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生和尚從廬山東林寺至此，一路苦行、治病救人，怕也有吸引信眾的念頭......”
陸安平回過神，瞥見原本面容呆滯的眾人竟然透出一股狂熱，似乎深信那位彌勒佛會降臨人間，拯救眾生于水火，不禁感慨了聲。
昨日夷陵正一觀黃幡風(fēng)動、銅磬陣陣，舉行開壇祈福法會，應(yīng)該也有類似心思；不過何松亭身具修行，應(yīng)該知曉除了些許心理撫慰，并沒有多少用處。
道生演述彌勒下生，則有些不同。
他所說人人都有佛性、人人皆可修行佛法無疑更貼近凡俗，而且《彌勒下生經(jīng)》中所體現(xiàn)的對眾生苦難的憐憫十分真摯，與方外道派那些高高在上的修行人不同。
“至少正一觀那些享受世俗尊崇的道士不會深入他們之中?！?p> 陸安平側(cè)過頭，打量了幾眼周遭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人群，默默嘆了口氣。
道生和尚仍兀自講述著，那身破爛的百衲衣窸窸窣窣地動著，右臂不時(shí)比劃，目光深邃，透著難以言喻的專注與熱忱。
過了好一會，他才端起缽盂，咕噥喝了口水，緩緩道：“只要有向佛之心，懷有慈悲念頭，便能為彌勒所渡......”
這算是為這番講經(jīng)所作的總結(jié)陳述了。
佛寺雖然并不罕見，可眾人一年半載也不過去一兩次，又無力布施；如今聽眼前苦行僧人詳細(xì)講彌勒如何普度眾生，成就人間凈土，不禁有些神往。
有些腿腳快的，早已折回低矮土房中，捧出幾個(gè)黃饃饃，向道生布施；方才被救的孩子父母，更是準(zhǔn)備了幾碗齋飯，殷勤地呈上來。
“貧僧過午不食，今日的一餐早于先前布施了......感謝各位施主美意！”
道生輕笑著，躬身行了一禮，接著道：“貧僧還會在此停留幾日，仍是準(zhǔn)時(shí)講這彌勒下生經(jīng)?！?p> 道生和尚雖有些婆婆媽媽，但演起法來詞真意切，看來極為擅長；而且方才所說佛門六神通，廬山東林寺應(yīng)該是有大修行的地方，不知道尋常寺廟有神通的和尚多嗎？
昨日見夷陵正一觀開壇祈福，今天又見東林寺的和尚演說彌勒下生......
陸安平伸了個(gè)懶腰，正待感慨，便見道生和尚揚(yáng)了揚(yáng)衣袖、摒散眾人，道：“陸施主，可有收獲？”
陸安平搖了搖頭，瞥見道生面露期許，于是頓了頓，道：“按經(jīng)文里說，末法時(shí)代，彌勒降世、普度眾生，并于人間建立凈土?！?p> “末法時(shí)代，何時(shí)會到來？”
“這個(gè)......”道生托著紫金缽盂，撓撓頭：
“《阿含經(jīng)》、《大般若經(jīng)》、《法滅盡經(jīng)》中說法不同，有說佛陀滅盤后正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而后為末法時(shí)代；也有說正法、像法各一千年，末法五千年......”
陸安平想起《遁甲真經(jīng)》關(guān)于上古、中古時(shí)生民爐鼎的記載，頓覺云山霧繞，眉頭也漸漸皺起。
道生湊近了些，雙眸緊緊陸安平，低緩的聲音透著某種高深意味：“施主可相信，末法時(shí)代即將到來，世間將陷入災(zāi)劫......”
頭頂太陽高照，坊市中偶爾可見些人影，陸安平望著一臉凝重的道生和尚，干脆地道：“我不信！”
道生咧嘴笑了笑，這次不再婆婆媽媽地拉著他，也不過問金蠶蠱、入東林寺修行的事宜，而是略施一禮，朗聲道：“施主，要往哪里去？”
這才有幾分高人模樣......
陸安平輕吐口氣，道：“我么，閑云野鶴，或許找個(gè)地方讀書?！?p> 他指了指背上的黃竹書篋，略頓了會，低聲道：“或者躲進(jìn)山中，清修道法......”
道生細(xì)細(xì)打量了會，面容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道：“不如——”
“打住打??！”
陸安平忙擺擺手，干脆地道：“我可不愿當(dāng)和尚！”
“一切諸法，緣會而生，緣離則滅!”道生托著紫金缽，沉聲道，“只有祝施主好運(yùn)了！”
言畢，陸安平瞥見道生眼神現(xiàn)出一絲異色，嘴角輕動了下。
“怎么了？”
他驚疑了聲，忙轉(zhuǎn)過身去，便見煌煌日光下，佇立著兩位頭頂平冠、身著黃帔的道士來。
右側(cè)那位有些肥胖，手捧一柄白色拂塵，面容冷峻，正是陸安平昨日見到的常姓道士。
另一位面生些，神色中帶著股沖虛淡然，只是腰間那柄寶劍輕輕搖曳，透著某種攝人氣魄。
“正一觀！”
陸安平心神微動，若無其事地收了收書篋，瞥見道生神色也迅速調(diào)整過來，臉上不露半分表情。
“小道常柏青，這位是師弟常柏平?！?p> 左側(cè)道士邁步上前，略施一禮道，“奉家?guī)熞牧暾挥^主何松亭之命，搜查一應(yīng)冒領(lǐng)度牒的僧道......”
“不知大師法號，出自哪一座寶剎？”
“貧僧法號道生，于廬山東林寺受戒!”
道生拖著那雙凍得青紫的大腳，邁出幾步，凌亂眉毛下的雙眼透出一絲鄙夷。
“原來是東林寺的高僧！”
常柏青輕嘆了聲，眼神示意了下身旁的常柏平，旋即緩緩地道：“大師可將度牒帶在身上？”
陸安平輕吸口氣，便聽到道生和尚語氣肅然，道：“并無度牒?！?p> “東林寺有眾多高僧大德，也受朝廷敕發(fā)的度牒，”常柏平走近些，兩眼現(xiàn)出兇光，“你既無度牒，怎么敢稱是東林寺的僧人？”
“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既受五戒，所說的話自然句句屬實(shí)?！?p> 這和尚一路宣揚(yáng)彌勒下生，怕是與正一觀不對付......
陸安平瞥了眼地上那條狹長的影子，不禁暗嘆道。
“既然如此，請大師隨我們走一趟，待確認(rèn)身份后，便將大師送回?！?p> 常柏平望著道生深邃的眼神，猶豫片刻后，緩緩而不失威嚴(yán)地道。
“正一觀如何能管我佛門之事？”道生竟是直接回嗆，聽得陸安平心中叫苦。
“天師身兼御前宮觀教門事，便是天下宮觀教門領(lǐng)袖，而且有長安城敕發(fā)的諭令，嚴(yán)查一應(yīng)淫祀、妖人、冒領(lǐng)度牒的僧道......”
果不其然，那位常柏平揮甩拂塵，兇厲面孔竟透出絲義正辭嚴(yán)的味道，“我看你鬼鬼祟祟，便是左道妖人！”
“正一觀未免欺人太甚！”
道生絲毫不懼，那張破爛的百衲衣輕輕翕動，說話間，回頭瞥了眼陸安平。
白日西斜，周圍漸漸聚集些人，畢竟正一道士地位尊崇，與方才演說彌勒信仰的道生大師起沖突，也是一樁難得的熱鬧。
“昨日才確認(rèn)沒有被正一盯上.......道生和尚也是頑固，明明不擅斗法......”
陸安平瞪了眼道生，不由得暗暗叫苦。
常柏平手揮拂塵，輕喝幾聲，將圍觀眾人驅(qū)退了些，便站在師兄身側(cè)，面泛兇光，卻是盯著作勢欲走的陸安平。
“那么，便只能斗上一場了！”常柏青握緊劍柄，勉力鎮(zhèn)定道。
和尚兩眸轉(zhuǎn)動間，看得他脊背發(fā)寒，便是師傅何松亭也未曾帶來如此感覺；然而當(dāng)著眾人，他實(shí)在不愿弱了正一名頭。
道生沒有回答，而是晃了晃缽盂，兩腳又向前邁出，皴裂的面孔現(xiàn)出堅(jiān)毅神色，配上那雙泛著怒火的雙眸，頗有幾分金剛怒目的感覺。
人群發(fā)出陣陣哄笑，并不時(shí)議論紛紛，大多認(rèn)為有彌勒護(hù)持的道生和尚法力更勝，也有少部分堅(jiān)定正一觀的神通。
至于一身青布棉袍、身背黃竹書篋的陸安平，則被眾人有意無意地忽視了。
——畢竟只是位聽道生講經(jīng)的書生，最多與和尚有些熟稔罷了。
短暫的僵持后，常柏平先沉不住氣，手舞拂塵，大步向道生沖來；常柏青見狀，也輕叱了聲，抽出那柄寶劍。
大約不過鳳初境......
陸安平見識過秦沖步伐，昨日又在正一觀觀望眾多黃帔道士的爐鼎，當(dāng)下對常氏兄弟有了番判斷。
“只是......”
他望著那位巋然不動的苦行僧，心中疑惑：“這道生和尚真的不擅斗法嗎？”
只聽得咣當(dāng)一聲，常柏平那柄拂塵帶著勁風(fēng)，重重拂向道生頭頂，卻被紫金缽盂擋住，發(fā)出一聲脆響。
緊接著，道生那干瘦身軀應(yīng)聲而倒，紫金缽盂也脫手，不知滑向那里。
這令常柏青有些吃驚，他本以和尚有大法力，未斗便有幾分心虛；誰料竟在鳳初中境的師弟手中落了下風(fēng)。
腦海中念頭電閃，常柏青猛一頓足，終于收起那柄寶劍。
這和尚偏要逞強(qiáng)，連六字光明咒都沒使出，一回合便落敗......
陸安平望著倒地的道生和尚，喟然嘆了聲。
怎料那位微胖的正一道士并未跟著停手，手中拂塵凝練如鞭，須臾便至道生面門。
“不管了！”
陸安平顧不得多想，就勢將身上書篋甩出，徑直向常柏平而去。
常柏平略一側(cè)身，將黃竹書篋躲開，幾卷經(jīng)義散落一地；趁此機(jī)會，陸安平湊上前，將道生扶起。
“貧僧不會斗法......”
道生似乎沒什么大礙，皴裂面孔露出絲笑意，緩緩道。
陸安平抬起頭，只見常柏青執(zhí)劍而立，臉上透著幾分疑惑；常柏平則指著他，大喝道：
“昨日殿中見你鬼鬼祟祟，果然與妖僧一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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