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陰云密閉的天氣,入夜后,街上已經(jīng)空曠無人,只有更夫打著梆子報了一次時間。盛夏的陰天異常悶熱,蟬蟲也熱得悲鳴愈發(fā)響亮。
北莽山莊的管事白面女,衣著颯爽,站在主人所住的房間里,監(jiān)視著街道,鬢角的傷疤發(fā)亮,閃著燭光。
茆俞躺在掛著帳子的床榻上,滿身是汗,他在夢中嘟嘟囔囔地說著夢話,聽不清說的是什么,面色蒼白,嘴唇干裂。茆俞之妻劉氏坐在床邊的機子上,握著帕子,將臉放在里面抽泣。
就在兩個時辰前,劉氏親生的小郎君茆白去世了。
還有兩個婢女在床邊為主人扇風祛熱,她們都垂著頭,沒精打采。
過了一會,幔子里傳來動靜,所有人都回頭看去,是茆俞醒了過來。他自病發(fā)以來,清醒的時候不長。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子平找到了嗎……”
白面女跪在榻前回道:“回主人,找到的,但是奴婢不才,被他跑掉了?!?p> “夫君,”劉氏哭道,“我們的兒子去了?!?p> 茆俞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別哭了?!彼淅涞卣f道。“頭疼得很?!?p> 劉氏只能用帕子握住嘴,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泣,卻不敢出聲。
茆俞繼續(xù)問道:“子平究竟這么厲害?”
白面女面露難色:“不,他身體非常羸弱,吐血不止,但是當時有人相助,那人輕功了得,我們沒能抓住他們?!蓖nD了一會,白面女小心地問道,“主人,我們要將大郎君認親嗎……”
茆俞雖然病著不能動彈,但是眼露寒光:“放肆,我說了要認親嗎?我要他活著的辦法!”他不甘心的樣子,“我們茆家,凡是得了此病,未有能活過十余年者,他還是個嬰孩的時候,就病的要死了,怎么可能活到現(xiàn)在!”
“也許……早就死了,去年來報消息的女人說了謊。”白面女小心翼翼地繼續(xù)問道。
“不會有錯,那女人是天青派弟子,她給我看的,是當時隨襁褓一并丟棄的信物。腰上有奇特胎記的女人,就是她……!”茆俞不愿再多說,他閉上眼,“我要活下去?!?p> 外面?zhèn)鱽硪宦曮@雷,震得屋內(nèi)燭光都有些明滅。
劉氏不哭了,她神色痛苦地捂著胸口。
“天哪,這天氣,真是悶得我要死掉了。”
白面女的神色也很凝重。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劉氏站起來,一位打扇的婢女忙攙扶過來,劉氏道:“我要死了,悶死了,送我回房去?!?p> 婢女將她攙扶出去,白面女聽到她在房間外的走廊里大聲喊道:“我的命好苦呀!”
茆俞冷冷地對白面女說:“如果我死了,將她殺掉?!?p> 白面女一驚,但是不敢露出神色,只是冷靜地說道:“是?!?p> 茆俞又閉上眼睛:“我很累,我要再睡一會,你和碧霞留在這里?!?p> 入夜,茆俞又醒了過來,他聲音嘶啞地叫道:“我要喝水?!?p> 坐在地上的小奴婢碧霞已經(jīng)瞌睡,聽到聲音醒過來。白面女一直守在房間里,她也是剛剛醒來,用頭示意,碧霞便起身去案上拿水瓶,拿起來搖了一搖,卻發(fā)現(xiàn)水瓶空了。
碧霞拿著水瓶出門去接水,茆俞又昏昏沉沉地睡去,過了三炷香的時間,碧霞都沒有回來。白面女覺得奇怪,便也起身出去。
她到了外面便覺情況有異。黃翠樓是一座兩層的豪華酒樓,二層是客房,一層是飯?zhí)煤颓疤茫疤霉┲骺偷怯浗Y(jié)賬之用,樓外還有東西廂房馬廄可供住宿。茆氏一來,便將整個酒樓包下,茆俞及其妻住在主樓,仆從都住在樓外廂房。二層本來有兩個家丁看守,然而此刻卻沒了人影。
白面女吩咐過他們不許離開,就算是如廁也要通報自己,此時卻沒有一聲就消失了,不同尋常。
白面女下樓到飯?zhí)茫@里也是空空如也,她穿過飯?zhí)玫搅饲疤?,也是空無一人。
如今是半夜,酒樓早已經(jīng)打烊,街道上也已經(jīng)宵禁,沒有人影也是正常。但是她將頭伸進柜臺,卻發(fā)現(xiàn)柜臺內(nèi)的榻上也空的。
雖然客房住滿了,但是酒樓的飯?zhí)眠€招待來吃飯的客人,所以一直經(jīng)營,黃翠樓有兩個掌柜,柜臺內(nèi)有床榻,打烊后他們便睡在這里,以備住宿的客人尋找。
白面女巡視一周,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她注意到飯?zhí)玫囊唤怯袃蓚€水缸,她返回飯?zhí)米叩剿浊懊娼议_蓋子,發(fā)現(xiàn)碧霞的水瓶飄在水面上。
白面女一驚,迅速返回樓上,在二樓走廊遇到了劉氏的婢女翠衣。翠衣叫住了她:“白娘,人都哪里去了,我叫了半日,半個人都叫不到。”
白面女沒有理會她,徑直走進主人的房間,發(fā)現(xiàn)茆俞還在床上睡著。
她退出來,翠衣問道:“人都哪里去了?”
白面女問:“什么事情?”
“主人聽到有老鼠的聲音,叫人來打,喊了半日沒有人來,我自己出來找,也沒有人。難道他們都去睡覺了?”
“哪里的老鼠?我去看看?!?p> 白面女和翠衣來到劉氏的房間,劉氏房間與茆二郎正是一間,在茆俞房間隔壁,二人進了房間,陳設與茆俞房間基本無異,只是房間內(nèi)多了一張茆二郎的榻,如今被單蒙在少年的身體上。
“主人,白娘親自來看了。”
翠衣掀開主榻上的幔子,卻發(fā)現(xiàn)榻上是空的。
兩人都十分驚愕,翠衣著急道:“不可能呀,我就出去找人找了一會子,這會主人能去哪里呢?”
白面女仿佛想起了什么,她冷靜地抄起案上的燭臺走出房間,燭光照亮了昏暗的走廊,白面女舉起燭臺照向遠處,走廊盡頭堆著兩袋柴草,柴草之間伸出一個長物,仿佛有一只人的腳。
翠衣捂住了嘴巴。白面女走過去掀起柴草,劉氏赫然坐在那里,但是已經(jīng)斷氣,她面容扭曲,眼睛眥裂欲出眼眶,眼角口鼻都有血漬,兩眉之間有一處凹陷淤血,白面女摸了摸,那處骨頭已經(jīng)碎裂,看來是被氣勁擊碎腧穴而死。
“他來了?!卑酌媾?,“翠衣,你去主人的房間把守,我去叫仆人們。他是要殺光我們?!?p> 說完沒有回應,白面女回頭,發(fā)現(xiàn)走廊上此時已經(jīng)是空無一人,剛剛就在她身后的翠衣已經(jīng)不見了。
白面女站起來,有風穿堂而過,帶來微醺的腥味,極靜之夜,她聽到房門吱呀開闔之聲。
微微扇動的正是茆俞的房門。
白面女從腰帶間取出一個折疊小弩,一邊充箭,一邊慢慢地靠過去,推開房門。她忘記了剛才出來時候有沒有順手關緊。房間內(nèi)乍一看與剛才無異。白面女走了兩步,這時外面風起,將窗戶沖開了,蠟燭被瞬間吹滅。對流風吹中白面女的正臉,茆俞的床上幔子飛起。白面女身后的門被吹得關上,一具女尸從門后倒下。
白面女回頭一看,正是翠衣,就在剛才,白面女檢查劉氏尸體的功夫,她已經(jīng)被殺,拖入茆俞的房間。
白面女一驚,突然她抬頭看向窗戶的方向,剛才空無一物的窗前站著一個黑影。
其實他剛才一直在房間的角落里,在燭光的陰影處,白面女剛進來時,竟然一點沒有發(fā)現(xiàn)。
屋外傳來滾雷陣陣。
空氣凝滯的剎那,易青玄似乎動了一下,白面女手快射出弩箭,但是聽到“當”的一聲窒響,白面女知道射偏了。射出弩箭的瞬間,易青玄輕輕側(cè)身,箭擦過他的肩膀,扎入他身后的窗欞。
易青玄看著白面女,鋒利的眼神驚出白面女一身冷汗。他與白天的模樣幾乎完全不同,表情冷峻而陰郁,眼神黑且冷,這是一個殺人如麻的瘋子,白面女多年行走江湖的直覺告訴她。
不可與不怕死之人搏命。
白面女全身都繃緊了。
易青玄向前走了一步。白面女如驚弓之鳥,她揚起一個香袋,里面的黃色粉末飛散滿屋,那是茆家絕毒的粉末狀態(tài),威力比直接扎入皮膚的弱很多,但是會落在眼耳口鼻處被吸入,同樣毒性不可小覷。易青玄下意識腳下停頓,白面女從床上扯下茆俞,借著粉末的掩護,將家主拖在背后,從屋子逃了出去。
白面女帶著茆俞飛身下樓,沒有走前堂,而是直接穿過后門來到院子,這里便是馬廄與廂房之地,她掏出哨子吹響,這是叫醒家臣的信號,尖銳的哨聲劃破夜空,她一邊跑一邊吹,回應的卻只有天上陰沉的滾雷。
白面女慌了,她用力吹了四五次,但是依舊沒有響應。她看向馬廄,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如也,欄桿上的韁繩被扯斷,而上面有一些血跡。血從食槽下面的地面上緩緩滲透過來,她顫抖著靠過去,越過食槽看到里面,家丁的尸首橫七豎八地臥在地上,無一不是還著中衣,似是被睡夢中一擊斃命。
整個黃翠樓已然是一座死人樓。
白面女發(fā)現(xiàn)自己低估了黒燕的恐怖之處。此行帶了家丁奴仆三十人,不知是否有幸存者,此刻留在這里的尸首就是十幾具,而且沒有留下聲響。白面女才意識到,劉氏所說老鼠的聲音,大約就是她聽到易青玄在樓里活動的聲音。
這不可能,若是他一直跟隨他的師父,他師父只是天青派邊門弟子,而且很久之前就離開門派,天青派以醫(yī)術(shù)藥草為行,武功并非專長,為何黒燕有如此驚人的能力。白面女震驚地站在院子里。
她回過頭,看到易青玄從容地站在門口。
她將茆俞放下,背后靠在馬廄欄桿上,橫下一條心,已經(jīng)決定決一死戰(zhàn)。
易青玄開口了,令白面女意外的是,他的聲音與外表不符地年輕。
“我只是想和茆俞說一句話,你何必送死?!彼穆曇魶]有任何感情。
白面女愣住,她問道:“你是想放我一條生路?你不怕我回到江南找到茆家人,尋你報仇嗎?”
易青玄的聲音還是沒有感情。
“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了?!?p> 白面女看了眼院門的位置,慢慢向那邊靠近。易青玄還是站在那里沒有動。白面女走了幾步,突然反身擲出數(shù)個飛鏢。
“你以為我會上當?”
白面女聽到飛鏢插入木門的鈍響,但是有一枚聲音湮滅,應當入肉。這飛鏢上也涂滿了劇毒,黒燕體質(zhì)衰弱,上次中毒所傷沒有完全治好,只要一枚見血,應當會造成致命打擊。
然而白面女定睛看去,易青玄手間兩指正夾著那飛鏢。
白面女雖然心中大驚,但是依舊胸有成竹。
據(jù)她所知,黒燕是近身點穴指法殺人,只要不被近身,黒燕是無法致命的,她從腰間的物囊中擲出七八個香囊,里面全是毒粉。香囊向黒燕飛去,在空中炸裂,毒粉四濺,形成一道粉末的屏障,緊隨其后是一排飛鏢。
白面女以為此舉志在必得,定能要了黒燕性命。
然而白面女在投出飛鏢的瞬間感覺一道氣流旋轉(zhuǎn)飛來。
這是……?
白面女還沒有反應過來,被那枚易青玄接住的飛鏢擊穿額骨,飛鏢整個插進去,只留一道翎尾在外面。
白面女被一擊斃命,轟然倒下。
易青玄還維持著彈指的姿勢。
白面女沒有想到,黒燕的殺人武學并非需要近身,只是易青玄遠程點穴之功力淺,非利器無法一擊致命,不喜借物而已。
易青玄終于抬腿走到茆俞面前。茆俞坐在地上,睜開眼睛,似是剛剛醒轉(zhuǎn)過來。又或許他已經(jīng)醒來很久,但是一直沒有動。
“子平嗎?”他問道。
易青玄沒有說話,也沒有動手。
“你是怎么活得這么久?”
依舊是沉默。
“我兒,我終于見到你了。你長得真像你娘。”茆俞抬起頭,他的神情迷離,天空陰暗而四下漆黑,易青玄披頭散發(fā),根本看不清容貌,茆俞似乎是在幻想中,他露出變態(tài)的笑容。
“跟我回江南去,你是我茆家的兒子。我茆家世代有疾,你是唯一一個發(fā)病還活了十數(shù)年的,你是我茆家的希望?!?p> “你我父子,不該互相屠戮。你何必為了一外姓人,就要殺光自己全家……”
易青玄始終沒有說話。他靜靜地站在那里,天空開始落下雨滴,漸漸地,雨越來越大。
茆俞的生命已經(jīng)在遠去,他自言自語般的遺言漸漸淹沒在雨點聲中:“當年,你剛出生時,我和你娘是多么高興,我們在江南有漂亮的大房子,還有富盛的家業(yè)……放過我,我?guī)慊丶摇?p> 易青玄只是靜靜地看著,茆俞的聲音越來越小?,F(xiàn)在易青玄對罪行已經(jīng)麻木了。
不知過了多久,茆俞徹底沒了聲音。易青玄俯身摸了一下他的脖頸,他已經(jīng)死了。
他還是沒能對茆俞說出任何一個字。
他脫下自己帶血的衣服,罩在父親身上。
結(jié)束了。