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四
別看劉全剛才還是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講起故事來倒是口沫橫飛繪聲繪色,聽得王崇恩背脊生寒。
梁書思量片刻,問道:“你確定看見郭福是飄在水面上的?”
劉全連連點頭:“沒錯!奴婢是親眼瞧著馮保和郭福從岸邊下水的,馮保越往前走入水越深,一直到沒進水里,郭福都是一直漂在水面上的!”
梁書點了點頭,便讓劉全帶著他們上了土山。從土山向太白池看去,沿途的視線倒還開闊,只是相距少說也有三十丈,這么遠的距離,即便是白天也不見得能看清人臉,更別說是雨后的夜晚。
于是他指著遠處的太白池問道:“從這里到太白池這么遠的距離,即便是現在,我看遠處那些人的樣貌尚且不算真切,你怎么能確定前晚你看見的鬼就是郭福?”
一聽這話,劉全的臉皮便是一陣抽搐,聲音中滿是畏懼:“杖斃郭福的時候,我們這些人都在旁邊看著呢……貴妃娘娘慈悲,念在他是老人兒就賞了他一個痛快……我……我親眼瞧見那鬼的頭上就有一道棒傷……錯不了的……”
梁書蹙眉看向劉福祿,劉福祿會意,點了點頭:“不錯,這事兒還是咱家傳的旨意?!?p> 梁書點了點頭,轉向劉福祿道:“不如我們去現場看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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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福祿一甩拂塵,劉全便很自覺的跑到前面領路去了。從土山到池邊直線不過三十丈的距離,繞過宮墻卻足足走了一刻時辰。
此時已是正午,熾烈的太陽把地面曬成一片亮白色,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四人沿著池邊一路前行,劉全一邊走一邊尋找著事發(fā)地的痕跡。
最后還是梁書眼尖,遠遠瞅見水池邊上有兩對干涸的腳印。這兩天都沒下過雨,地上的泥土早已經干透了,所以那兩行相對而行的腳印才越發(fā)顯眼。
王崇恩來到腳印近前,從懷里取出一根匹尺開始測量:“這是兩個人的腳印,向東行進的腳印長約八寸,步幅約為兩尺。而另一組腳印卻是面相西而背向東行進的,只有腳掌著地,腳印也比前一組要深許多,步幅也比前一組略短一些……誒……你看……”
王崇恩一邊觀察一邊測量,走到池邊時,他竟然發(fā)現那兩組腳印一直延續(xù)到池底。梁書看過之后也很疑惑,劉全不是說郭福的鬼魂是漂在水面上的嗎,怎么水里依然會有兩組腳印呢?
王崇恩正要詢問劉全,卻被梁書抬手給打斷了。他走向劉福祿,湊到對方耳邊輕聲問道:“劉公公,不知郭福的尸首現在何處呀?”
“尸首自然是被奚官局收走了,這時候……怕是早都埋了吧?!?p> 說到這里,劉福祿輕輕挑了挑眉:“梁大人問起這個,可是想要驗看郭福的尸體?”
梁書搖了搖頭:“我只是擔心有人用尸體作怪,所以才想問問尸體的下落,既然已經埋了,那就不必麻煩了。”
劉福祿聞言眉頭緊蹙,聲音中也多了幾分緊張:“梁大人的意思,莫非是疑心有人在宮里行巫蠱之事!”
歷朝歷代的宮中最忌巫蠱,一經發(fā)現便是株連九族的重罪。
好在梁書只是搖了搖頭,巫蠱之事大都只是謠傳,可適才發(fā)現的腳印卻是鐵證,明明是兩個人的腳印都沒進了水里,可劉全為什么會看見郭福是飄在水面上的呢?
究竟是劉全說謊,還是腳印有問題?
梁書正要說話時,身后卻忽然響起一個女聲:“退之?這么熱的天,你在這兒做什么?”
這個聲音既熟悉又陌生,梁書趕忙抬頭向岸上看去,果然見到崇寧公主趙軼正一臉驚喜的看著自己。
見到來人是崇寧公主,王崇恩和劉福祿、劉全連忙施禮。梁書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才想起君臣有別,連忙躬身施禮。
“下官是受命來宮里調查一樁命案的,公主這是……?”
趙軼見狀,神情中也多了幾分落寞。
“清河被禁足,待得悶了,非讓本宮過來陪她?!?p> 梁書哦了一聲,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么,憋了好久才冒出一句:“公主似乎比上次見時清瘦了些?!?p> 趙軼不禁莞爾:“咱們上次見面還是去年中秋了吧?”
梁書默然嗯了一聲。
趙軼看了一眼遠處的劉福祿,繼續(xù)對梁書說道:“馬上你也快要大婚了,不能總在刑部瞎混,要不要我跟駙馬說說,讓他在兵部給你謀個差事?”
梁書輕嘆了口氣,欠身對趙軼道:“唉,聽說……那女人跑了,小弟……呃下官……讓公主費心了?!?p> 趙軼秀眉微蹙,可礙著劉福祿也在場,便沒再多說什么:“你們忙這事兒吧,本宮去找清河了。”
幾人再次施禮,目送崇寧公主的儀仗走遠之后,王崇恩便迫不及待的湊到梁書身邊:“哦~難怪你這么生氣,原來你媳婦跑了呀?”
礙著劉福祿在場,梁書只是狠狠瞪了王崇恩一眼。
王崇恩一縮脖子,便帶著幾個太監(jiān)繞著太白池巡視了一圈,除了前日清理岸邊留下的痕跡外,也再沒發(fā)現其他足跡。結合劉全的證詞來看,這里應該就是馮保入水的地方。
可問題是,劉全為什么會一口咬定郭福是飄在水面上的呢,究竟是他在說謊,還是真有其事?
劉福祿一直擔心巫蠱之事,又見梁書一臉的嚴肅,不由有些緊張:“梁大人,您……可是有了什么猜測?”
聽見有人叫自己,梁書這才回過神來:“公公放心,本官一定會盡力查明此事。”
梁書說完便帶著王崇恩告辭出了皇宮??粗诉h去的身影,劉福祿的眼睛忽然瞇了起來,對身邊的小太監(jiān)吩咐道:“你去看看郭公公睡得安不安穩(wěn),他要是沒睡安穩(wěn),保不齊還得有人下去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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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之,我覺得公主說的挺對的?!?p> 王崇恩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聽得梁書有些懵:“公主說什么了?”
“公主不是說,想讓商駙馬給你在兵部謀個差事嗎,我看兵部總比刑部強?!?p> 梁書聞言便嗤笑一聲:“我爹是武英候,想去兵部還用得著找他商孟林?真以為駙馬都尉是個人物了嗎!”
王崇恩卻不以為然:“別看商孟林出身寒門,論起上進,確實比你們這些將門強得多了。”
梁書瞥了王崇恩一眼不悅道:“廢話,國家不打仗,你要我們將門怎么上進?”
聽了這話,王崇恩卻不以為然:“要不說你死心眼兒呢,人家商駙馬在兵部為什么吃得開,還不是因為他跟太子爺走得近?聽說你哥以前跟太子也很熟的,怎么后來就疏遠了呢?!?p> 將門,是國家的刀槍,有戰(zhàn)事時,他們就是國家的脊梁,只要家里還有活人,就理所應當的要為國捐軀??稍诤推綍r期,他們又是那么刺眼。
京中的將門子弟個個都是混蛋,打架斗毆賭錢狎妓,可謂是無惡不作??赡切┝嫜览X的御史言官卻都像沒長眼睛似的,任由他們作威作福。反而若是哪家子弟發(fā)奮讀書勤學兵法,倒是會惹來文官們的猜疑,每天吃不下睡不著,一直擔心這孩子什么時候便會起兵謀反。
正是基于這種考慮,梁書的哥哥梁仲才故意疏遠趙濟,為了避嫌,他甘愿在北境軍中做一名偏將。
梁書看了看一臉純真的王崇恩,忽然笑了:“再過些年你自然就懂了。”
回去的路很遠,可梁書卻沒了說話的心思。
放在以前,皇帝趙昀確實樂于見到太子結交一些出身寒門的中正保學之士,這些人一躍龍門便都想著盡忠報國做一番事業(yè),正適合放在儲君的夾袋中以備日后撿用。
可如今陛下癡迷于長生之術,只怕早就沒了讓位的心思,趙濟的儲君之位尚且難保,商孟林卻毫不避諱的與太子親近,看在陛下的眼里,還不知要作何感想。
自己要不要找個機會跟趙軼聊聊?
“不行,我得去跟老大說一聲!”
不知怎的,梁書竟然把心里的話給說了出來,聽得王崇恩一愣。
“你要找誰?”
梁書猛地回過神來,聽見王崇恩問話,才自知失言,好在刑部衙門就在眼前,便敷衍道:”我是想說宮里的事情太過詭異,我得去跟李大人說一聲?!?p> 看著梁書快步走遠的身影,王崇恩的臉上寫滿了莫名其妙:“李英杰不是你舅舅嗎,怎么又成了你的老大了?”
回到刑部,梁書沒有去見李英杰,而是徑直去了卷房。最近的案子都太過詭異,梁書打算去卷房碰碰運氣,或許能找到與之類似的作案手法。
卷房在刑部的最里面,遠遠看著只是一排并不起眼的庫房,不過這里卻存放著自本朝建國以來的所有刑事案卷,總計不下百萬。卷宗依照年份存放,又在其中依照罪行進行分類。
過年前后,梁書曾來這里呆過一陣子,研讀過許多卷宗,也算漲了不少見識。從那之后他便有種感覺,無論多么詭異的案子,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他就一定能從過去的卷宗中找到答案。
翻閱卷宗也是個技術活兒,不能盲目翻找。
梁書手上有兩件案子,一是李彥召之死,死的不可思議。而是馮保之死,死的難以置信。雖然兩件案子都透著詭異,可從手段上說,梁書卻忽然想起了夔州知府鄒吉安的案子。
他便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從三樓掉下來摔死的,而且身上大部分的骨頭都碎了,這一點與李彥召何其相像。
一念及此,他便不由加快了腳步。走到卷房門口時,卻正好見到一個胖大身形從門里走出來,梁書一見便皺起了眉,這人就是正牌兒的刑部正六品主事楚天聲楚大人,自從在璧山他錯把秦逸君當做楚天聲領進了劉家之后,楚天聲這個名字便一直是梁書心中的一根刺。
楚天聲見到梁書倒是很高興,樂呵呵的過來拱手說道:“喔呦,梁大人也來調閱卷宗嘛?!?p> 梁書點了點頭,原本打算就此別過,卻一眼看見楚天聲手上拿著一份卷宗,上面好像寫著一個夔字。便故作不經意的問了一句:“嗯,我想找找鄒吉安的卷宗。怎么,楚大人這是又有案子要查了嗎?”
聞言,楚天聲又喔了一聲:“喔呦,這么巧啊,鄒吉安的案卷就在我手上?!彼戳簳碱^緊皺,便連忙補充道:“上午的時候,劉部堂把李彥召的案子交給我處理了,我一看那案子就想起了鄒吉安,這不是,趕緊就來找了?!?p> “你說什么?劉老……額……劉老大人把李彥召的案子轉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