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十二
梁書說的案發(fā)現(xiàn)場自然就是周萬山家的臥室，雖然差役早已經(jīng)撤走，可那間臥室卻依舊保持著原狀。先還以為是孫夫人有意保留現(xiàn)場，故意不讓人打掃，可問過下人才知道，原來是周萬山的死狀太慘，下人們至今還心有余悸。
周萬山的臥室并不算大，里面的家具卻很是不俗——紅木的雕花大床，紅木的妝臺衣櫥，就連最不起眼的四方小桌竟然也是紅木打造。只是妝臺上的首飾盒子略顯陳舊了些。
江嶼看著滿屋的紅木家具，不由感慨：“這可都是好東西啊，隨便拿出去也能賣些銀子吧，怎么會至于尋死呢？”
一旁的梁書卻很是不屑：“別說，我就喜歡你這幅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這些家具也就擺在這里還顯得氣派些，要是換在我的臥室，你肯定得說這床小家子氣。所以啊，這些家具真要賣也賣不了幾個錢?！?p> 江嶼哦了一聲便不再理會梁書，轉(zhuǎn)向?qū)O夫人問道：“遺書上提到的石大可是什么人??？”
孫夫人此時已經(jīng)止住了悲傷，一直默默跟在兩人身后，聽見問話，便答道：“他是先夫的朋友，是做皮貨生意的，我家的皮毛大都是從他家進(jìn)的貨?！?p> 江嶼點了點頭：“既然你家的皮貨都是從石家進(jìn)的，那遺書上說的那些被韃子劫掠的又是什么?。俊?p> 孫夫人搖了搖頭：“民婦從未聽先夫說過這些事兒?！?p> 梁書在房里轉(zhuǎn)了一圈，此時剛好回來，便插口問道：“遺書上說你家欠著石大可幾千兩銀子，可有此事？”
聽見這話，孫夫人默默點了點頭，面容苦澀的說道：“我們是熟客，買賣都有賬期，冬夏兩季收完皮子，便在次年的谷雨前后結(jié)賬。像這樣，已經(jīng)有五六年了。而且去年的帳應(yīng)該已經(jīng)結(jié)了，好幾天前就已經(jīng)吩咐賬房去和石家結(jié)算了?！?p> 梁書揚了揚眉：“不對吧，要是已經(jīng)結(jié)了賬，你丈夫又怎么會在遺書里說他欠著石大可幾千兩銀子呢？”說到這里，他的語氣不由嚴(yán)厲了些：“本官來此是要查清你丈夫的事情，你可不要故意隱瞞或是有意捏造，若是讓本官查出來了，國法可不會容情！”
孫夫人正待說話時，站在一旁的管家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孫夫人雖然不解，卻也止住了要說的話。梁書和江嶼也看見了管家的動作，一時間六只眼死死地盯住了管家，看得管家有些緊張。
管家是個五十多歲的半大老頭，天生長了一副笑模樣，平時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即便此時已經(jīng)緊張到了極點，可看在梁書的眼里卻總覺得他在沖自己微笑。
梁書雙手抱胸，挑眉看著管家：“有話就說，干嘛偷偷摸摸的，可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嗎？”
梁書說話時的語氣不善，管家趕忙擺手，眼睛卻一直偷偷瞟向?qū)O氏。孫氏不禁納悶，這管家一直是個伶俐人兒，怎么今天就跟變了個人似的。眼見梁書的語氣愈發(fā)嚴(yán)厲，孫氏忙道：“有什么話還不趕緊說！”
管家這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夫人……去年的帳，咱們都沒結(jié)，一家都沒結(jié)呢，咱們賬上沒銀子了！”
此言如同定住時間的魔咒，風(fēng)不吹了，鳥不叫了，仿佛連人的心跳也止住了。
孫氏聞言如遭雷擊，身子晃了兩晃，幸好被身邊的婢女給扶住了，才回過神來便問管家：“怎么會！咱們?nèi)ツ瓴皇琴嵙瞬簧馘X嗎，那些銀子都去哪兒了？”
“全讓老爺提走了呀……“
“那可是幾萬兩銀子呀！那么多錢，他沒說拿去做什么了？”
管家伏地埋首在地上，語帶悲聲：“老爺分四次一共提走了三萬五千兩銀子，我也試著問過，老爺只說是拿去進(jìn)貨，至于進(jìn)誰的貨，進(jìn)的什么貨，這些都沒說?！?p> “怎么可能！你們是干什么吃的！提走那么多錢，你竟然問都不問清楚？！”
孫氏此時已經(jīng)幾近瘋癲，斥責(zé)聲一浪高過一浪。管家只是趴在地上聽著，等孫氏不再罵了，才又慢慢抬起頭，聲音沉重地說：“夫人啊，老爺走的那天，我見彭順兒和老爺說過話?！?p> 孫氏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彭順兒是誰，便怒道：“彭順兒是誰，哪家鋪子的？你去把他給我找來！”
“彭順兒……是萬和賭坊負(fù)責(zé)收賬的混混兒……”
管家的話音才落，孫氏跟著便軟倒在了婢女的懷里。幸好江嶼就在近前，取出個瓷瓶放在孫氏鼻端晃了晃，孫氏便幽幽醒轉(zhuǎn)了過來。
眼見孫氏的呼吸和神志都恢復(fù)了正常，便聞言安慰她：“您這是憂思過度了，身子有些虛，沒什么大礙，我給您找些藥，保管您吃了就見效。”
孫氏此時死的心都有了，哪有心情吃藥，可郎中的話竟似有著某種魔力，聽起來暖洋洋的，讓人不忍拒絕。就在孫氏躊躇間，江嶼已經(jīng)從檀木匣子里取出一顆藥丸遞了過去。
“這是‘補中益氣丸’，您先吃了養(yǎng)養(yǎng)精神，看起來您已經(jīng)有好幾頓飯沒吃了吧？這可不行，畢竟自己的身子骨要緊?！?p> 孫氏不自覺的點了點頭，接過藥丸送進(jìn)嘴里，眼中慢慢噙滿了淚水。
這藥雖苦，卻終究不及她的命苦。
早前大理寺的人也曾找石大可前去問話，石大可說他最近新認(rèn)識了一個草原部落，那邊兒可以提供十分稀有的赤狐皮裘，赤狐難尋，對方需要石大可先行支付一些費用，所以他才來找周萬山商量貨款的事兒。臨走前周萬山還拍著胸脯保證幾天內(nèi)就能湊夠銀錢，誰成想他竟一時想不開，服毒自盡了。
此時看來，遺書中令人不解的內(nèi)容已經(jīng)大致搞清楚了，周萬山雖然家境殷實卻欠了賭債，挪用了應(yīng)該付給石大可的貨款填了窟窿，可又被關(guān)外的強盜劫了貨物，事情至此，周萬山才不得以選擇了自殺這條不歸路。
從時間上看，周萬山是在當(dāng)晚與石大可一同吃的晚飯，飯后兩人敘談了一番之后，也是周萬山親自送石大可出府，可不久后，周萬山便服毒自盡，這就很容易讓人想到，石大可此行很可能是來討債的，而周萬山自知無力償還，便索性一死了之。
畢竟他死前身邊留有遺書，他既沒有仇家，也沒發(fā)現(xiàn)有人潛入或是投毒的跡象，由此來看，大理寺這般推想其實也說得過去。
一陣微風(fēng)吹來，江嶼眨了眨眼，定住時間的魔咒便如琉璃墜地一般破碎，天上的云彩重又恢復(fù)流動，耳邊再次響起了蟲鳴鳥叫。
他和梁書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惋惜的神色。江嶼又安慰了孫夫人幾句，囑咐她保重身體，然后兩人便告辭出了周家。
進(jìn)來時，他們走的是雪絨坊里留的小門，出門時才知道，原來周家的大門是在另一側(cè)，難怪江嶼納悶，怎么這戶人家進(jìn)門便是后宅，正廳反倒修在了后面。
兩人并肩而行，走了幾步后，梁書忽然開口：“江嶼，難道周萬山真的是服毒自殺的嗎？”
江嶼輕呵了一聲：“我不排除這種可能，不過尸體臉上的尸斑和嘴里的出血痕跡就擺在那里，所以我更愿意相信周萬山的死并非出于自愿?！?p> “可徐龍輝不是說，也有可能是他死前自己捏的嗎？”
江嶼聳了聳肩：“臉上的痕跡還有可能是自己捏的，可嘴里的痕跡要怎么解釋?。窟@分明就是他們故意找的借口而已，你也真信？！而且，你不覺得案發(fā)現(xiàn)場少了些東西嗎？”
梁書愕然停步，看向江嶼：“少東西？”
江嶼沒有說話，微笑著看向梁書，眼神中滿是期待的神色。梁書被這種眼神看的發(fā)毛，不由打了個哆嗦：“你別這么看著我，趕緊說吧，到底少了什么東西啊？”
江嶼眼中的期許倏然淡去，輕嘆一聲道：“當(dāng)然是裝毒藥的東西?。〖埌埠?，瓷瓶也好，他總得有個東西把毒藥裝進(jìn)來吧？我看案卷里好像沒有提到類似的東西，只說在茶壺里發(fā)現(xiàn)了砒霜，這不是很奇怪嗎?！?p> 梁書的眼睛倏然一亮，大叫道：“對呀！我就說怎么一直覺得哪里不對勁，原來是這樣，對對對！自殺的人根本沒必要掩藏這個！這里一定有問題！”
想通這點的梁書興奮得原地起跳，嘴里還一個勁兒的叨咕著什么，引來許多路人的指指點點。
江嶼被路人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便拉著他繼續(xù)往前走：“我的梁大人，我還沒說完呢，能不能先聽我說啊！”
梁書仿佛已經(jīng)掌握了世間至理，此時心情大好，說話時臉頰上都現(xiàn)出了酒窩：“好好好，我聽你說，你繼續(xù)，今天你說什么我都聽著！”
“這事兒的可疑之處還有很多，如果石大可真是周萬山的多年老友，又怎么會逼死他呢。再者，如果周萬山真的是好賭成性，平時不可能一點兒表現(xiàn)都沒有?！?p> 梁書哈哈一笑：“誒！你看，咱倆想到一起去了，那依你之見，咱們下一步該做什么??？”
江嶼略一思忖，便開口道：“周家的下人還有石大可都已經(jīng)路過口供了。只有彭順兒還沒問過話，不如我們先去賭坊找彭順兒聊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