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二人七彎八拐,好不容易從胡同鉆出,來到大路上。
身后,一輛小車緊緊跟隨,一路小聲地不間斷地按著喇叭,她們盡量靠著邊,可小轎車不依不饒,一直粘著不放。田真真按捺不住,剛想回敬幾句,可小車的車窗門搖下了,露出一張臉,是肖家譯?!岸簧宪嚢桑 彼衍囃O?。
“肖老師,您收工了?”田真真問。
“是的,到點了,要休息了,明天上午有兩節(jié)課呢。今天生意還不錯,我們一起去宵個夜吧,我請客?!毙ぜ易g既掙了錢,又欣賞到了諸城美麗的夜景,心情愉悅。
田真真猶豫不決,看了看任葦。任葦認(rèn)真地說:“肖老師,謝謝了,我不習(xí)慣吃夜宵?!泵刻焱砩舷掳嗪螅缓纫槐瓬厮托?,再說,三人吃一頓需要不少錢,肖老師掙錢也不易。
肖家譯開“滴滴打車”近兩年時間,走到這一步,也是別無他法。
當(dāng)年肖家譯結(jié)婚時,在他當(dāng)?shù)氐膶W(xué)校轟動一時,他和她郎才女貌,珠聯(lián)璧合。他教數(shù)學(xué),她教音樂,兩人工作都很出色,初婚的日子,兩人如膠似膝,形影不離。
兒子肖浩天出生后,家里漸漸不平靜了,她開始頻繁外出參加一些文藝節(jié)目,或陪領(lǐng)導(dǎo)公差,或參加小型商演,慢慢地,她動了心思。那年古琴臺社區(qū)舉行“櫻花小姐”大賽,她憑借優(yōu)雅的形態(tài)、過人的容貌、豐富的學(xué)識、流利的英語、清亮的歌喉,一舉獲得了冠軍頭銜。從此,她更加放飛自我了。
半年后,她和他離婚了,她嫌他只有死工資,一天到晚只知道教學(xué),沒有生活情趣,她傍上了一個做鋼材生意的大款,義無反顧地凈身出戶。
為了療傷,他只身一人來到春雨學(xué)校。這么多年過去了,肖家譯一直一個人生活,他不敢輕易再找另一半,他擔(dān)心一個外人的闖入,會打破他家里的寧靜。和姚晴意外相遇的這段時間,他有過快樂,也有過沮喪。他心知肚明,如果和她一起,以后會享受榮華富貴,但是,她的唯我獨尊,盛氣凌人,夠他喝一壺的。
面前的這位老鄉(xiāng)眉眼耐看,淳樸善良,讓人不忍碰觸,如同鄉(xiāng)間田地里的一株草,雖然有了一個女兒,但不知怎么回事,她身上有一種青澀清爽清涼的氣味,令人舒服。聽田真真說,她現(xiàn)在單著呢,但他不好意思多問。
他父母目前雙雙已退休,退休金不多,母親多年的冠心病,平時一直要用藥物維持,所以,家里經(jīng)濟很緊張。肖浩天讀小學(xué)了,非常懂事,有了孫子的陪伴,爺爺奶奶才不孤單。肖家譯很多次,想把兒子接過來讀書,可反復(fù)斟酌后,只好作罷。每次接到工資,一半都匯給了家人。
肖家譯能吃苦,為了能多掙點錢,前年,他曾在校外輔導(dǎo)班兼職過半年。只要輪休或晚上沒有督班,他就會出現(xiàn)在一家補習(xí)班里,一對一地輔導(dǎo)學(xué)生。肖老師教材熟悉,平時上課幾乎不用課本,在這兒,如魚得水,學(xué)生和家長都很滿意,收入頗豐??珊镁安婚L,幾個月后,被人檢舉揭發(fā)了,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按照上級的規(guī)定,不得不對其警告,并給予相應(yīng)罰款。
補課的路被堵死了,他曾潛心下來寫過論文,可理科出身的他,文字表達有所欠缺,寄出的十多篇文章,都如泥牛沉海。在他彷徨之際,莫剛推薦他做“滴滴打車”,說該項目收入可觀,于是,肖老師傾囊而出,買了一輛二手車,開始了載客的生涯,一個星期有三個晚上是自由的,掙點外快。
肖家譯每次想到第一次拉客的情形,不禁啞然失笑,更多的是尷尬。那天是學(xué)校放假之時,傍晚,他剛系上安全帶,打開手機裝置,馬上就有人呼他了,地點,校門口。
暮色將合之時,一位中年人和一位小伙子上了后排,中年人報了目的地,肖家譯在手機上搜索好路線,徑直奔去,車開到一半時,車上的小伙子突然大叫:“肖老師,是您?。俊?p> 肖家譯回頭一看,是211班的一名男生。家長禮節(jié)性地勉強打著招呼:“老師好,老師辛苦了。”當(dāng)時,肖家譯心里連連叫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天殺我也,天殺我也!”
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再次發(fā)生,從此,肖家譯的車再也不泊在學(xué)校門口了,遠離學(xué)校才接受乘客的信息。有時,他也想,我一不偷,二不搶,在休息時間用汗水賺點錢,有什么難為情的?犯了什么錯?漸漸地,他變得釋然。
上次找回衣服后,田真真及時給學(xué)生們做了安撫工作。
近些日子,任葦所管轄的宿舍再也沒有發(fā)生過偷盜的事,她的心無比地舒展和歡暢,好像一場盛宴開啟,所有的心靈全部敞開,所有的美灑紛紛溢出。
于是,她的精力全部花在工作和讀書上。和書本談情說愛,和鞋柜上的綠蘿聊心事,和掠過窗邊的風(fēng)揮手告別,和往事久別重逢,和過去的自己握手言和,連陽臺上被風(fēng)吹動的學(xué)生內(nèi)衣也是可愛的。
熄燈口哨響了,錢小貝才跌跌撞撞地最后一個跑進宿舍,一進門就倒在床上,哭喪著臉,嘴里喋喋不休:“田真真,你這個老巫婆,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朱藝串門過來拿吹風(fēng)的,接上話茬,說:“有的人真奇妙,昨天晚上班主任過來查寢時,還叫別人田姐,甚至甜心姐,肉麻得要命,可今天就叫別人老巫婆了。哼,這樣的人都有,變臉變得太快了吧?!?p> 錢小貝爭辯說:“她昨天在課堂上表揚了我,說我衛(wèi)生做得好,我心里高興,當(dāng)然得叫她甜心姐了。今天,她太殘忍,當(dāng)然稱她老巫婆。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變的,要看發(fā)展的變化?!?p> “貝小姐,田老師今天怎么為難你了,說給我們聽聽,明天我們到辦公室找田老師,為你聲援!”駱林娟在一旁湊熱鬧。
錢小貝委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剛才,田老師把我留下來,檢查我背《藤王閣序》的第三段,我背了好幾遍,還是沒背出來。她還說,明晚不過關(guān),她就打電話告訴我爸媽?!卞X小貝委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林娟,你評評理,那第三段,王勃不知寫的什么狗屁東西,語句拗口,生字生詞也多,我一看到就頭疼?!?p> 方蓮早己上床了,微瞇著眼,輕聲吟著:“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列岡巒之體勢。披繡闥,俯雕甍……”
錢小貝哭得更厲害了:“方蓮,你不要往我傷口撒鹽了好不好,你們知道嗎,上一篇《報任安書》的第五段要求背誦,我還沒過關(guān)呢,舊債沒還,新債又壓來,這日子怎么過啊?!?p> 剛才錢小貝的話,任葦都聽到了,她走進門,看到錢小貝的樣子,有些心疼,也為她擔(dān)心:“小貝,你平時早自習(xí)認(rèn)真背過書了嗎?”
“阿姨,我一直不偷懶的,無論怎么背,就是記不住?!卞X小貝有了一份安慰,停止了抽泣。
任葦欲言又止,遲疑了一會,說:“小貝,你背古文時,不要死記硬背,要先理解,后背誦。比如《藤王閣序》的第三段,主要寫了三方面,閣的建筑之宏、眺望之廣及周圍秋景之美。按照這個順序來記憶,背誦就流暢多了?!?p> 錢小貝如醍醐灌頂,從渾渾噩噩中清醒過來。
朱藝感到詫異,脫口問道:“阿姨,你學(xué)過古文?”
任葦?shù)鼗氐溃骸奥灾欢?,因為喜歡王勃這篇文章中駢句的美,所以,有些段落有印象。朱藝,生活老師可以讀古文吧?四樓的許美云老師還在寫小說呢!”她開著玩笑。
朱藝的嘴唇張成了“O”型。
“駢句?您既然知道駢句一詞,肯定讀過高中?!甭牭饺稳?shù)脑捳Z,龔欣然更加佩服。
“是上過高中,只是高考前夕,由于特殊原因,沒有參加高考?!比稳斚氡M早結(jié)束這個話題,便及時剎車。
錢小貝嘆惋道:“可惜啊,如果您參加高考的話,肯定能上一所好大學(xué),也許當(dāng)老師了,說不定在我們學(xué)校教書,和田老師是同行。阿姨,我還想問您一個問題,您怎么一個人帶著葉葉,愛人呢?”
愛人?任葦心底猛地一震:姚一帆,你在哪?怎么至今音訊全無?倘若我遇見你,事隔經(jīng)年,我如何和你打招呼?以眼淚,還是以沉默?
任葦凄然一笑:“我的愛人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遠到無法碰觸。從此無心愛良月,任他明月下西樓?!?p> 方蓮一臉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