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會兒,媽媽素芳搖動輪椅到桃桃身邊,攥住她的手,帶著哭腔向這個命運多舛的大女兒道歉:
“媽真是沒用,小時候沒保護好你,長大了又讓你受這么多委屈......”
桃桃抱著媽媽,無聲的流眼淚,所有事情的發(fā)生,大概都是命中注定,她根本不會怨誰。
“可憐我姑娘,想上學(xué)沒能繼續(xù)上,想談的戀愛沒談成,好不容易談成了,又出這么些事兒。媽幫不上你就算了,還總給你找麻煩......”素芳這么說,同時也恨自己不爭氣,她想,她活著真不如死了。
要說怨恨,除了恨之入骨的孫國柱,桃桃對爸爸始終充滿怨氣,但不存在恨,對于奶奶和三叔,她才可以稱得上是怨恨,這些怨恨從她十六歲,真正的在她心里生根發(fā)芽,揮之不去。
桃桃十六歲,堪稱多災(zāi)多難,從年頭到年尾,一直沒消停過。年頭,媽媽斷了一條腿,直到年尾,一切不但沒有結(jié)束,反而將她家的狗血故事推向了另一個小高潮,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奶奶和三叔一家。
每年的歲尾年終,村里都會從暫時沉睡的空氣中忙碌起來。那年臘月初八晚飯,家家照例吃臘八粥。煮一鍋大黃米粥,用紅蕓豆點綴,好像成片的九月菊中間摻了許多支川紅那么鮮亮。
臘八粥吃起來粘牙解氣,小孩兒只吃一碗就喊撐得慌,大黃米在肚子里,既占地方又扛餓。剩下的粥第二頓拿馬勺炒著吃,粥香帶著油香,米香帶著豆香,爸爸吃三碗不嫌多。
桃桃尤其愛吃炒粥時留下的糊咯吱,薄薄一層,像吃干脆面一樣。干脆面,是她今年以來,還沒有吃到的“奢侈品”。
過了臘八,為迎接新年的諸多活計要逐漸地開始。先掃房,把家具都用報紙蓋上,房頂?shù)乃覓叩?,用白土子刷房,白土子是從后山拉回來的一種白色粉末,和水?dāng)嚢璧揭黄?,用來刷墻,墻會變白一點,和許多人一樣,桃桃喜歡白土子兌完水噴到墻上的味道,幫爸爸刷房的時候,她就像狗子一樣,各種聞味兒。
過年之前的每樣活計都是大活,包括做豆腐。以前桃桃家做豆腐得爸媽一起做,每次他倆一起守著大鍋的時候,都會爭吵不休,爸爸覺得黃豆放少了,媽媽覺得火太大了,整個豆腐做完了得一天的時間,兩口子就吵一天架。
除了中間喝豆?jié){的時候。在沒點鹵水之前,先盛出一盆豆?jié){,放點兒些白糖,喝上熱騰騰甜滋滋的一大碗。
也除了點完鹵水吃豆腐腦的時候,盛一碗豆腐腦,里面放上腌蔥葉和咸湯,再吃上一大碗。
吃喝只是暫時把嘴堵上了,但心里的抱怨和不滿還依然留在心里,等吃完喝完繼續(xù)做豆腐的時候,該吵的還是要繼續(xù)吵,直到下午四點多做完了豆腐吃晚飯了,他們兩口子腿也累了嘴也累了,家里才消停下來,桃桃以前最怕的也最煩的就是爸媽做豆腐吵架。
做豆腐只是開始,之后要凍豆腐,撒年糕,炸油炸糕,烙年糕,蒸糜子面餑餑,蒸粘豆包,炸丸子,桃桃非常不理解,怎么到了年根兒,就要做這么多復(fù)雜的,還不好吃的東西。
幸好,今年她家這些都省了,姥姥,還有小姨的婆婆,早早把這些吃的給準(zhǔn)備好送來了。
但還是避免不了要殺豬。臘月中間找一天,需要四五個人手,去豬圈把養(yǎng)了一年的肥豬抓出來,幾人把好豬腿豬頭,一人拿盆接著豬血,一人給豬一刀。
從抓住它,豬就開始嚎叫,有時候抓住了它又掙脫開了,要跑,殺豬的再次手忙腳亂的抓它。
殺的時候,豬勁兒大,頭一直用力轉(zhuǎn),拿刀的人要是手抖了,一刀不能結(jié)束,就得再來一刀,豬就多疼一下,多叫一陣子。
這過程持續(xù)了好幾十分鐘。桃桃每年都親眼見著他們殺死豬,有一年,豬剛挨完第一刀,桃桃大聲跟她爸說:
“爸,豬太慘了,要不別殺了!”
當(dāng)場,她就被爸爸罵了:
“廢他媽話!不殺豬吃什么?養(yǎng)它就為了吃肉的!你說,不吃豬肉吃啥?死一邊去!”于是她就死出去玩兒,妥心靜了。
今年她更是不敢言語,媽媽不能干活,桃桃會干的又少,就爸爸一個人忙乎,脾氣更火爆,一天要吼她十幾遍。殺了豬好多活要干,桃桃迅速加入到他們對豬大卸八塊的行列,而不自覺,心里那些憐憫拋之腦后,大概以后不會再有了。
豬血盆里面放了蕎面,把豬腸洗好,幫著幾個婦女一起灌血腸,灌完了煮熟,留著煎血腸吃;給豬拔毛清洗開腸破肚之后,按照零碎部件有順序的切掉,豬頭過完年吃,豬蹄豬尾巴豬耳朵過年吃。
其他的肉要分成許多份兒,幫忙殺豬的一人一份,重要的親戚一家一份,剩下的留著自家吃,還會挑一大塊撒了鹽,掛到墻上腌臘肉,留著明年夏天燉豆角、炒韭菜吃。
殺豬人家當(dāng)天要請幫忙的和要好的親戚朋友吃一頓殺豬菜,煎了血腸,燉了酸菜海帶肉塊,炒了雞蛋,撈了小米飯,這是村里無比豐盛的一頓飯。
這一天桃桃成了最累的,要幫忙灌血腸,做殺豬菜,炒菜,燒火...從今年起,桃桃對過年感到無比厭煩。
之后家里的一切躺柜箱子鏡子都要擦一遍,所有的行李都要拆洗一遍。窗戶紙要重新糊,買上毛頭紙,用鏟子把方格窗戶框上的舊紙鏟下來,再把新毛頭紙貼上去。
小姨的婆婆,桃桃叫大奶奶,會剪窗花,一疊紅紙,對著花樣子剪,龍鳳呈祥的,吉祥如意的,不一會兒,就出來一摞兒花,看的桃桃眼睛直過癮,但是等她自己想試試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沒那么簡單,要么剪得奇形怪狀,要么剪子把手勒疼了。
等到大奶奶把窗花剪好貼到窗戶紙上,桃桃就在晚上關(guān)燈臨睡前和早晨朦朦月色之時盯著窗花看,里面藏著的未知的世界,令她向往,窗花就像神秘世界的大門,從那里進去,告別現(xiàn)在的一切,重新開始,令人神往...
臘月,會做買賣的人辛苦又高興。賣年畫的挨家挨戶,走街串巷的叫賣,年畫款式極多,八仙過海,觀音送子,龍鳳呈祥,鯉魚躍龍門,后又出了電視明星的照片,選的人亂花漸欲。
但桃桃家每年都不揭年畫,媽媽嫌太亂,桃桃也覺得俗氣。家里墻上就掛個日歷,剩下都是水銀鏡框、照片相框。但她愛看大奶奶家揭畫,盯著每幅畫,看得出神。像看窗花一樣,看一張張神秘的世界。
還有賣各種年貨的,每天村里都來個貨車,車上裝滿了花生瓜子糖塊,柿子餅,黑棗,凍梨,柿子,蘋果,橘子,扯著嗓子把車上裝的貨喊一遍,每天都能把貨賣光。
桃桃以前覺得最快活的事,就是裝一兜子瓜子,到當(dāng)街一邊嗑瓜子一邊晃蕩著玩兒,今年,竟完全沒有那個想法了。
今年以前,一家人過年的新衣服都是爸爸從外地給買回來。別人家也是一樣,家里男人年底打工回來的時候,把一家人的衣服都買上,神奇在于,他們無論是給大人,還是給孩子買的,都正合適。
也許是上天眷顧他們的選擇,只能選這一次:從遙遠的大城市拿回老家,小了大了都沒法回來換,過年家里人也穿不上新衣服了,所以特意授意他們選那個合適的碼。以前,她爸爸就是其中被眷顧的一個。
今年鎮(zhèn)里有了集市,人們也都開始去趕集買年貨和衣服。集市一個星期出一次,人簡直太多了,十里八村就這一個集,大伙兒都來買年貨。大道兩邊攤位都擺滿了,有賣魚賣肉的,賣青菜的,賣干炒的,賣零食的,賣水果的,賣雜貨的,更有買衣服的,買衣服攤兒上人最多,都是大人孩子在試褲子試褂子,討價還價聲兒此起彼伏,比夏天唱戲還熱鬧。
小孩兒當(dāng)然是愛逛集的,就是太冷了點兒,上這來好吃的都不關(guān)心了,最關(guān)心的是買身兒啥樣新衣服,因為從來沒自己選過新衣服,也從來沒見過這么多新衣服。
大人肯定都給買,寧愿自己不穿新的,也要給孩子買上,有時候家里兩三個孩子,老大不讓穿新的了,給老二老三買上,老大也是無話可說的。
集市上掉鋼镚兒的人有很多,一低頭就能撿到一個一塊錢的。桃桃攏共趕了兩次集,就撿了兩次一塊錢鋼镚兒,結(jié)果這成了她的“長期夢”,許多次都夢見自己一直撿錢一直撿錢,等醒來了發(fā)現(xiàn)是夢,失望透頂。
年貨陸陸續(xù)續(xù)的置辦夠了,但還沒完,只要不到三十兒晚上就有干不盡的活計,有個重要的事兒就是寫春聯(lián)。
這年頭,會寫毛筆字的人少之又少,一個村有那么一兩個會寫的,就算是多了,不知道在沒有鋼筆的時候,是不是人們多少得會一些毛筆字。
隨著時代的變遷,也許有一天,毛筆書法和毛筆會成為華夏文明的收藏品藏于博物館了。這個村的人都是到桃桃一個二大爺家去寫,不知道是怎么論的二大爺,他寫毛筆字好。拿上瓶墨汁,拿上幾張紅紙,去他家的時候,屋子里都是人,凳子上、炕上、柜上、桌子上都晾著對聯(lián)。
現(xiàn)在的春聯(lián),用不著創(chuàng)作,也沒人會創(chuàng)作了,一場不著邊的革命,把傳統(tǒng)文化的火鞭撻得毫無生氣,即使還剩下火星子,也不知道在哪個角落埋著呢。
買一本手冊子叫《對聯(lián)大全》,該寫哪類就到哪類去找,光貼門口的對聯(lián)就分大門口、屋門口,廂房門口,無非也就是“門迎百福春光好,戶納千祥景色新”一類的吉祥話,貼小賣部的有說生意興隆的對聯(lián),貼藥房的有說妙手回春的對聯(lián),家里三馬子車上也貼副對聯(lián)加個福字兒,家里貼水缸的寫個“清水滿缸”,墻上貼個“抬頭見喜”,大門口墻上貼個“出門見喜”。
家家都供神仙,所以神仙也要有專門的對聯(lián),觀世音菩薩、藥王菩薩、保宅仙、狐黃白柳長、灶火老爺、天地老爺?shù)鹊雀髀菲兴_、神仙都不能怠慢了,墻壁子的空白處,也要寫上諸如“春回大地,福滿人間”的小聯(lián),等到除夕上午家家貼上新春對聯(lián)之后,整個村里的氣氛尤其的喜慶。
臘月,除了是買年貨、做吃食、大掃除的時節(jié),還是看長輩送年禮的時節(jié),桃桃家親戚挺多,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大爺、大姑、二姑,姥姥,大姨,二姨...一算計就是十多家要去看望。
他都是開著三馬子,或者騎上大二八,一家一家的送,一般都是拿兩瓶白酒,拿幾盒煙,拿一包點心給人送去。
臘月二十七,爸爸帶上幾樣?xùn)|西,去三叔家看奶奶,晚上就在他家吃飯了。去之前,桃桃不由的想起了大年初三的晚上,盼著別再舊事重演。而奶奶從來不讓人失望,禍端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