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哥哥,儀式結(jié)束回到家后,南家氣氛陷入沉寂。連日來沒人敢對視,在家里門廊、廚房經(jīng)過,互相錯過身,盡量避免交流。
南方快被家人隱瞞二十多年的秘密壓倒了。哥哥是別人的孩子,是姑姑的孩子……
嫂子不知道,南方不知道,哥哥自己也不知道。南家的秘密,壓在那本舊書里。
這本香港發(fā)行,繁體印刷的舊書,封面斑駁,部分缺失。胖姐從英國回來時帶來的禮物,在上一個冬季,和巧克力、精美糖果一起。南方以為丟在哪里了,如今看來,是被爸媽藏起的。
再次翻看,舊照片掉出來,雪地里玩耍的小花狗。
哇——
摩根突然哭起來,嫂子和南方同時趕過去,摸摸紙尿褲,還不需要換。
“方,這孩子好像發(fā)燒了。”嫂子眼皮紅腫,原本黑白分明的眼底,已經(jīng)渾濁布滿血絲,捏住摩根嘴巴朝著光亮,看孩子有沒有喉嚨發(fā)炎。
南方找來體溫計:“嫂子——”
剛一開口,眼淚止不住撲簌。對視到嫂子眼神,就什么都抗不住了,兩大一小三個人,頭挨著頭擠在一起哭起來。
“多少?”
“38.3,不用吃藥吧?”
“還不用,喝點水,先觀察一下?!鄙┳臃畔履Ω?,抽幾張紙巾,分給南方。
“嫂子,我覺得特別對不起你。我一直以為,我才是這個家里會,會自殺的那個?!?p> “誰能想到呢?你哥他脾氣多好啊,多陽光啊,這誰能想到。方啊,嫂子離不開你哥,離不開兩個孩子……”
一盒紙巾抽掉三分之一后,再次給摩根量體溫,38.5度,喝水和濕毛巾擦手心,沒能讓他降溫,發(fā)熱還在持續(xù)。
嫂子找出小兒退燒藥:“方啊,再給小家伙喝點兒水,繼續(xù)觀察,溫度再高的話就需要吃藥了,我去躺一躺?!?p> 一小時后,摩根沒再哭,溫度不升也不降。小侄女知雅睡好午覺起來,奶聲奶氣問:“姑姑,爺爺說小寶寶生病了,是嗎?”
“是啊,有點發(fā)燒。知雅陪摩根玩一會兒好嗎?”
“好呀?!?p> 南方趁嫂子睡著,孩子們安靜喝水看故事書時,來到爸媽房間。裝滿歲月痕跡的那本舊書重新被南爸收起來,壓在衣柜頂端。
“爸——”
“嗯,來,爸跟你說?!蹦习忠兄差^發(fā)呆,長久看向陽臺。原本一家老小熱鬧的南家,從此沒了哥哥。
“方啊,爸媽對不住你,打你出生,咱家就什么好東西先緊著你哥,你哥他……”南爸長長嘆氣,緩了緩:“他生下來,唉……你姑姑丟下沒滿月的孩子,算了,不提了。爸新找了個工作,尋思著幫襯幫襯兩個小的……”
小時候受過的委屈,沒被重視的需求,從那天在醫(yī)院知道哥哥的身世起,南方便不介意了。唯一的姑姑,唯一的哥哥,都沒逃過南家的基因魔咒。是不是到自己這里,一切可以停下來。
南方?jīng)Q定讓它停下:“爸,我們都長命百歲吧,活到實在活不動為止,好不好?爸?”
“好?!蹦习制鹕黹_燈,拉上窗簾,以更嚴(yán)肅的語氣說:“但你要答應(yīng)爸,別走寫作這條路,你姑姑的教訓(xùn)就在那里,寫完那本破書,整個人精神就不好了。方啊,實在要寫,也別寫咱家的事,行不行?答應(yīng)爸?!?p> “行。我不寫?!?p> 答應(yīng)完不寫家事,南方看了看摩根的體溫,去廚房幫忙做晚飯,嫂子已經(jīng)在切臘腸。
“怎么樣?還燒嗎?”
“還行,38.3,降下來一點兒,媽剛給換了尿布。嫂子,晚上我要帶他回去了?!蹦戏絼兯?。
“回去吧,收拾收拾房間,自己備點兒吃的,后天就要上班了。你放心,嫂子有兩個孩子在,還有爸媽幫襯,不會想不開的?!闭f起孩子,嫂子兩行淚流下來,趕緊拿手背抹去。
春節(jié)假期的最后一天,南方在獨居小房間里醒來,摩根重新乖乖喝奶,環(huán)境換了再換也幾乎不哭鬧,每次睡醒都自己眨著眼睛張張嘴,偶爾發(fā)出單音一個啊或哈,像有話要說。
什么時候才會開口說話呢?南方把換下的尿布扔進(jìn)垃圾桶,兩只尿布加擦洗用掉的紙和濕巾,已經(jīng)快滿出桶。
嗡嗡嗡……嗡嗡嗡……
小森來電:“干嘛不回消息,你干嘛呢干嘛呢?”
“看孩子呢,一早剛收拾完。怎么?你到家了?”南方想,小森該是從蘇北回來了。
“對啊對啊,我剛帶嘉達(dá)見完爸媽,想去找你吃個火鍋,中午還是晚上?”小森電話里有另一個聲音:“還有我,你好,南方?!?p> 這……
突如其來的尷尬。
“啊,你好,嘉達(dá)?!蹦戏叫牡滓魂噺?fù)雜,瞬間委屈:“森,我沒有哥哥了……”
“???”
“我哥跳樓了,初三一早,人已經(jīng),已經(jīng)沒了?!?p> “???你哥?別哭,你等我,我們一小時左右到,等著我。”
“好?!睊斓綦娫?,南方發(fā)現(xiàn)摩根正看著自己,黑白分明的眼底,長睫毛,這小孩像生來就耐心滿滿,溫柔平靜,性格也不知更像誰多一些。
一想到嘉達(dá)也會來,南方給嚴(yán)總發(fā)去消息:“小森一會兒來找我,嘉達(dá)也一起?!?p> 等回復(fù)的幾分鐘里,南方想,這將是怎樣繁雜卻無奈的關(guān)系,從什么時候起,自己開始深陷其中……
嗡嗡嗡……嗡嗡嗡……
嚴(yán)總回復(fù):“最后一天假期,你們?nèi)齻€年輕人好好聚聚。我這里還有事要辦,阿姨的聯(lián)系方式我一會兒發(fā)給你,她會去接摩根。辛苦你了,南同學(xué)。”
南方正在輸入,看到這么一段極理智,像工作交接的對話,刪掉已經(jīng)打出來的“還有”二字,什么都沒回復(fù)。
“還有,我不知道該怎么接受隨時會崩塌的情緒。我哥哥沒有了,他是姑姑的孩子。而姑姑的命運和職業(yè)有驚人的捆綁,她是職業(yè)作家,年紀(jì)輕輕死于服藥自殺,精神也有些問題?!蹦戏桨堰@段文字存在備忘錄里,另起一行寫下——不寫家事。
哥哥出事,對于南方還是件正在接受的事實,且逃避無門,必須接受。沒在第一時間通知任何人,只剛剛第一個告訴小森。
我需要這段感情嗎?
第一次,南方感到嚴(yán)總沒那么必要。不是緊急聯(lián)系人,不是擁有共同話題的人,不是同齡人,甚至家里有重要事發(fā)生時,自己都沒對他傾訴半個字。
可我是你的什么人呢?
第一次,南方在意這段親密關(guān)系里的定義。
當(dāng)摩根的小手觸碰到南方手指尖時,嘭!南家基因開啟。
本能向后退了兩步,南方?jīng)Q定不去觸碰能力無法到達(dá)的邊界。復(fù)雜關(guān)系不適合南家人,這扇門,到了閉合時間。
于是小森和嘉達(dá)趕來時。
“你好,嘉達(dá)。摩根在我這里,我們一會兒聯(lián)系下阿姨,看她什么時間過來接?!?p> “好。”嘉達(dá)感到,這不像初次見面時,那個喜歡草莓拖鞋的女孩子。
“森,廚房有洗好的水果,還有從家里帶來的我嫂子做的干炸帶魚?!?p> “好?!毙∩械?,這不像剛剛電話里哭泣的、失去哥哥的南方。
這讓剛剛經(jīng)歷長輩離世、見過家長的小森和嘉達(dá),無法說出任何好或壞的消息。
“南方,你哥他——”嘉達(dá)想安慰。
“我哥平靜極了。”南方泡好茶,給每個人倒一杯小青柑:“我哥,就尊重他的選擇吧,誰讓我們是南家人?!?p> 南方一句話封死所有安慰,你們不是南家人,你們不懂,你們不必說安慰的話,你們不懂。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可是南方,你哥他平時性格那么好,挺陽光的——”小森想安慰。
“我也不懂?!敝挥袑π∩?,南方依然柔軟。
三人吃著各懷愁緒的火鍋,陽光照進(jìn)植物枝葉間隙,零零散散落到地面。阿姨發(fā)來消息,已下火車換乘地鐵,可以直接到南方家來接走摩根。
“森,嘉達(dá),阿姨問我們地址,她從老家回來估計有行李,要不然,我們送她吧?嚴(yán)總也不在家,沒人幫忙?!蹦戏教嶙h。
“好。那我們送她。”嘉達(dá)小森點頭。
把阿姨和摩根送回嚴(yán)總家后,南方說想回家休息。
看著南方堅持獨自離開,小森扎到嘉達(dá)懷里,緊緊抱?。骸澳戏皆谟矒?,我什么也做不了……”
嘉達(dá)從口袋里掏出鑰匙:“你看,她留下的,我爸家鑰匙和門卡。”
小森覺得自己犯了錯,不該帶嘉達(dá)一起來。
嘉達(dá)覺得自己犯了錯,可不知錯從何處來。
回到家,南方喝一口涼掉的茶,開始慢慢接受事實。哥哥不在了,哥哥和姑姑以同樣的方式不在了,而自己,正在走一條承載著姑姑人生的路,一條極艱難的路。
“茶泡好了,美佳媽。”
蘇北老家,清晨5點,端坐桌前泡茶的蘇,分裂出新的人格。
“別叫友信,讓孩子多睡睡。來喝茶,喝好了,咱老兩口哇,去買小餛飩,哦對,還有酥燒?!?p> 安靜恐怖的清晨,蘇一個人坐桌前泡茶說話,聲音粗啞、低沉,似個老人。
蘇媽媽盯著女兒的臉,驚懼無力慢慢坐過來:“孩子,別嚇?gòu)寢?,美佳啊……?p> “小點聲,孩子還睡呢。來喝茶,剛泡好的?!碧K緩緩、顫抖地舉起公道杯,為媽媽倒一杯茶,聲音暗淡,連斷句方式、每句話拖長的尾音,都和亡故的父親一模一樣。
“美佳?好孩子,別嚇?gòu)寢?,美佳啊!?p> “美、美佳?”嚴(yán)總醒來,站在門邊,無法相信剛剛目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