“回王妃的話，王爺清晨進(jìn)宮去還沒回來呢。”

　　蘇眉緩緩坐起，素手撫著柔順的青絲，喃喃道：“聽說鎮(zhèn)西王前幾日攜王女入京了，宮內(nèi)不是要設(shè)宴嗎？怎的又沒動靜了。”

　　小桃的手一抖，蓮步上前，“這是剛煮好的燕窩，王妃快趁熱吃了吧，您這個時候最需要進(jìn)補(bǔ)了?！?p>　　蘇眉心不在焉的接過燕窩，只喝了一小口，便隨手放在塌上的琉璃案幾上。

　　這幾日不知何故，總是有些心神不寧的。

　　“王妃，鎮(zhèn)西王女岳氏來府拜訪，正在前廳候著?！碧K眉正在失神通傳侍女進(jìn)殿回道。

　　蘇眉心下狐疑，她與鎮(zhèn)西王女素來沒有來往，她剛來京中怎的會突然造訪呢？

　　蘇眉來到前廳，只見一位身著桃紅燕錦衫的女子正倚坐在玫瑰椅子上細(xì)細(xì)的品著茶。見蘇眉來了，她款款起身，也不施禮，挑著細(xì)眉上上下下打量著蘇眉。

　　直看得蘇眉好不自在。

　　蘇眉見她一副傲慢姿態(tài)，心中甚是不悅，但鎮(zhèn)西王是開國重臣又手握重兵，是大周三大藩王之一，作為暮王妃，她面上還是要多加禮遇這位王女的。

　　“你就是暮王妃，蘇—眉—？”岳氏不屑道。

　　蘇眉見她如此姿態(tài)，面色一沉，主位上坐定，“閣下好眼力，妾身正是暮王妃?！?p>　　岳氏哈哈一笑，露出一口皓齒，“好個暮王妃！”

　　蘇眉被這岳氏的舉動擾得一頭霧水，也懶得再與這個莫明奇妙的女人周旋，含笑著道：“府中近來雜事繁多，若閣下沒有要事，妾身就不便多留王女了。”

　　岳氏一聽，笑著坐下，端起茶盞，一面用茶蓋子撥動著茶葉，一面陰陽怪氣道：“素聞你是個爽快人，我就不賣關(guān)子了，我與暮王兩情相悅，當(dāng)初該嫁他的人應(yīng)該是我，卻被你捷足先登截了胡，讓我空等這些年。這次進(jìn)京，暮王生母璃妃娘娘要替我做主將我嫁給暮王，只是聽說你卻不肯讓位，我想勸你識時務(wù)，將正妃之位讓出來，你陪伴暮哥哥也有幾年了，我也不是容不得人的主，不會讓他休你，會給你留個側(cè)妃之位的。”

　　“一派胡言！我念你是王女才多加禮遇，你竟如此不知廉恥，跑到我府上胡言亂語?！碧K眉被她這一番話氣得怒極，一拍桌子，冷聲回道：“來人，送客！”

　　岳氏哈哈一笑，“看來暮王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吧?！闭f著，拿起錦繡披風(fēng)著在身上，一面往外走一面?zhèn)阮^看著蘇眉故作同情道：“璃妃娘娘已經(jīng)下了懿旨，估計明日你就會接到旨意，今后暮王妃之位就是我岳青寧的了，你放心，念在你服侍暮哥哥這些年的份上我是不會虧待你，我要讓你眼睜睜的看著我們是如何恩愛的?！?p>　　看著岳氏得意離去的背影，蘇眉只覺得一陣眩暈，腹中隱隱傳來絞痛。

　　小桃趕緊扶住蘇眉，“王妃！莫要動氣，千萬當(dāng)心身子啊?！?p>　　真是被這瘋女人氣了個半死！蘇眉拿過茶盞，喝了兩口，緩了緩，看著小桃問道：“王爺還沒回來呢？”

　　“還，還沒！”小桃閃爍道。

　　蘇眉一頓，剛才只顧著跟岳氏置氣，這會兒才細(xì)細(xì)回味起剛才她說的那番話。

　　蕭暮以前每次進(jìn)宮都會讓她陪同，近來他頻頻進(jìn)宮卻沒有一次讓她同行過。每次回來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在她跟前也是閃爍其詞欲言又止，難道這岳氏的話……

　　蘇眉不敢多想。小腹又隱隱傳來一陣絞痛。

　　“備車，我要進(jìn)宮！”

　　秋風(fēng)摧百草，紛黃的落葉在空中舞出一道悲嗆的弧度，簌簌飄落。

　　蘇眉坐在車?yán)?，心里亂哄哄的。

　　他不會！

　　蘇眉緩緩的撫著小腹。

　　他應(yīng)該不會！

　　車子猛然停住，蘇眉回過神，問道：“怎么回事？”

　　小桃掀開車簾子，眼中閃出灼灼的神采，“王妃，是太子殿下！”

　　蘇眉削肩一抖，頓了頓，冷冷的回道：“繞道而行！”

　　小桃嘟了嘟嘴，探頭對著車夫大聲道：“王妃讓繞道走！”

　　“你就這樣厭惡我！”車簾子被猛的掀開，太子蕭晉朗朗長身立在車前，劍眉微蹙，棱角分明的俊目陰得瘆人。

　　蘇眉側(cè)過頭，不去看他，亦不發(fā)一言。

　　漫長的片刻，蕭晉星目中堅冷的寒冰漸漸演化成了無奈，盯著蘇眉問道：“你要進(jìn)宮？”

　　蘇眉別過頭不去看他，“是的。”

　　蕭晉臉上的寒意漸漸消散，眼中閃著柔和的光芒，試探著問道：“你都知道了，那你……”

　　不等他說完，蘇眉沉著臉，搶白道：“天色不早了，太子殿下快回府吧，莫讓太子妃空等?！?p>　　她故意將“太子妃”三個字咬得賊清。

　　蕭晉掀著車簾子的手不自覺的抖了抖。

　　蘇眉扯下簾子，車子晃蕩著繼續(xù)前行。

　　小桃瞥著蘇眉的臉色，回頭望著車窗外，嘟囔道：“您太絕情了，太子殿下還在那里立著呢，真可憐！”

　　蘇眉別過臉，“哼！為了皇位不折手段，兩面三刀的涼薄之人有什么值得可憐的?！?p>　　秋風(fēng)漸濃，夾雜著殘紅呼嘯吹過。

　　蕭晉久久立在風(fēng)中，直到蘇眉的車子消失在道路盡頭才翻身上馬，落寞而去。

　　“咱們回府吧?！碧K眉只覺得自己像是被抽空了一般，無力的說道。連他都知道了，看來岳氏所說并非虛言，她還巴巴的進(jìn)宮問什么呢，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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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宮，璃妃殿。

　　“母妃，這件事恐怕還要從長計議?！笔捘阂荒樋酀?。

　　璃妃端坐在雕金鑲玉的貴妃榻上，精致的面上無波無瀾，“你還猶豫什么，眼下那蕭晉勢力越來越大，要成事少不得藩王的支持，鎮(zhèn)南王既然有意投誠，難道你還要拒之門外不成？”

　　“有鎮(zhèn)南王暗中支持固然好，可是，眉兒她……”

　　璃妃鳳眼寒霜，“為了個女人，難道你忘了自己的本分了。”

　　蕭暮誠恐，“兒不敢，只是眉兒她已經(jīng)懷了兒的骨肉了?！?p>　　璃妃不屑，“日后你萬人之上，天下女子任你挑選，還愁沒有子嗣不成？”

　　蕭暮垂首，長眉微蹙。

　　璃妃起身，撫著蕭暮的肩，“兒啊，咱們的處境你心中清楚，你若不能成事，等到你父皇龍御歸天之后，這里哪還有咱們母子的容身之處，莫說你那狠戾的兄長，就是那些個先帝留下的舊臣也容不下咱們啊?！?p>　　蕭暮長嘆一聲，“可是，眉兒脾氣執(zhí)拗，怎能甘愿做?。俊?p>　　“她跟了你這么久，應(yīng)該明白你的處境，她若不肯，那也未免太不識大體了，難道在她心中，名分要比你這個夫君的前途甚至身家性命還重要？”

　　蕭暮無言以對，默默的垂下了頭。

　　“不是為娘心狠，你莫要因她而壞了大事?！?p>　　“是，兒知道了?！笔捘邯q豫著，轉(zhuǎn)身離去。

　　“等等?！绷у凶∈捘?，“她是丞相之女，此事她最好心甘情愿的答應(yīng)，如若鬧得不可開交丞相那里也不好交代，如果她真的不答應(yīng)，那么……”璃妃將一個小瓶子塞到蕭暮手中。

　　蕭暮一愣，驚愕的看著母親。

　　“莫要忘了，你不僅是大周的皇子，你的身上也流著璃國皇室的血?！绷у嫔蒽濉?p>　　------

　　秋味寒，蘇眉一身端坐在殿內(nèi)，一身鵝黃色的石榴裙襯得她如出水芙蓉，見蕭暮進(jìn)來，她冷著臉問道：“回來了？”

　　蕭暮解下披風(fēng)，幾步走到她跟前，長臂攬住她的削肩，仍舊是一副溫潤的夫君模樣。

　　他俯下身視若珍寶般撫住蘇眉微微隆起的小腹，關(guān)切道：“他今日可還乖，沒又折騰你吧？”

　　都這個時候了，還裝夫妻情深！蘇眉推開他，將手中已經(jīng)寫好的和離書遞給他。

　　蕭暮看后，緩緩抬起頭，看著蘇眉問道：“你都知道了？”

　　蘇眉點(diǎn)點(diǎn)頭，面無表情道：“我成全你們。”

　　蕭暮猛的將她擁入懷中，喃喃道：“眉兒，你聽我說，我也是萬不得已，你先受些委屈將正妃之位讓給那岳氏，雖然位份上你屈為側(cè)妃，但我今后對你和孩子還跟以前一樣?！?p>　　一樣？如何能一樣！從妻降為妾，孩子從嫡子變成庶子，她蘇眉自幼清高，怎能受得如此屈辱？

　　蘇眉推開他，冷笑著道：“我絕不和心有旁騖的男人在一起，你若是執(zhí)意要娶那岳氏，你我就索性和離，我是死也不會與人共侍一夫的，我明日就回蘇府，你我今后再無瓜葛?！?p>　　蕭暮伸手去拉她，蘇眉決然甩開，轉(zhuǎn)身離去。

　　皇家子孫都一個德行，天生涼薄。

　　當(dāng)年的蕭晉如此，蕭暮亦是如此。

　　既然這男人如此涼薄，自然也不值得她留戀。蘇眉回到臥房，命人連夜收拾好一應(yīng)物品，準(zhǔn)備天亮就回娘家。

　　秋風(fēng)涼入夢，這一夜，她渾渾噩噩睡得極不安穩(wěn)。她夢到了蕭晉，那個曾經(jīng)讓她芳心萌動的太子爺，擁著她堂妹蘇婉花前月下，好不快活。

　　她夢到了蕭暮，那個說要與她一生一世真心相對的好夫君，穿著大紅的喜袍歡天喜地的迎娶了岳氏。

　　她夢到了她可憐的孩兒，仰著小臉問她：“娘親，你與父親合離，我該怎么辦？”

　　是啊！她的孩子生下來就處于尷尬的境地。這孩子，今后該是如何自處？

　　蘇眉的心糾得生疼，迷糊中猛然驚醒。

　　“眉兒，你醒了?！笔捘鹤诖策叄┥砜粗K眉。

　　蘇眉坐起來，冷著臉回道：“我已經(jīng)讓你和你的母妃稱了心，今后咱們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瓜葛?！?p>　　蕭暮抓住蘇眉的手，“咱們已經(jīng)有了孩兒，怎能無瓜葛。”

　　提到孩子，蘇眉的心一陣難過，強(qiáng)忍淚水。

　　嫁給蕭暮這三年來，蘇眉沒少受這婆母的氣。這些年她忍氣吞聲，希冀能用真心打動她，沒成想到頭來她為了拉攏鎮(zhèn)南王與太子蕭晉抗衡，卻全然不顧及自己和她腹中的孩兒，蘇眉心里委屈又窩火。

　　蕭暮將蘇眉擁入懷中，“眉兒，我想清楚了，我要回了母妃，再不起納那岳氏的心思，咱們倆一心一意的過一輩子?！?p>　　璃妃圣眷優(yōu)渥，一向跋扈，蕭暮對這母親也是一貫言聽計從，蘇眉不可置信的冷笑道：“難道你能為了我，忤逆你母親？”

　　蕭暮鄭重道：“這次哪怕是與母妃決裂，我也要護(hù)你和孩子周全?！?p>　　蘇眉心中一顫，素手下意識的撫住小腹，仰頭看著蕭暮。他眉目如畫，風(fēng)流俊逸，一雙鳳目里盡是深情，仿佛要將她溺斃。

　　見蘇眉愣愣的盯著他，蕭暮淡然一笑，眉目舒展開來，溫潤如玉，“起來吧，用罷早膳我陪你出去走走?！?p>　　今日的早膳很豐盛，蘇眉還為昨日的事情疙瘩著，蕭暮見她不怎么動筷，捧起一碗燕窩，喂到她嘴邊，笑著道：“你懷著孩子，要多吃?！?p>　　蘇眉吃了幾口，尤不放心的問道：“你當(dāng)真決定了？”

　　蕭暮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寵溺道：“小傻瓜，我何時騙過你?！闭f著又將那滑嫩燕窩送到她嘴邊，“別瞎想，萬事有我，你安心養(yǎng)胎便是?！?p>　　正說著，小桃慌慌張張進(jìn)來對著蘇眉道：“王妃，宮內(nèi)來了幾個女官說是奉璃妃娘娘懿旨而來，讓您去前廳接旨?！?p>　　蘇眉一愣，轉(zhuǎn)頭看向蕭暮。

　　蕭暮目光閃爍，深深的垂下了頭。

　　胃里翻江倒海般的痛楚傳來，蘇眉這才醒悟過來，怦然打翻了那碗燕窩，指著蕭暮質(zhì)問道：“你為何如此心狠？”

　　蕭暮上前，扶住蘇眉，眼角閃著淚，“對不起，我真的身不由己?！?p>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蘇眉僵直倒下。

　　蕭暮將她抱在懷中，在她耳邊呢喃道：“眉兒，原諒我，我真的輸不起……”

　　蘇眉腹中一陣撕裂般的痛楚，漸漸失去了知覺。

　　“滾開！我要見她！”外面刀光劍影，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喧嘩。

　　迷糊中蘇眉感覺到自己被人強(qiáng)行從蕭暮的懷中奪了過去，那人緊緊的抱著她逐漸冰冷的身體，他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龍涎香，是她少女時最迷戀的味道。

　　“眉兒，眉兒，你醒醒，對不起，我來晚了！”

　　蘇眉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睜開眼睛

　　“蕭—晉—！”

　　他曾經(jīng)辜負(fù)了她，許是愛之切，恨之深，她對蕭晉的怨恨意甚至要比親手毒害她性命的夫君蕭暮還要深。這些年她一直想釋懷，很多話想當(dāng)面質(zhì)問他，卻一直沒勇氣開口。

　　這一刻，她躺在他堅實(shí)的懷中就要去了，她真的很想問問他，卻已是口不能言。

　　蘇眉尤不甘心，癡癡的望著他，迷離的目光漸漸渙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