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敬等人俱是一陣沉默,不是因為顏悅講的故事,而是因為她說話時的神態(tài)。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顏悅已經(jīng)是油盡燈枯……
長敬知道顏悅的傷勢還沒有完全復原,但他記得過去一個月里,他每天幫顏悅換藥的時候都有看見傷口在好轉(zhuǎn)。
外傷是不能騙人的,那可以隱瞞的就是內(nèi)傷。
或許,她在瑀江一戰(zhàn)中,所受之傷遠比他想象的眼中,以致于她如今已是回天乏術(shù)。
他們這里沒有郎中,且還在荒途之境中,他們自身都難?!?p> 等下……顏悅此時的狀態(tài)不是正合了第三重殺機嗎?
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規(guī)律的應有之意。
顏悅并沒有在意長敬等人如何看待她,她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了過去的回憶之中。
“我當上閣老后,我曾又一次回到我的家鄉(xiāng)。我就坐在村口,坐到了夜晚降臨,所有村民都已經(jīng)入睡。
我清晰地看到了每個人的夢境,有孩童的,也有老婦的。我很輕易地就在他們的夢境中找到了關(guān)于我父母,還有阿牛哥死亡時的記憶片段。
原來,真的是我父母看我失蹤了,就逼問阿牛哥我的去向。他說不出來,他們就毒打他,最終將他活活餓死了,還搶走了他所有的財物。
我知道他們根本不是在意我的死活,而是想把我抓回來再嫁去給別人家換錢。
我覺得上天太不公平,憑什么這些人都能安然入睡,我卻不能呢?因為是我害死了阿牛哥,從而導致我父母死亡嗎?
那時的我,并不這么認為。我一心覺得這一切都是有因果的,而那個因不是我,而是我的父母。是他們先逼我嫁給阿牛哥,害我如此狼狽地奔逃。
他們都不過是看客,有什么權(quán)利代我下手?
于是,我就潛入了他們的夢境,扮演一只惡鬼,向他們追問。
他們早就知道我父母的為人,為什么沒有阻止他們呢?事后諸葛亮又有什么用呢?或者他們?yōu)槭裁床桓纱鄬⑽乙惨黄饸⒘四兀窟@樣,我就不用受這么多苦了……
他們回答不出來,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自己的夢中,變得瘋魔。這就是他們所有人的下場。
還有那個大戶一家,所有欺凌過我的人,都是這個下場。
而我則是越攀越高,我就是下一個繼位織夢閣閣主的人,我終于如愿以償了?!?p> 逼仄的地下墓穴里只有顏悅一個人虛弱的聲音,她將埋藏了多年的秘密說出了口,甚至即將得到夢寐以求的高升,成為人上人,再沒有人可以欺辱她。但是從她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釋然和喜悅。
她苦笑著繼續(xù)說道:
“直到我接到上頭的命令,命我追殺你們一行人,我才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做錯了很多事。
以前,我從不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任何不妥,既然上天賦予了我學習控夢術(shù)的天賦,并讓我成功進入了織夢淵,那我的職責就是懲惡揚善,擊殺那些罪惡之人,我何錯之有?
但看到你們,我才知道,原來善惡不止是看表面這么簡單的。我一直以閣主和各種上峰的指令惟命是從,也不會去質(zhì)疑他們的命令。但我發(fā)現(xiàn)你們才是真正鏟惡鋤奸之人,是我們織夢淵內(nèi)部出了內(nèi)鬼,做了很多傷天害理的事……
而我就是幫兇,我不僅對平民下手,還對同僚……”
顏悅沒有戳破最后的紗面,她知道長敬吳杳不說實情一定是他們的緣由,她又何必多嘴呢?
但其實,在場之人中,也只有陸路不知道他們的身份罷了。
重睿聽完顏悅的話,就知道長敬和吳杳此行的任務絕非找尋礦脈這么簡單了。他從前在黃老手下這么多年,居然都不知道織夢淵內(nèi)部已經(jīng)腐爛不堪,內(nèi)鬼橫生。
他們不僅要防備玩弄權(quán)謀之術(shù)的人,還有防備隨時可能從他們背后跳起,對他們橫刀相向的自己人。
他們無法找尋組織的幫助,唯有依靠自己與同伴。
顏悅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似是知道自己大限已近,勉勵抬起一只手抓住了長敬的衣襟,吃力道:
“李長敬,我知道你們想挖出整棵大樹的根,但是你們太年輕了,無異于以卵擊石啊……”
雖然長敬已經(jīng)知曉了顏悅助紂為虐,以及濫用私刑,利用控夢術(shù)殘害無辜百姓的事,但他依然愿意真誠以待,他知道顏悅已經(jīng)悔悟。
他回握住顏悅的手,緩緩道:“我以前很喜歡看話本,即使我知道結(jié)局,也會當做第一次看時那樣全神貫注。故事里的人物和現(xiàn)實中的人一樣,都沒有第二次重來的機會,但是如果我看仔細一點,也許就能發(fā)現(xiàn)改變結(jié)局的契機,或是給后來的人鋪路,這樣我也不算白來世上一遭?!?p> 吳杳忽然想起,她借了話本給長敬后第一次去長敬家藥鋪聽他講述的《煙火與青竹》。
她一直以為這是女主成功復仇的故事,但長敬卻發(fā)現(xiàn)了她沒有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從而得出男主其實早已洞悉女主的計劃,并最終決定自殺贖罪,女主也因此隱性埋名,放下仇恨,重新生活。
如果不是長敬發(fā)現(xiàn)了故事中的小細節(jié),她也一直以為這是個悲劇結(jié)局。
顏悅的眼神中起先還有困惑,但很快就釋然了。她明白,長敬和吳杳是無論如何也要做這件事的,不論結(jié)局是不是會慘烈的碎裂,而且長敬希望顏悅也能做一回故事中的性情中人,幫他們一把。
她心想,也好,這樣我也算是贖了一點罪過罷。
“其實,要出荒途之境,除了連續(xù)闖過九重殺機之外,還有一種方法……”
重睿一聽還有生機,立即追問道:“什么方法?”
吳杳看他一眼,沒說什么,人之常情罷了。
顏悅慘然一笑,“就是以夢元之力對沖夢眼,強行突圍……”
重睿皺眉,“夢眼?每重危機都在是陷阱里逼我們求生,哪還有夢眼留給我們?況且,這荒途之境還是九位高深術(shù)者操控,我們怎么可能對沖的過他們……”
長敬從顏悅的神情里看出了端倪,便攔住了重睿道:“你先別急,聽顏悅把話說完?!?p> 重睿:“怎么能不著急啊,我們五個人在這么狹小的空間里說話呼吸,指不定馬上都要憋死了!”
吳杳柳眉一豎,就想反駁重睿的話,顏悅卻在這時輕輕地拉了下她的衣袖,搖搖頭,回答了重睿的話:
“來得及。只要我死了,你們就可以出這荒途之境了?!?p> 這下,連重睿也啞口無言了。
方才,他一想到自己還有許多未竟之事,同樣是他拼了命才換來的,他如何能不著急,不怕前功盡棄,功虧一簣?
但他沒想到,他們的生,還要一個將死之人付出所有來救。
顏悅此刻已經(jīng)坦然,眉眼柔和,再次望向那個黑乎乎的土面頂,徹底將這里當成了她最后的歸宿。
“荒途之境本沒有夢眼,因為九個術(shù)者的威力足以彌補幻夢陣法的所有缺陷,除非擊敗他們,否則就等于囚困于封閉的牢籠,無法逃脫。
但是,我是織者,我知道每個織者意外死亡時會燃燒自身所有的能量,就如將往后的數(shù)十年壽命都一次性釋放出來,化成一股夢元之力破至體外。如果短時間內(nèi)未加以收取利用,很快就會消散于天地間,化為自然之物。
我雖然不能控制這些力量,在我死后不消散,但我至少可以做到,讓他們有針對性地沖向一點?!?p> 長敬恍然,“你是想一己之力,攻向其中一位術(shù)者,造成荒途之境的漏洞,也就是夢眼所在?”
顏悅點點頭,聲音越來越微弱,“沒錯……術(shù)者布陣時,就已經(jīng)通過夢元之力將自身與幻夢連接在了一起,這一擊必然不會落空……只是,之后的路就要靠你們自己了……咳,咳,我只能幫你們到這了?!?p> 吳杳默默在顏悅身后摟住了她因為病弱而瘦削下來的肩膀,心中五味雜陳。
她也是織者,他們都曾在修夢錄中看到關(guān)于織者自亡時的能量消散,但她卻從未想過,利用自己的肉身作為破夢的關(guān)鍵一擊。
“李長敬,我知道你非常人,定能帶領(lǐng)你的同伴活著走出荒途之境,接下來就靠你們了……”
顏悅抓著長敬衣襟的手異常地緊,似是已將這幅身軀最后的力量都傾注于這一刻。
長敬重重地點了下頭。
她的眼神很亮,比任何時候都充滿光彩,她想到了自己歃血盟誓,志愿加入織夢淵的那一天。
她也是如此的心潮澎湃,堅定地一往無前,并愿意為此付出自己的全部。
長敬露出不忍,他的本意并不是要顏悅舍身救人,幫助他們走出荒途之境,而是希望能從她的口中得知更多關(guān)于內(nèi)鬼的信息。
她沒想到顏悅竟會如此堅決,她最后的話儼然是在支持他們繼續(xù)探查下去,直到將整棵大樹連根拔起。
長敬一字一句道:“你放心,無論多難,我們都一定會走到最后……”
顏悅聽到長敬的話,手上的力道漸松,她的臉上再沒有任何一絲執(zhí)念,有的只有即將解脫的淡然。
她的身體開始變得虛幻,就像是施了一道幻夢術(shù)在自己身上,將自己與這里的背景相融合。
點點如星光般璀璨的能量從她淡化的軀體上飄散出來,向外散發(fā)著鵝黃色的光芒,溫暖而明亮。
好像一場黃粱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