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下了很久,久到足以將這座城里的血水都洗刷干凈,不留一絲痕跡。
唯一能讓人記得這場內(nèi)亂的只有記憶。
可是連真相都可以被修飾、掩蓋,何況記憶呢?
林奕三人與長敬吳杳一起控制住了右分閣余下的一干從眾,包括兩個閣老,十七個織者。沒有衛(wèi)老的死,他們或許還會頑強抵抗,高喊著自己都不知所謂的口號,奔著織夢淵的新起點付出生命。
但衛(wèi)老的死,就像是近距離爆炸在他們眼前的炸彈,讓他們看到了這條路注定的結(jié)局,以及自己無法逃離的下場。
即使今天沒有死,那么明天呢?
誰知道自己一抬腳邁出去的下一步會不會就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點痕跡?
他們退卻了,迷茫了,開始回想以往平和修習(xí),沒有貪念的生活了。
哪怕是活了半輩子的那兩位閣老也不例外,在一個地方呆上幾十年,多多少少都會對這片土地有了感情。
云陵城就是他們的故鄉(xiāng),右分閣就是他們的家。原先他們還可以打著讓家鄉(xiāng)變得更好的旗號掩耳盜鈴,但現(xiàn)在這層遮羞布都沒有了,他們也就羞憤地退守了。
對于這些人,林奕和長敬沒有費多少工夫就降服了,也沒有為難他們,誰都不想做劊子手,親眼看著往日的同僚慘死在自己手下,在夜半時分于夢中苦苦叫喊。
長敬將他們?nèi)紟У搅擞曳珠w的頂樓,也就是靈淵所在的位置。
如果是以往靈淵最為繁盛的時期,這里的大部分人甚至沒有資格站在靈淵旁。但是如今猶如一口枯井般的靈淵再不復(fù)往日盛景,既不怕他們覬覦其中的夢境,也不怕他們破壞結(jié)界造成動亂。
林奕按著記憶中的方式,啟動了張承張閣主設(shè)置的鐵籠裝置,將他們禁錮在了這里,又寫了一封加急的密信傳到西殿,等待上面對這些人的安排。
最可怕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接下來該是重新建設(shè)家園的時候了。
林奕三人還是從衛(wèi)老的口中得知黃老死訊的,起先他們還抱有幻想,希望這是衛(wèi)老唬他們就范的,可如今萬象圣手都慘死在這里了,黃老也沒有出現(xiàn),也沒有增派任何支援,他們便知道這恐怕是真的了。
而且長敬和吳杳也是因為此事才從西巖帝國趕回來的,這件事變成了眾人無法言說的痛。
長敬避重就輕地講了與吳杳在西巖帝國一行的經(jīng)歷,幾次危及性命的追殺都被他輕描淡寫地略了過去,可林奕怎會不知他們的艱辛。
他們在自己的地盤上都被如此欺凌,更何況在沒有任何支援的異國他鄉(xiāng)?
或許,黃老在派他們出行前,就知道了這一路上的殺機四伏,也知道了自己早已被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長敬如今回想起來,才明白黃老在虛魔幻境中愈發(fā)虛空的背影,和越發(fā)沉重的話音是為何而來了。
他也隱約發(fā)覺了黃老讓他們?nèi)ノ鲙r帝國找寒鐵礦脈的真正原因了……
如果他沒有猜錯,黃老真正想要查清的目標(biāo)不是寒鐵礦,而是與枕月舍舍老和張遠山一樣,要的是埋藏在寒鐵礦下的儲夢石……
長敬的眉目逐漸沉凝,從兩年前的暗境事件開始,似乎他們經(jīng)歷的所有事件都與儲夢石脫不開干系。
同時,也與枕月舍,與虞老百般聯(lián)系……
即使拋開個人情緒,虞老的嫌疑依舊是最大的。
他們在西巖遇到的那個舍老功法也是排名前三的,如果他都叛變了,枕月舍還有幾個舍老是對此不知情的?沒有添過助力的?
虞老,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黃老的死會與他有關(guān)嗎?
還有那封信……誰會來繼承黃老的位置?這個人與黃老的死有沒有關(guān)系?
這些問題就像是一截藤蔓,在他心底里生根發(fā)芽,攀爬纏繞,無法割離。
長敬暗自在心里下了決定,他要去西殿,他要知道真相。
林奕三人的傷勢已經(jīng)沒有大礙了,也不怕再有人引發(fā)動亂了,他必須趁著兇手還沒來得及吞噬整個西殿的時候,去找出他并讓他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讓黃老安息。
雖然長敬什么都沒有說的,吳杳卻一眼就洞悉了他心中所想。
“我跟你一起去?!边@么長時間的相處,如果這點心思都看不透,也真是白費了對彼此的信任。
長敬點了點頭,沒有推辭。此行正是向著虎穴前進,必然是兇險的,可是他都不怕,吳杳會怕嗎?
況且吳杳與他合作已久,又心靈相通,有她在身邊,長敬反倒心安。
吳杳若是有事,他也可以及時救援,總好過向黃老一樣……孤立無援。
只是林奕三人……
長敬看著為右分閣前前后后拖著病軀奔忙的身影,一時間竟有些難以開口。
現(xiàn)在正是林奕他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右分閣也是長敬和吳杳的第二個家,萬一他們走了,又有異端勢力突然暴起……
沒想到,還是林瑤最先看穿了他的猶豫。
“半仙,你杵這礙啥事,身為我右分閣的織者,就該去修習(xí)室修習(xí)啊,別把控夢術(shù)落下我們太多啊。我看你還是去西殿再求求學(xué)好了,爭取有個好表現(xiàn),右分閣正是用人的時候,等你回來我們五個人一起做閣老!”
林瑤依舊是從前那副嬌俏伶俐的模樣,戳著長敬肩膀開他玩笑,卻正中他心思。
但她的眼睛里沒有了從前的肆無忌憚,反倒有了一抹看不透的深沉,彎起的嘴角也似是平添了幾分成熟的韻味。
歲月催人老,生死動人心。
沒有長不大的小孩,只有揣著明白裝糊涂的大人。
他很遺憾,是親友的死亡推著林瑤長大了。他也很慶幸,林瑤身邊依舊有值得相互依靠的人。
或者說,幸好,他們都是最值得信任的同伴,可以將背后放心交到對方手里。
林奕和趙清語也很快明白過來,笑鬧著讓長敬快走。
他們每個人的眼神里都似是在說,你只管往前走,我們就在你身后。
就如同他們都選擇了報喜不報憂,過去最煎熬的五個月只用只言片語概括,當(dāng)風(fēng)雨再次來臨的時候,依舊選擇自己沖在最前面。
長敬和吳杳都沒有都多說什么,只是與他們一同笑著。
往前走,不回頭。
……
到京都的這一天,與記憶中的繁華熙攘沒什么不同。但北地的艷陽與大風(fēng)連帶著空氣中都有了獨屬于這片土地的味道,這是西巖上京乃至任何一個州郡都不可能有的味道。
長敬望著東西兩角互相對立著的宮殿與閣樓久久未語。
第一次來到這里,滿心都是對西殿、對虛魔幻境的好奇與敬仰,黃老還布下了一個小小的考驗。他猶記得剛剛走進西殿,看到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棱鏡世界時,他的驚嘆與昂然。
他們在京都的一舉一動都在虛魔眼黃老的掌握之中,他在這里矗立了多少年,織夢淵的西殿就太平了多少年。
他是和平年代的威武大將,鎮(zhèn)守一方,生死不離。
雖然黃老做他師父的時間還沒有吳杳長,但長敬自問,在虛魔幻境中的成長卻是最快最多的。
吳杳帶他入門,黃老帶他找到了方向,并挖掘出了他真正的潛能。
長敬一步步地走進西殿,心中那股崇圣之意便越發(fā)濃烈。
他在來的路上就已經(jīng)得知,今日就是黃老的殯禮。
偌大的西殿站滿了閣主閣老,每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西殿下屬有四個分閣,每個分閣下又有七八個織夢閣,光是閣主閣老隨便來個小半就能湊出一片烏泱泱的人頭。
這些人里沒有不知道虛魔眼和虛魔幻境的,可是,又有多少人是真的了解將這兩個名號支撐起來的黃老呢?
他們不過是來看熱鬧的罷了,看看自己有沒有晉升的機會。萬象圣手已經(jīng)逝世的消息也早就傳遍了各處,大家都緊盯著空缺出來的位置。
若是哪個分閣的閣主晉升到西殿了,下面的閣老織者便也能跟著往上前進一層。一步接著一步,地位和名聲不就是這么爬上來的嗎?
長敬和吳杳站在人群的最末端,距離黃老棺木最遠的地方,但卻是最能體悟到黃老遺留氣息的人。
整座西殿里的棱鏡依舊存在著,虛魔幻境似乎并沒有因為黃老的逝去而破散。但這其實只是其余幾位閣老聯(lián)手制造的空殼罷了,真正的虛魔幻境是需要一個術(shù)者奉獻出自己的肉體與其完全融合才能發(fā)揮出最大威力的。
這也是為什么黃老總是出現(xiàn)在鏡像內(nèi),而從未以真身示人的根本原因。
世人只看到了虛魔幻境光彩的一面,卻甚少關(guān)注其背后的犧牲。
這其實也很好理解,難道你上街買菜的時候還會心疼攤主的起早貪黑嗎?
不,你不會,你的目光只在手里這塊肉是否新鮮,是否需要。
眼下,西殿的這幾塊香餑餑無疑就是所有人爭搶的目標(biāo),價高者得。
但長敬看到的還不止這些。
站在這里的人,有多少與異端勢力有關(guān)?有多少與黃老的死有關(guān)?
西殿是不是也已經(jīng)被異端勢力所滲透、淪陷?
虛魔幻境里,會有黃老留下的最后信息嗎?
所有的答案,都會在這場殯禮中顯露出來,他要的做的,便是找到它。
無論其背后的勢力有多大,織夢淵這棵樹爛得有多深,他都要將它徹底挖掘出來。
“你們看,黃老的棺木動了?!”
這時,人群最前端的位置,突然乍起了一聲驚呼,打破了這場看似平靜的殯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